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一樣。你們興風作浪,至少外形上,要講理想、講義氣、講良知、講交情、講朋友,你們是幫助弱者打強者。我們卻沒這麼笨。我們公開幫助強者、暗中幫助弱者,取得跟強者討價還價的餘地。有一天,價錢好,我們可以把弱者賣給強者;或者價錢不好,扶植弱者推翻強者,或使弱者割據一方。在整個的作業過程中,沒有任何理想、義氣、良知、朋友,有的只是日本帝國的利益。我們做的,是真正對日本有利的事;你們卻是胡鬧。你們希望中國強,中國強了,對日本沒有好處。”
“照你們這樣發展下去,只要日本強,哪管中國弱,從長遠看,中國弱就是日本的弱,你別忘了都是亞洲人都是黃種人這個事實。將來世界一定朝這樣發展。”
“我是日本外交家,不是日本預言家,也不是日本道德家。一百年以後的事,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和你們感興趣的不一樣。”
“但現在你和我們一樣,對救這些中國弱者感興趣。甚至你還幫助我們。”
“幫助你們?還是你們幫助我們,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來,你們代日本政府做了日本政府不便做、也做不到的事。”
“我們不給政府利用。”
“那是你們的想法、天真的想法。只可惜你們逃不掉被利用的命運,也許你們不知道。但事實總是:你們無形中在被日本政府利用,或被極端國權主義分子軍部利用,或被民權主義右翼分子財閥利用,甚至,最慘的,被支那人利用。”
“你以為我們是傻瓜,我們這麼容易給人利用?”
“你們是不是傻瓜,要看你們走的是哪條路。你們至少在外形上,要講理想、講義氣、講良知、講交情、講朋友,幫助弱者打強者,在外表上,你們是走上這條路,這就是傻瓜之路、這就註定了你們被利用的命運。你們在這條路上的努力,成了,成果的得利者不是你們;敗了,別人都不負責任,你們被人上墳掃墓。上墳回來,還笑你們是傻瓜。”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路走錯了?”
“看你用哪一種觀點來看。大體説來,你們走的路是俠客的路,從這個觀點來看,你們的成敗觀根本和世俗不一樣,別人以為你們被利用,你們卻冷笑三聲,為什麼?你們的人生觀是疏財仗義排難解紛,你們根本志不在世俗所爭的功業、權勢、名位與財富。所以,當你們沒得到這些而被別人得到,世俗認為你們是傻瓜,你們卻冷笑三聲,世俗認為你們是失,而你們卻怡然自得。所以,從你們俠客的觀點看,你們走對了路。可是,天呵!誰能瞭解呢?俠客哲學、俠客人生觀,這是九世紀中國唐朝的小説帶給我們日本的,現在是十九世紀。你們太古典了。”
“你笑我們太落伍了?”
“也不一定。古典可能轉生為未來,只是古典不能轉生為現代,你們的行為,不是歷史就是未來,但不是現代。”
“也許你説得對,我們不現代。我們若現代,我們也不會同譚嗣同交上朋友。他們也不現代。他們是古典的中國武士道,他們用古典給中國創造未來。”
“古典的中國武士道,你説得很對。武士道就是我們大和魂,伊藤公説他們是中國的靈魂,中國魂就是古典的中國武士道。中國不是沒有武士道,但中國的武士道的發展太偏向一身一家的私恩私怨,或是一個地區一個幫會的私恩私怨,他們任俠感死的目標可惜都太窄了、太小了,他們的血,很少為國家民族這種大目標流,勇於私鬥,怯於公義,這是支那人的大毛病。中國的武士道有兩個大類……”
這時候,外面敲門,林權助走過去開門,三個日本人走進來,是平山周的兄弟,桃太郎、宮崎和可兒長。平山周站起來迎上去,説:“剛跟公使商量過,由我們一起到會館請譚嗣同出走,現在我們就一道去。”
三個人點了頭。平山周向林權助説:“要趕時間,又不能坐車招眼,我們得快走了。”
“我送各位下樓。”林權助一邊説,一邊帶上門,陪他們走下樓,“我把最後的一段説完。剛才我説中國的武士道有兩個大類,這兩個大類一類是專諸型,一類是荊軻型,專諸型的俠客為私人的小目標賣命;荊軻型的俠客卻為國家的大目標獻身。這兩個人都被司馬遷記載在《史記》裏,並且放在刺客列傳一章裏。司馬遷是最能欣賞俠客的,可惜他沒能指出他們獻身的大目標和小目標有多大的不同,中國人也不注意,中國武士道的發展竟愈發展愈窄愈小,這是中國的不幸。你們各位這回同中國的靈魂接觸,如在他們身上看到古典的中國武士道,並且看到為大目標獻身的一面,大家肝膽相照,這就是你們各位最大的收穫啊!”
到了門口,平山周説:“多謝公使指教,請公使上樓時,代為轉告梁啓超,告訴他我們趕去會館勸譚嗣同了。”
林權助説:“自然,我一定轉告。梁啓超是廣東人,也許吃不慣北方的菜,我已叫廚子給他做牛脯煲,他在這邊,一切由我照應,請放心就是。”
※※※
走在路上,平山周詳細説明了剛才同林權助的談話。可兒長問,林權助説什麼專諸荊軻,是什麼人,平山周説:“他們是中國的俠客,都是兩千年前的人。專諸是吳國的一個孝子,喜歡打架打抱不平,打起架來誰也勸不住,只有他母親來喊一句,他就不敢打了。那時候吳國的公子光跟他堂兄弟王僚爭權,想找刺客殺他堂兄弟,就由伍子胥介紹,認識了專諸。公子光常到專諸家去問候他母親,並且送米送酒送禮物,一再照顧。這樣過了四年。一天,專諸向公子光説,我是一個粗人,而你這樣看得起我,士為知己者死,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請你坦白説。公子光就説,我想請你行刺我的堂兄弟王僚。專諸説可以,只是我母親還在世,目前恐怕不行。公子光説,我也知道你有這個困難,可是我實在找不出比你更合適的人來幫我忙。萬一你因行刺出了意外,你的母親就是我的母親、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專諸説,好。但是王僚那邊警衞很嚴,怎麼接近行刺呢?公子光説,我堂兄弟有一個弱點,就是喜歡吃烤魚,如果你烤魚做得好,就有機會殺他。於是專諸就去太湖邊,專門學做烤魚,變成了專家。等了很久,公子光認為時機成熟了,就交給專諸一把最有名的小匕首,這匕首叫魚腸劍,一句話也沒説。專諸明白他的意思,説這種關頭,我不敢自己做主,還是告訴母親一聲,再給你回話。於是回家,一到家,見了母親,就哭了起來。他母親看出了真相,就説公子光待我們這麼好,應該為他賣命,你不要惦記我,現在我要喝水,你到河裏打一點水來。專諸就去打水,等打水回來,發現母親竟上吊死了。於是專諸專心為公子光賣命,公子光叫他做烤魚給王僚,王僚警衞森嚴,怕他做手腳,限定他脱光衣服上菜,結果他把魚腸劍藏在烤魚裏,還是刺死了王僚,他自己也當場被王僚的警衞砍死。剛才林權助説專諸型的中國武士道為私人的小目標,認為太沒意義,就是指這個故事。”
“聽你説這故事,我倒覺得專諸的母親比專諸更武士道。她的死,意義比專諸重得多,專諸是直接對公子光做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報答,他只完成了這麼一個目的;但他母親,卻不但完成了這個目的,還完成了更高的目的。”
“你所謂更高的目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