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引的是《金剛經》?”
“康先生對佛典竟也如此精通,令人佩服。康先生在哪裏學來這麼多大學問?在京師嗎?還是在家鄉?康先生的老師是哪一位?”
“我的老師是九江先生——朱次琦朱先生。”
“哦,原來是九江先生的高足。九江先生不是一輩子只肯穿布袍的進士嗎?他在山西做官,進出都走路,自己做工,吃得極簡單?”
“是啊!”
“那康先生在山西追隨九江先生?年紀不對啊?”
“不是,那時候我還沒出生。九江先生大我五十一歲,他其實是先父的老師,他同先祖是好朋友,我做九江先生學生是他六十九歲以後的事,到他七十五歲去世,我一直跟他,前後六年。他臨死以前,説他寫的書,對將來的中國沒有什麼益處,他竟都給燒了,他的精神太叫人感動了。”
“真太可惜了。”
“他死那年我二十四歲,經史子集倒唸了不少,我走的路,也是中國一般知識分子走的老路,就是念古書、應科舉。可是九江先生的身教,卻給我極大的影響,尤其他死前用火一本一本燒掉他一生的心血,左一本國朝學案、右一本國朝名臣言行錄;左一本蒙古記、右一本詩文集……燒得滿地都是灰,看得我眼淚都流下來了,勸也勸不住。九江先生立身極為嚴肅,他臨死以前燒他一生著作,態度平靜而堅決,他古書念得那麼好,科舉也考到進士,可是臨死前,卻用行動表示了這些都不是中國知識分子真正的路,人該盡棄俗學,以行動救世。他這些意思,並沒空口要我們學生如何如何,相反的,他説得很少。只在最後臨死前來了這段不言之教,等於現身説法。他雖在死前三十多年就離開科舉與官場,可是下半生三十年的講學著書生涯,他竟也在死前加以否定,認為不切實際。他這一燒一死,使我根本上受了大刺激。九江先生死後,我到北京來,開開眼界,也深刻想了想中國的前途,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逛國子監,這是中國養成知識分子的最高學府,我走進大門、走進琉璃坊,看看鐘亭鼓亭,又看到蔣衡寫的那些石碑,想到他花了十二年的時間,寫這八十多萬字的十三經石碑,第一流聰明才智消耗在這裏,現在對中國有什麼用處?中國要救的時候到了,可是這些十三經石碑,救不了中國啊!我買了很多書,經過上海,大量買了江南製造局和外國傳教士印的有關現代學問的著作,在家鄉南海的西樵山,閉户研究了五年。我不會外國文,只能看這些譯本,從譯本里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五年下來,自信有點心得,認為救中國,必須走外國路子,變法圖強不可。所以,五年以後,這次到京師來,看看有沒有機會。這幾天正趕上過年,我對碑刻有興趣,特地到這裏來看看舊碑,幸會了法師。法師學問道德雖然只領教了片羽吉光,可是就已令人景仰不已了。”
“哪裏哪裏,我們出家人,不足以語此。康先生是九江先生大學問家高足,又學貫中西,我們做和尚的,只隨便看幾本書,哪能受得住你們行家過獎。並且康先生以天下為己任,康濟小民,可以有為,更不是我們出家人所能望康先生項背的。”
這時候,遠遠的小和尚普淨又走過來。和尚問他:
“有什麼事,普淨?”
“總算把萬壽寺的和尚請走了。”
“你很能幹,普淨。”
普淨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看了康有為一眼,點點頭,又轉向師父:
“等下要開飯了。”
“我知道,你在小飯廳擺一張桌子,今天中午我想請這位康先生賞光,吃個便齋。”
康有為趕忙邁前一步:“法師不要客氣。”
“客氣的是康先生,快到吃飯的時候了,何必拘泥一頓飯啊,康先生不是俗人,怎麼拘起俗禮來了?並不為康先生特別做,我們吃什麼,康先生就吃什麼。”
“也好、也好。”康有為立刻也就同意了。
“那我就去準備。”普淨轉身要走,和尚叫住他,“來,普淨,我特別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康先生,是師父所佩服的大學問家,跟師父也是同鄉。不過康先生才是真正的廣東人,師父這種廣東人,已經落伍了。”
小和尚向康有為合十為禮,康有為也一樣答禮,康有為説。
“一來就打擾小師父了。”
“哪裏會,”小和尚説,“康先生能被我們師父佩服,我們就佩服。我們師父難得邀人吃飯,除非他欣賞這個人。”
“好了,普淨。”和尚笑着,“你禪機泄漏得太多了,快去準備吧!”
“好,去準備,今天康先生運氣好,今天不吃饅頭。”
“哈哈。”康有為笑着,“法師這位小師弟反應真快,他知道廣東人怕饅頭。”
“還有,普淨,你多炒兩個蛋,跟我們一起吃。”
“好。”小和尚轉身走了。
“小朋友什麼都知道。提到饅頭,我又想起一個他的故事。他到廟上前幾天,每天早飯吃一個饅頭,他也分到一個,但他只吃一半,每天留下半個。有時候午飯也吃饅頭,每人限兩個,他就只吃一個,留下一個。後來跟他同住的和尚通知我,説他包袱愈來愈大,怪怪的,我們就委婉地找個機會請他打開包袱,結果一看,都藏的是一個半個的饅頭。他逃難逃怕了,又想到他哥哥在外面可能捱餓,所以把他應得的分量,都只吃一半。當時他睜了大眼睛,低頭看着饅頭,又抬頭看着我們,又低頭看着饅頭,又抬頭看着我們,只結結巴巴的説了一句:‘等哥哥來的時候,能不能把饅頭帶走?’我聽了,忍不住掉下眼淚。他跟哥哥逃難時候吃過死老鼠、吃過樹皮、吃過草根,並且可能吃過人肉,他記得一次哥哥拿回過一塊肉,吃起來怪怪的,他問哥哥‘是什麼肉’,哥哥皺眉頭想了一下,説:‘別管了,快吃吧,吃剩下我吃。’”
“唉,政治黑暗,使中國老百姓這樣慘。”
“不過有的是天災,似乎也不能全怪當政的人。在我們出家人看來,這是在劫難逃。”
“法師慈悲為懷,所以難免開脱了許多當政的人的責任。我在南海西樵山研究經世致用之學,對中國災荒問題,也小有研究,俗話説‘天災人禍’,這四個字相連,的確有道理。天災的發生,我們以為是天禍,其實裏面有人禍。就以水災而論,水災發生,是過多的河水無法宣泄,無法宣泄的原因,是許多供大河宣泄的小渠,因為官商勾結被霸佔。小渠附近土地肥、灌溉方便,所以官商勾結,把小渠堵住,他們不但不肯掘開渠口,反而把附近加高,這麼一來,不該成低地的地方——就是老百姓的地方——反倒變成了低地,水一漲,就成了水災。所以這種水災,是人為的,不能賴在天上。這樣賴,老天爺也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