28
靈光育幼院在中和鄉偏僻的一角,我按着地址過了螢橋一直下去,穿過幾條街轉進入南山路底,才看到一道蘺笆圍着幾棟紅磚平房,一個完全孤立的所在,倒有點家一所鄉村小學。大門上一塊焦黑的木牌,“靈光育幼院”幾個字已經模糊了,左下角有“耶穌會”的題款。我進到門內,前院右側是一片幼兒遊樂園,裏面有蹺蹺板、鞦韆、木馬,有七八個兒童在裏面遊戲,兒童們都繫着白圍兜,上面繡着“小天使”三個紅字。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在看顧這羣孩童,蹺蹺板上一頭坐着一個胖胖的男童,一上一下,兩個男童在發着一連串興奮的尖笑。左側的兩棟磚房是教室,我從一棟窗外看到裏面坐着高高矮矮不同年紀的少年在上課,講台上站着一位穿了黑袍的神父在講課。另外一棟教室裏在上音樂課,隨着風琴的伴奏,一流混合着參差不齊的男童的歌聲,荒腔走調奮力地在唱着一首聽着叫人感到莫名的悽酸的聖歌。那兩棟紅磚教室的後面,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很舊了,紅磚都起了綠笞,教堂門楣上橫着一塊匾,上面刻着“靈光堂”。我突然想到郭老告訴我,從前阿鳳在靈光育幼院時,行為乖張忤逆,常常半夜三更一個人跪在教堂裏哭泣,大概就跪在這間靈光堂裏吧。
“你找什麼人麼?”教堂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身材異常高大的老教士,老教士穿看長長的黑布袍,頭上戴着一頂黑色絨方帽,一張黝黑的方臉,皺得全是龜裂。
“是傅崇山傅老爺子叫我來的,”我趕忙應道,“他自己不能來,要我來看看傅天賜的病,送蘋果給他。”我舉起手上的蘋果。
“哦——”老教士那張黝黑的臉上綻露出和藹的笑容來,“傅天賜麼?他今天好多了,吃了醫生開的特效藥,燒都退了。”
老教士領着我繞過教堂,往後面另外一棟紅磚房走去。
“您是孫修士麼?”我試探着問道,我聽老教士的口音帶着濃濁的北方音。
老教士側過頭來望着我,滿臉詫異。
“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弟?”
我記得郭老説過靈光育幼院裏有個河南籍的老修士,院裏只有他一個人憐愛阿鳳。傅老爺子也提起院裏有個北方老修土,人很慈詳,專門照顧院裏的殘障兒童,他對沒有手臂的傅天賜最是照顧。
“傅老爺子對我提過您。”我説道。
“傅老先生人太好了,”孫修士讚歎道,“他對咱們院裏的孩子們真是慷慨,這幾年傅天賜那個孩子全靠他呢。”
“孫修土,您還記得阿鳳麼?”我悄悄瞄了一眼老教士,問道。我記得郭老告訴過我,孫修士常常陪着阿鳳,跪在教堂裏念玫瑰經,想感化他。
孫修士聽我問起阿鳳便止住了腳,望着我思索了半晌。
“阿鳳麼?唉——”孫修士長嘆了一聲,他那張龜裂滿布黝黑的臉上,泛起—片悵然的神情,“那個孩子,是我一手帶大的,怎麼會不記得?阿鳳太古怪了,別人都不懂得他。我盡力幫助他,可是也沒有用,他跑出去後,聽説變得很墮落,而且又遭到那樣悲慘的下場,實在叫人痛心。其實阿鳳那個孩子本性並不壞的——”
