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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節 流行的革命

    聽完李十力的這番話,康有為沉思不語。他站起來,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丁香,別有所思。半晌過後,他轉過身,直視着李十力:

    “戊戌前後以來,快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做的,不是你們流行的革命,而是改良。但在西太后那些人眼中,其實與革命也差不了多少。革命就是我們那一代的所謂造反。造反也不過殺頭。但我們沒造反,還不是殺了頭。後來譚嗣同他們死了,你們都相信改良是一條死路,都相信只有革命才成,如今一革不成,又要再革,再革真能成功嗎?我老了,我看不到了。我看到的,只是改良也不成、革命也不成。但我仍相信改良,雖然改良的基礎——兩百六十八年的清朝培養的基礎,已經被摧毀得七零八落,但是,魯莽滅裂的救國方法,還是很可疑的,至少那種代價是慘痛的、是我們付不起的。並且,人民的信仰和信念,人民的價值觀念,不是一朝一夕硬造起來的。清朝天下造了兩百六十八年,才有了那麼點規模,你們想在短短的十幾年或幾十年裏造出天堂來嗎?我真的不敢相信!只怕造到頭來,造到千萬人頭落地,造到人心已死,那時候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康先生的話,我能明白。”李十力慢慢地説,“但是,我們又有什麼選擇?我們的處境,就好像我小時候在家鄉逃難,任何可以聊慰飢渴的,我們都要去追求、都要去採行、都要去拼命。我們不敢説我們今天信的主義,一定可行;但是我們清楚知道昨天的法子,一定不可行。因此我們一定要去試一試。”

    “國家大事,”康有為打斷他的話,“豈可以嘗試出之?試出麻煩,誰負責?”

    “我們負責。就好像二十八年前,你們負責一樣。你們當年豈不也是試一試?”

    “我們是試一試,但我們試驗失敗了,流的只是我們自己的血。人民是草木不驚的。可是你們呢,你們流的,是人民的血。值得嗎?”

    “流血是難免的,值不值得要看從哪個角度看。即使你們只流自己的血,志士仁人的血也是血。現在看來,你們二十八年前的試一試,是否值得,也不無可疑。其實你們的試一試,在大前提上,就全錯了。你們以為説動光緒皇帝,得君便可行道,其實,即使光緒皇帝有心變法又怎樣?那麼大的集團中,覺悟的只有他那一個人,一個人又能怎樣?你別忘了,他們是一個大集團,一個靠着壓迫別人的不平等與保護自己的特權共生着、互利着的大集團。整個大集團不能改變,一個人的覺悟,鬧到頭來,只是一場悲劇而已。一個人帶着一個大集團做壞事,壞事對大集團有好處,雖然不合正義,他會得到擁護;可是,一個人帶着一個大集團做好事,好事對大集團有壞處,雖然合乎正義,他會得到反對。西太后正代表着帶着大集團做壞事的前者,光緒皇帝正代表着帶着大集團做好事的後者,結果呢,光緒皇帝到頭來會發現他代表不了大集團,大集團僵在那兒紋風不動,他只代表了他自己!想做理想主義者嗎?好的,但理想主義者是低低在下的人做的,不是高高在上的人做的。高高在上的人只能繼續同流合污,帶頭共謀大集團的私利,不這樣幹,卻想更上層樓,到頭來會發現,沒人同你上樓,你想下樓,梯子也給偷跑了。

    “你康先生精通經史,但你沒注意到,我們中國政體是一個最缺少變法彈性的政體,中國的政治有一個底色,那就是當政集團,當政的不只是個人而是一個集團,這個集團也有特色,特色也許是家族、也許是宦官、也許是士大夫、也許是滿洲人,不管是哪一種,都是集團,不只是個人。集團中任何一兩個人的覺悟,如果只是個人,都沒有用,這個個人甚至是集團的頭子也不行,除非整個集團變色,但整個集團變色談何容易?既得利益與保守觀念早就封殺了這種可能。

    “你康先生方法的行不通,毛病就出在你忽視了中國政治中這種集團特色,忽略了滿洲人的集團特色,你犯了中國變法政治家王安石的老毛病,以為只要上面説動了皇帝一個人,下面有利於全體百姓,就可以變法了。你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你想跳過皇帝下面百姓上面那個中間集團而想和平轉變,這是很不可想象的。和平的轉變不能靠一兩個覺悟的個人立竿見影,你必須得先改變那個集團,但集團又十九不見棺材不流淚,所以談變法,簡直走不通。

    “王安石變法,上面説動了皇帝一個人,下面有利於全體百姓,可是在朝的士大夫集團反對他,大臣文彥博向皇帝説過一句話,文彥博説皇上你是同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同百姓治天下。這話説得一針見血。想改革,你想越級跳,跳不成的。甚至最上層的大官支持你改革,可是下層通不過,也行不通。最好的例子是滿洲人道光皇帝要禁鴉片煙。道光不是壞皇帝,他儉樸,朝服破了要人補,不換新的,他連唱戲都不準,禁止一切浮華。鴉片煙危害中國人,人人知道,道光要禁煙,最上層的大官也都沒話説,可是下層因為有利可圖,你就再禁也禁不住。道光初年鴉片進口不到六千箱,十幾年下來進口超過七倍,四萬多箱,為什麼?中國官商有利可圖,上下包庇。你皇帝再威風,也行不了新政。”

    “照你這麼説,你又怎麼解釋俄國呢?俄國在彼得大帝時代,豈不也是高高在上的人帶頭嗎?可是俄國人卻成功了。”康有為不服氣。

    “不錯,可是彼得大帝與光緒皇帝的處境完全不同。彼得大帝雖然也是幼年登基,但是他只碰到大他十五歲的同父異母姐姐的七年攝政,而不是像光緒皇帝那樣碰到大他三十六歲的大姨媽的四十七年專權。這是不能比的。反正,總歸一句話;中國是一個最難變法的民族,能在中國搞變法,縱是大英雄豪傑也沒辦法。所以,為中國計,絕不要走改良的路,改良是此路不通的,我們要用霹靂手段去革命,提醒中國人:當一個政權從根爛掉的時候,它不能談改良,當它肯改的時候,都太遲了。就如一個人在被逼得沒法的時候才肯做好事,可是那時候做,十次有九次,都太遲了。我們不要相信這種政權會改良,我們要革命!只有革命,才能解決一切問題!”

    “照你把革命説得這麼神奇、這麼包醫百病,”康有為夷然説着,“那麼,照你説來,你對我們過去的作為,一筆抹殺了?”

    “也不是。你們是我們的先行者。沒有你們,哪有我們。改良失敗的終點,其實正是革命成功的起點。你們證明了改良此路不通。能用幾個人的死,證明了一條國家大事的路走不通,這是多麼幸運、這是多大的功德?也許有一天,我們千萬人頭落地,才能證明此路不通,那時候,我們真愧對你們、愧對人民、愧對中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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