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平靜地坐在太師椅上。椅背是直角起落的。他的腰身挺直,直得跟椅背成了平行線。燭光照在他臉上,他的氣色不佳,但是臉安詳肅穆,恰似一座從容就義的殉道者的蠟像。殉道者的死亡的臉不止一種,但是安詳肅穆該是最好的。把道殉得從容多於慷慨、殉得不徐不疾、殉得沒有激越之氣,顯然從內心裏發出強大的力量才能辦到。注意那凶死而又死得安詳肅穆的人,他在生的時候能夠那樣,死的時候也才能那樣。帶頭的從譚嗣同的臉上,看到了死亡的投影。看到譚嗣同的頭、脖子,他感到這顆頭自脖子上被砍下來的景象。他感到那時候,這個安詳肅穆的人,有的只是死生之分,而不是不同的臉相。
在安詳肅穆中,譚嗣同開口了:
“老兄説的去做剷除他們的戰士,不做被他們剷除的烈士一點上,我真的感動,並且認為有至理。但是,我所以不走的原因,實在也是因為我認為除了做戰士之外,烈士也是得有人要做的。許多人間的計劃,是要不同形式的人完成的,一起完成的。公孫杵臼的例子就是一個。沒有公孫杵臼做烈士,程嬰也就無法做戰士,保存趙氏孤兒的大計劃,也就不能完成。當然我們今天的處境和趙氏孤兒的例子不一樣,但是我總覺得,做一件大事,總得有所犧牲才對,我們不要怕犧牲,既然犧牲是必然的,我想我倒適合做那個犧牲的人。做這樣的人,是該我做的事……”
“譚先生你別説了!”帶頭的打斷了譚嗣同的話,“你譚嗣同,你是什麼才幹、什麼地位的!你怎麼可以做犧牲,要犧牲也不該是你呀!”
“不該是我,又該是誰呢?”譚嗣同笑了一下,靜靜地説,“我想該是我,真該是我。我譚嗣同站出來,帶頭走改良的變法路線,如今這路線錯了,或者説走不通了,難道我譚嗣同不該負責嗎?該負責難道不拿出點行動表示嗎?我帶頭走變法路線,我就該為這種路線活,也就該為這種路線死。這路線不通了,我最該做的事,不是另外換路線,而是死在這路線上,證明它是多麼不通,警告別人另外找路子……”
“可是,就算你言之成理,你也不需要用這種方法來證明、來警告啊?”
“除了死的方法,又有什麼方法呢?如果死的方法最好,又何必吝於一死呢?請轉告黃軫兄,我錯了、我的路線錯了、我譚嗣同的想法錯了,我完全承認我的錯誤。不但承認我的錯誤,我還要對我的錯誤負責任,我願意一死,用一死表明心跡、用一死證明我的錯和你們的對、用一死提醒世人和中國人:對一個病入膏肓的腐敗政權,與它談改良是‘與虎謀皮’的、是行不通的。我願意用我的橫屍,來證明這腐敗政權如何橫行;我願用我的一死,提醒人們此路不通,從今以後,大家要死心塌地,去走革命的路線,不要妄想與腐敗政權談改良。我決心一死來證明上面所説的一切。”
房裏一片沉寂,除了譚嗣同的蒼涼聲調與慷慨聲調,沒有任何餘音。最後,王五開口了:
“既然譚先生決心留在北京,南邊的朋友也就尊重他的決定吧!”
※※※
南邊的朋友走後,王五開口了:“三哥,你一離開鏢局,大家就眾口一聲,決定遵照你的話去做,除了另派弟兄去打聽皇上囚在瀛台的情況與地形外,並決定也保護你三哥,所以暗中跟着你,沒想到在會館卻碰到南邊的朋友,只好打照面。我跟來,要跟三哥説的是:我們弟兄同意去救皇上了,暗號為‘崑崙’計劃,細節你三哥不必操心。問題是萬一我們成功了,皇上又有機會執政了,搞變法維新了,而你三哥卻可以不犧牲而犧牲了,豈不誤了大局。所以,我們還是勸你躲一躲,固然不必躲到外國公使館,但至少不要留在會館裏等人來抓,務請三哥看在我們弟兄的共同希望上,不要再堅持了。”
王五的聲音很沉重,那種聲音,從虯髯厚唇的造型發出來,更增加了力量與誠懇。譚嗣同被説得為之動容。可是,他內心的主意已定。為了不願使這些弟兄們當面失望,他緩慢地點了點頭,説:
“給我點時間,我願靜靜考慮五爺的話。這樣吧,你們各位先請,先去籌劃救皇上,我這邊,要把一些雜務料理一下,料理定了,我就去鏢局找你們。”
“要料理多少時間?”胡七問。
“要料理三四個小時。”
“這樣好不好?不晚於清早五點前,你就過來。”胡七逼問。
“好吧!不晚於清早五點前。”譚嗣同心裏敷衍着。
“一言為定啊!”