孫修士提起阿鳳突然變得興奮起來,站在教堂後面的石階下,跟我絮絮地追憶起許多年前阿鳳在靈光育幼院時,一些異於常人的言行來。他説阿鳳在襁褓中就有了許多異兆,他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一教他叫“爸爸”,“媽媽”,他就哭泣。孫修士説,他從來沒見過那樣愛哭的嬰孩,愈哄他哭得愈兇,到了後來簡直變成嘶喊了。有一次他把阿鳳抱在懷裏,阿鳳才八九個月大,可是阿鳳卻不停的哭,直哭了兩個鐘頭,哭得昏死了過去,臉上發藍,一身痙攣,醫生打了一針鎮靜劑才把他救轉過來。好象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有一肚子的冤屈,總也哭不盡似的。其實阿鳳是個天生異稟的孩子,他那一種悟性也是少見的,無論學什麼,只要他一用心,總要比別人快幾倍,高出一大截。他的要理問答倒背如流,聖經的故事也熟得提頭知尾,孫修士親自教他國文,一篇桃花源記剛講完,他已經琅琅上口,背得一字不差了。
“可是——可是——”孫修士卻遲疑道,他的眼睛裏充滿了迷惘,“那個孩子,不知怎的,做出一些事情來,卻總是那麼乖張叛逆,不近人情,正如同我們院長説的,那個孩子有時簡直是中了邪、着了魔一般。這些年來,我一想起他那悲慘的結局就不禁難過,我時常為他祈禱,祈禱他的靈魂得到主的保佑,得到安寧——”
老教士有點哀傷起來,連連搖頭嘆道:
“傅老先生告訴我,出事的前一天,他還看過阿鳳呢,真是想不到。”
孫修士引着我走到一間寢室的門口,卻停下來,打量了我一下,慈藹地笑問道:
“你呢,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李青。”我説道。
“哦,李青,”老教士點了一點頭,指着我手上的蘋果説道,“好大的蘋果,傅天賜會樂壞啦。”
寢室裏的孩子,全是殘障兒童,一共有五個,一個完全沒有雙腿,呆坐在一張靠椅上,只剩下半截身子。有兩個大是低能兒,對坐在地板上玩積木,嘴裏一直在啊啊的叫着。另外一個年紀比較大,大概有十幾步了,可是頭卻一直歪倒到左邊又反彈回來,這個動作奇快,不斷地來回起伏,脖子上象裝了一個彈簧一般,他自己顯然無法控制這個動作,臉上滿露着痛苦無助的神情。寢室中有三個老太在看護這些殘障兒童。傅老爺子告訴過我,育幼院裏這些老頭老太都是義務幫忙的,有的是教友,有的不是,他們的兒女大了,在家中感到孤寂。
傅天賜躺在牀上,他是一個六七歲大,非常單薄的孩子。他的上身穿着一件天藍色短袖舊襯衫,因為沒有手臂,襯衫的袖子空空地垂了下來,大概剛退燒,人還很虛,臉色發青,一點血氣也沒有。傅老爺子在家裏有時跟我談起傅天賜來,他説那孩子先天不足,無論怎麼調養,總是嬴弱多病,壯不起來,而且孩子的心思又很靈巧,對於病痛,特別敏感,因此更是受苦。
“傅爺爺叫我來看你呢,傅天賜。”我站在傅天賜的牀前對那個躺在牀上兩袖空空的孩子説道,“你的病好了麼?”
