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館附近有人嗎?”
“還看不出來。”
“康先生有消息嗎?”
“沒有。”
“康先生現在應該到上海了。林權助説他已密電天津上海的日本負責人照顧康先生,他叫我放心。他今天早上來過,伊藤博文來,他太忙,現在出去了。”
“林公使説他太忙,一切先由我招待,請不要見怪。”平山周補充説。
“我們感謝他還來不及,怎麼還見怪?”梁啓超説。
“這次也真巧,伊藤博文伊藤公正好在北京,伊藤公佩服各位、表示要救各位,林公使人同此心,在他們領導下的我們,更心同此理,願意為你們中國志士效勞。為免夜長夢多,我們打算就在三五天內掩護你們兩位偷渡,離開中國,如果有別的志士到公使館來,我們也願一體相助……”平山周興奮地説着。
“不過,”譚嗣同冷冷地插進嘴,不大友善地盯着日本人,“我今天來,並不是要請你們幫我離開中國,雖然我很感謝你們在危難時相助。我是不打算走的。我今天來,只是有一包東西要交給梁先生帶出去……”
“可是,復生!”梁啓超急着抓緊譚嗣同的肩膀,“你怎麼可以留下來?留下來是無謂的犧牲、是死路一條!”
“我當然知道。”譚嗣同堅定地説,“並且我非常贊成你走。這是一種分工合作,目標雖然一個,但每個同志站的位置,卻不可能全一樣。有在前面衝鋒的、有在後面補給的、有出錢的、有出力的、有流血的、有流汗的,適合甲的未必適合乙,乙能做的不必乙丙兩人做。我覺得今天的情形適合我留下,也必須我留下,康先生和你要走,走到外面去、走到外國去,回頭來為我們的事業東山再起。”
“唉,復生!你怎麼這麼固執!留下來,究竟有多少積極意義?留下來做犧牲品,又有多少用處?不行,不行,你得同我們一起走,不能這樣犧牲掉!”
“卓如,你怎麼會認為犧牲沒有積極意義?你記得公孫杵臼的故事,不走的人、犧牲的人,也是在做事、做積極的事;走的人、不先犧牲的人,也是在犧牲,只不過是長期的、不可知的在犧牲。所以照公孫杵臼的説法,不走的人、先犧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是容易的;走的人、不先犧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比較難。公孫杵臼把兩條路擺出來,自己挑了容易的,不走了、先犧牲了。我今天也想這樣。我把難的留給康先生和你去做,我願意做殉道者,給你們開路。以後路還長得很,也許由我開這個路,對你們做起來有個好理由好起點好憑藉,就像公孫杵臼若不開路,程嬰就沒有好理由好起點好憑藉一樣。所以,我想了又想,決心我留下來。”
“唉,你怎麼能這樣!公孫杵臼、程嬰的時代跟我們不同,處境也不同,對象也不同,知識程度也不同,怎麼能一概而論!”
“沒有不同,在大類上完全一樣。我們和公孫杵臼、程嬰一樣,都面對了要把我們斬盡殺絕的敵人,都需要部分同志的犧牲來昭告同胞大眾,用犧牲來鼓舞其他同志繼續做長期的奮鬥。”
“可是,你忘了,當時公孫杵臼犧牲是為了和程嬰合演苦肉計,我們現在並沒有演苦肉計的必要,為什麼要學他們那種時代那種知識程度的人,這是比擬不倫的啊!”
“比擬倫的!”譚嗣同堅定地説,“我今天帶來這布包,是我的那部《仁學》的稿子,對我們所爭執的問題,我都研究得很清楚了。交給你處理吧。總之,我決心出來證明一些信念。而這些信念,對我們之中的一部分人,是值得以身示範的。這部《仁學》,卓如兄你是看過的。有些章節,我們還討論過的。”
“是啊!”梁啓超説,“這部書最精彩的部分是反對愚忠、反對糊里糊塗為皇帝而死。我還記得很清楚。可是今天,你卻感於皇上的慧眼識人、破格錄用,你決心一死,毋乃被人誤會是‘死君’乎?”“就算如你所説,你決心一死,是完成了你書裏所宣傳的信仰:‘止有死事的道理,絕無死君的道理,’而你決心死於‘事’上面,但我忍不住要問你一句,除了‘死事’以外,你對其他的,有沒有也同時為他一死的原因?”
“也有,不過那不算重要——比起’死事’來,至少不算重要。”
“我想也很重要,並且我幾乎猜得出來那些原因是什麼。”
“你猜是什麼?”
“我猜錯了,你別見怪。”
“我怎麼會有這種反應。”
“我猜你除了死事以外,另外不想活的原因是——‘死——君’!”
“什麼?”
“‘死君’!我説是‘死君’,是你要為皇上而死!你決心一死的重要原因之一,是這個!”
“你這樣説,我不怪你,但你説得太重了。你這樣説,把我書裏宣傳的信仰置於何地?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一個言行不一致的人?”
“絕對沒有!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好朋友,我如果認為你言行不一致,那也是認為你做的比説的還要好,你的‘行’走在你‘言’的前頭,這種不一致,如果也叫不一致的話,是一種光榮的不一致。”
“那你説我不止‘死事’,還有‘死君’,不是明明説我言行不一致?”
“有什麼不一致呢?你説‘死事’,並且你決心一死,為事而死,這件事本身有頭有尾,已經很一致了,又何來不一致?如果你説‘死事’而不‘死事’,才是言行不一致,你並沒這樣,所以,根本就不發生不一致的問題。你本身,已經很完滿的做到了‘死事’的信仰。”
“但我書裏,明明宣傳着‘死事’而不‘死君’,並且兩者成為對立面。如今你若説我‘死君’,縱使不算言行不一致,也有矛盾的感覺。”
“問題發生在你認為‘死事’和‘死君’是對立面,其實這倒有討論的餘地。中國四千五百年來的皇帝,包括光緒,前後有四百二十二個,其中暴君昏君有多少、聖君明君有幾人,都各有他們的賬,不能一概而論。你書裏説:‘……請為一大言斷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絕無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宮妾之為愛、匹夫匹婦之為諒……’看你的話,你只承認為皇帝‘死君’的,應該只是他身邊傭人女人,因為他跟他們之間有私恩有私暱有私人感情,所以他們對他有愚忠有偏愛,除了這些人以外,你就認為‘絕無死君的道理’,你這樣劃分,是不是分得太明顯了?”
“難道不應該這樣明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