“一言為定。”
※※※
王五他們走後,譚嗣同囑咐老家人先睡一下,就開始料理,接續上午的工作。最後,該燒的燒了,該保存的保存了。他伏案寫了五封信。
第一封是寫給王五、胡七他們的:
五爺、七哥及各位兄弟:變法維新本未期其能成,弟之加入,目的本在以敗為成,叫醒世人。真正以為能成功者,大概只有康先生一人而已。皇上是滿人中大覺悟者,受我等漢人影響,不以富貴自足而思救國,以至今日命陷險地,弟義不苟生;兄等崑崙探穴,弟義不後死。特留書以為絕筆,願來生重為兄弟,以續前緣。嗣同頓首。戊戌八月九日。
第二封信是寫給他父親的:
父親大人膝下:不聽訓誨,致有今日,兒死矣!望大人寬恕。臨潁依依,不盡欲白。嗣兒叩稟。戊戌八月九日。
第三封信是寫給他夫人李閏的:
閏妻如面:結縭十五年,原約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寫此信,我尚為世間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陰曹一鬼,死生契闊,亦復何言。惟念此身雖去、此情不渝,小我雖滅、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鳥,比翼雙飛,亦可互嘲。願君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我與殤兒,同在西方極樂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團圓。殤兒與我,靈魂不遠、與君魂夢相依,望君遣懷。戊戌八月九日,嗣同。
第四封是寫給他佛學老師楊文會的:
仁翁大人函文:金陵聽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不勝感念。梁卓如言:“佛門止有世間出世間二法。出世間者,當代處深山,運水搬柴,終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來投胎人世,以普度眾生。若不能忍此苦,便當修世間法,五倫五常,無一不要做到極處;不問如何極繁極瑣極困苦之事,皆當為之,不使有頃刻安逸。二者之間,更無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獄也。”此蓋得於其師康長素者也。嗣同深昧斯義,於世間出世間兩無所處。苟有所悟,其惟地藏乎?“一王發願:早成佛道,當度是輩,今使無餘;一王發願: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提,我終未願成佛。”“一王發願: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來是;一王發願:永度罪苦眾生,未願成佛者,即地藏菩薩是。”
嗣同誦佛經,觀其千言萬語,究以真旨,自覺無過此二願者。竊以從事變法維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當度是輩”;今事不成,轉以“未願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自度不為人後,赴死敢為天下先,丈夫發願,得失之際,執此兩端以謀所處,當無世間出世間二法之惑矣!吾師其許我乎?戊戌八月九日,受業譚嗣同合十
第五封是寫給老同學唐才常的:
常兄大鑒:弟沖決網羅,著《仁學》以付卓如,朝佈道,夕死可矣!《仁學》題以“台灣人所著書”,假台人抒憤,意在亡國之民,不忘宗周之隕。前致書我兄,勉以“吾黨其努力為亡後之圖”,意謂“國亡,而人猶在也”。今轉而思之,我亡,而國猶在也。我亡,則中國不亡。嗣同死矣!改良之道,當隨我以去;吾兄宜約軫兄東渡,以革命策來茲也。臨潁神馳,復生絕筆。戊戌八月九日,於莽蒼蒼齋。
信寫完了,一一封好,已是三更。譚嗣同叫醒老家人胡理臣:
“給老太爺的信、給太太的信、給楊老師的信,都留在你身邊,由你轉送。老大爺給我的信,給太太的一些禮品,以及我包好的一些紀念品,也都由你保管。帶回家鄉去。其他大的物件,由你整理。現在,你把給五爺的信立刻送到鏢局,把給唐先生的信也帶去,託五爺轉給唐先生。這兩封信不能留在這裏,要立刻帶出會館,就麻煩你現在就跑一趟。並告訴五爺,我不能去鏢局了,不要來找我,因為我大概不在了……”
“老爺!您不在了?您去哪兒?”
“我去哪兒?”譚嗣同笑了一下,拍着老家人的肩膀,“我定會讓你知道。你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