孩子睜着一雙深坑的大眼,好奇地望着我,嘴巴緊緊閉着,沒有出聲。
“完全沒有燒了。”孫修士上前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額頭説道。
“剛剛吃了一碗麥片,胃口很好呢。”旁邊一位老太笑着插嘴道。
“傅爺爺呢?”孩子突然開口問道。
“他今天不能來,他要我送蘋果來給你吃,你瞧。”我把膠袋裏兩枚蘋果拿出來,蘋果隔了一夜,更熟了,透着一股甜香。我將鮮紅的大蘋果擱到孩子的枕頭邊去,孩子奮力移動了一下身子,側過頭,鼻子湊近枕邊的蘋果嗅了一下。
“香不香?”孫修士彎下身去問道。
孩子點了點頭,笑了。
“看你這付饞相,剛剛才吃過東西,”老太插嘴笑道,“回頭吃了飯,奶奶再削給你吃。”
“傅爺爺什麼時候來呢?”孩子又問道。
“過幾天他就來看你。”我説。
“哦——”孩子應道,他舒了一口氣,卻又緊閉上嘴巴,不肯做聲了。
我因為心裏掛着傅老爺子,要趕到石牌榮總去,便向孫修士告了辭,跟傅天賜説了再見。孫修士一直送我到育幼院的大門口,我們經過教室時,裏面那些孤兒還在唱着那些悽酸聖歌,而且唱得那般努力,那般參差不齊。
“傅天賜那個孩子今天特別開心呢,”孫修士站在靈光育幼院的大門口,對我笑道。
“我回去會告訴傅老爺子聽的。”我説。
29
我到達榮總時,傅老爺子不在病房,師傅卻坐在房中,他説他在等我,有話交代,傅老爺子讓護士推出去做檢驗去了。
“老爺子的病很險,”師傅開門見山對我説道,“我早上去問過丁大夫,他説老爺子的低血壓冒到一百二十五,血壓波動很厲害,他這個年紀的人,隨時會出事。你在這裏守住,一步都不要離開了。我問過護士,晚上可以在這裏搭鋪陪伴病人。你這兩夜辛苦些,不要睡覺了,白天我叫小玉他們來換你的班。”
師傅又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千塊來交給我用。
“老爺子交給我的事情,我馬上還得替他去辦。咱們安樂鄉那邊又鬧得天翻地覆,不可開交,我也走不開。要是這邊有事,你就馬上打電話到酒吧裏來。”
師傅走後,我乘機到下面餐廳裏去吃了一碟蛋炒飯。回到三0五號病房,護士已經把傅老爺子送回房中,房裏的窗簾拉了下來,變得暗沉沉的,象晚上—般。牀頭多了一架氧氣筒,傅老爺子閉着眼睛,靜靜的躺着,我不敢驚動,便坐在牀腳的椅子上陪伴着他。另外牀上躺的那個病人,也是一位退了役的老將官。據説是腦溢血,已經幾天昏迷不醒了,他的家屬不停地輪班來看守,親友送來許多鮮花,擺滿了半邊房。花香混着藥味加上病人排泄物的穢氣,使得房中的空氣愈加混濁。
差不多到傍晚六點鐘,護士送晚餐來,才把傅老爺子喚醒。晚餐是一碗牛肉燉紅蘿蔔湯,兩片燜爛的雞脯,還有青(同“豆”)及一小團白飯。傅老爺子的手發抖,拿不穩碗筷。我把他抱起來,在他胸前圍上餐巾,端起牛肉湯一匙羹一匙羹喂他喝了半碗牛肉湯,又用刀把雞脯割成細條,挾到傅老爺子口中。只吃了兩挾,傅老爺子便不要吃了。護士把餐盤收走後,一位年輕的住院醫生進來,替傅老爺子量了脈搏血壓,又試了一試旁邊的氧氣筒,循例問了傅老爺子一些狀況。鄰牀的那個昏迷老將官,住院醫生只摸了一摸他的脈搏便走了。我過去替傅老爺子蓋好牀單,乘機把早上到靈光育幼院去看傅天賜的情形簡單地向傅老爺子説了。
“傅天賜還問老爺子什麼時候去看他呢。”我笑道。
“唉,那個孩子,最是教人掛心,”傅老爺子嘆道,“我的一點東西,都留了給他和靈光育幼院裏那些孩子了。”
傅老爺子望着我,又説道:
“阿青,老爺子恐怕沒有什麼好東西留給你了呢——”
“老爺子説這些幹什麼!”我阻止道。
“你把椅子端過來。”傅老命我道。
“老爺子該休息了,有話明天説吧。”
“趁我現在人還清爽,有些話要跟你説。”傅老爺子堅持道。
我看見傅老爺子確實似乎精神比較爽朗了些,聲者也不象先前微弱,便把椅子拉到牀頭,在他頭邊坐了下來。
“聽説安樂鄉有人去搗亂麼?”傅老爺子問道。
“‘春申晚報’一個爛記者,寫了篇無聊的文章,招了一些好奇的人去看熱鬧—一我看過幾天就恢復正常了的。”
“只怕你們在‘安樂鄉’那個窩又待不長了呢!”傅老爺子惋惜道,“你們這羣孩子,恐怕從此又要各分東西,開始流浪了。你們這種孩子,這十把年來,前前後後,我也幫過不少。有的還爭氣,自己爬了上去。有的卻掉到下面,愈陷愈深,我也無能為力。你們這幾個,憑你們各人的造化吧。阿青—一”
傅老爺子從被單下面伸出一隻顫抖抖的手來,我迎上去,雙手握住傅老爺子那隻乾枯的手。
“我知道,我的大限也不遠了。早晨楊金海來,我把後事都向他交代清楚,我不想拖累別人,一切從簡。但是我怕總還有些未了之事,需得個人來替我收場。你跟了我這些日子,也摸清楚了我的脾氣,你就斟酌替我料理了吧。象傅天賜那個孩子,日後你有空,替我常去靈光看看他。”
“好的,老爺子,我一定去。”我應道。
“阿青,”傅老爺子的手緊握了我一下,“這兩夜,我的心神很不寧,一閉上眼晴,便看到阿衞,他的樣子好象很痛苦——”
在那盞黯淡的枱燈燈光下,我看見傅老爺子那張蒼斑滿布的臉上,削瘦的面頰上突然添增了兩道濡濕的淚痕。
“老爺子,今晚可以好好睡,”我把傅老爺子的手輕輕放回被單裏,“我不回去了,就在這裏陪你。”
我捻熄了牀頭的枱燈,將椅子拉回原處。我把身上那件阿衞留下來的軍用夾克脱下,蓋在胸前,坐在昏黯的病室裏,守候着。醫院裏的夜,特別漫長,一分一秒都好象延長了多少倍似的,而且也特別安靜,外面走廊偶爾有值夜護士走過,腳步也是輕悄悄的。我靠在椅子上,努力的支撐着,不讓自己睡過去,一邊傾耳聽着病牀上傅老爺子一聲一聲沉重的呼吸。大約到了半夜,我聽見傅老爺子的呼吸聲起了變化,開始有點急促,過了會兒,喉頭竟發出嘎嘎的異聲來,我急忙起身,將枱燈打亮。傅老爺子的嘴巴張開,口涎直往外淌,口角冒起了白沫,他的眼睛睜得老大,望着我,卻説不出話來,只硬着舌頭啊啊地喊了兩聲,臉色大變,發青了。我一手按亮了警示燈,一面飛跑出去找到值夜護土,護士跑進來,馬上開了氧氣筒,替傅老爺子裝上氧氣面罩。那位住院醫生也急急忙忙帶了另外兩個護士進來,立刻替傅老爺子打了一針,他指揮着幾個護士,用了一架推牀連同氧氣筒一併推到急救室裏去。我在急救室外等了兩個鐘頭,醫生才滿頭是汗地出來説,傅老爺子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不過人卻昏迷了。
傅老爺子一直在昏迷狀態中,沒有醒來過,拖得非常辛苦。他臉上蓋着氧氣罩,手臂插上針筒不斷地點滴注射,全身都纏滿了膠管,他的背原本就佝僂得厲害,現在因為呼吸困難,身體愈更蜷縮成了一團。
早上師傅領了小玉吳敏老鼠來,把原始人阿雄仔也帶了來。大家圍着傅老爺子的病牀靜靜的立着,都不敢做聲。阿雄仔懾住了,嘴巴掉下來張得老大。我在師傅耳邊悄悄地把昨夜的經過情形説了一個大概,最危險的時候,傅老爺子的高血壓降到七十,低血壓接近於零。清晨丁大夫來看過,他説得很明白,他説最多隻有三五天的工夫。師傅馬上調配工作,他叫小玉替換我,讓我回去休息晚上好接班,他自己帶着阿雄仔去看棺材、定孝服、制壽衣,預備傅老爺子的後事,吳敏和老鼠仍舊回安樂鄉去。
果然如丁大夫所料,傅老爺子是在昏迷後第五天早上十點鐘斷氣的,斷氣的時候,師傅帶着阿雄仔跟我們幾個都在房中,大家圍着傅老爺子,站在病牀兩側。丁大夫宣佈了傅老爺子的死亡,護士將氧氣筒關上,把罩在傅老爺子臉上的氧氣罩掀起。傅老爺子的臉已經發烏了,大概最後喘息痛苦,他的眉毛緊皺,嘴巴歪斜,整張臉扭曲得變了形,好象還在掙扎着似的。護士把白被單拉上去蓋到傅老爺子的頭上,白被單下面蓋着傅老爺子那彎曲成弧形的遺體。
我們當天便把傅老爺子的遺體迎回了家中。這幾天師傅把傅老爺子的後事都準備妥當,棺材前一天已經買好運回家,捆在客廳中央,架在兩張長凳上。師傅説,傅老爺子交代要薄葬,不發訃聞,不上殯儀館,一切宗教儀式免除,而且特別叮嚀過,要一付質料粗陋、價錢便宜的棺木。棺材是杉木的,工很粗,棺材面也沒有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剛乾,烏沉沉的,一點光澤也沒有。棺材倒是標準樣式尺寸,長長的橫在客廳中,頭尾翹起。我們回到傅老爺子家,第一件師傅便吩咐我們替傅老爺子淨身換衣衾。我去廚房裏燒了一鍋熱水,然後倒到浴缸中,羼了冷水,調到温熱適中。我們把傅老爺子的遺體放到了他的牀上,他的身體已經冰涼了,開始僵硬。我們脱除了他身上外面罩着的睡袍,可是裏面貼身穿着的圓領汗衫,卻不容易剝掉,因為傅老爺子的手臂都已僵凍,要勉強扳起來才行。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將汗衫前後齊中間剪開,小玉幫着我將兩半汗衫慢慢從傅老爺子身上褪了下來,我們把他的內褲也卸掉,這兩天沒有替傅老爺子換衣衫,內衣褲斑斑塊塊都是污跡,我叫吳敏用睡袍把污穢的衣褲包起拿出去。我跟小玉兩人,我抬上身,小玉抬下身,將傅老爺子抬到浴室裏去。我跟小玉都捲起了袖子,用香皂替傅老爺子擦洗起來。傅老爺子的身體,瘦得乾癟了,他那佝僂的背脊更加顯得嶙峋高聳,他的下身沾滿了糞便,我們換了一盆水,才洗乾淨。老鼠找了兩條毛巾來,我們四個人一齊動手,替傅老爺子擦乾身體,小玉用一把梳子將他那凌亂的白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然後我們將傅老爺子抬回房中。師傅已經出去把壽衣也取了回來,而且還買了香燭鮮花。壽衣是一套白綢子的唐裝衣褲。我們替傅老爺子穿上了壽衣,幾個人扶持着,將傅老爺子的遺體,殮入了那付粗陋的杉木棺柩中。
在客廳裏我們佈置了一個簡單的靈堂,從廚房裏找出了一對瓦罐,裝上了米,把一對蠟燭插到裏面,當蠟燭台用。我們把瓦罐擱到客廳的供桌上,傅老爺子那幅軍裝像片的下端,把蠟燭點亮。師傅本來買了安息香的,但我覺得傅老爺子平日用檀香用慣了,家裏還有,便仍舊在香爐裏點上了檀香。鮮花是姜花,我把花瓶換了水,插上花,供到兩隻蠟燭的中間。香燭都冉冉地燃了起來,我們大家圍着傅老爺子的靈柩坐下,開始替傅老爺子守起靈來。
師傅對着棺材頭坐在傅老爺子常坐的那張靠椅上,壓低了聲音,向我們交代出殯的事項。
“按規矩,該先到寺裏唸經超渡才送老爺子上山的。但老爺子再三叮嚀,所以儀式一律免除,而且不願在家裏停留,馬上入土。老爺子的壽墳老早包好了,就在六張犁極樂公墓的山頂上。前天我特別上去看來,一切都是現成的,不必再費手腳,我看明天我們就送老爺子上山去吧。”
師傅又説安樂鄉雜人愈來愈多,終久會把警察招來,現在傅老爺子又不住了,更沒了庇護,師傅很沉重地宣佈道:
“咱們安樂鄉,今晚起,暫時停業。”
我們大家都沉默了一陣,師傅又繼續分派工作。
“今晚守靈,我帶着阿雄坐頭更,小玉二更,阿青三更,吳敏四更、老鼠最後,坐五更—一蠟燭香火,小心些,不要睡着了。”
還沒輪到坐更的,便先到傅老爺子房中及我房中休息。我到廚房裏熬了一鍋稀飯,預備大家守夜餓了可以裹腹,我在廚房裏先扒了一碗,我打算坐完更,才去睡覺。
二更過了,小玉也到廚房去吃了一碗稀飯,然後回到我的房間去,由我來接他的班。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中,在搖曳的燭光中,對着牆上傅老爺子及傅衞那兩張遺像。傅老爺子穿着將官制服,胸前繫着斜皮帶,雄姿勃勃,旁邊傅衞那張遺像,等於傅老爺子年輕了二十年,一樣方正的面龐,一樣堅決上翅的嘴角,不過傅衞身上穿的尉官制服,領上彆着一條槓。可是傅衞那雙眼睛卻閃着一股奇異的神采,一股狂放不羈的傲態,那是傅老爺子眼裏所沒有的。我突然記了起來,那晚傅老爺子告訴我,抗戰勝利後,他帶了阿衞到青海去視察。他們兩父子一人得了一匹名駒,“回頭望月”跟“雪獅子”。傅衞騎上雪獅子,在碧綠草原上放蹄奔馳,嬴得在場的官兵們一片喝彩那一刻,傅老爺子內心的喜悦與驕傲大概達到了巔峯了吧。供台上的蠟燭愈愈低,檀香味卻更加濃郁起來。幾日來的疲倦一下子都發着了,我的雙眼又酸又澀,牆上的相片也愈來愈模糊。朦朧間,我似乎看到兩個人影坐在客廳那張靠椅上,一個是傅老爺子,他仍舊坐在他往常那張椅子上,另一個卻是王夔龍。他們兩人對着的姿勢,就象那天一模一樣。傅老爺子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衫,他的背高高聳起象是覆着一座小山峯一般。王夔龍就穿了一身黑衣,他雙目炯炯,急切地在向傅老爺子傾訴,他的嘴巴一張一翕,可是卻沒有聲音,他那雙釘耙似瘦骨梭梭的手,拚命地在向傅老爺子揮動示意。傅老爺子滿面悲容,定定地望着王夔龍,沒有答話。他們兩人這樣對峙着,半天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走過去,王夔龍倏地不見了,傅老爺子卻緩緩立起身,轉過臉來。我一看,不是傅老爺子,卻是父親!他那一頭鋼絲般花白的短髮根根倒豎,他那雙血絲滿布的眼睛,瞪着我,在噴怒火。我轉身便逃,可是腳下一軟掉了下去,哎呀一聲醒來,睜開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背脊上的汗水,一條條直往下淌,橫在我面前的是一條長長的黑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