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跟大家説過,我寫的書有九十六本被查禁了,我是人類有史以來,不論是古今中外,我寫的書是被查禁最多的一個人,直到寫呀寫呀寫,把國民黨寫垮了為止,他們對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當年查禁我書的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做宋楚瑜,那次參加所謂中華民國總統選舉,他做為“副總統”落選了。他查禁我的書的時候是新聞局的局長。查禁我的單位不只新聞局,還有很多單位,不過,新聞局是個重要的單位。他有一次來看我,我跟他笑,我説:楚瑜兄啊,你們打不過我們。雖然你是國民黨的文公會主任,雖然你是新聞局的局長,可是,搞宣傳你們打不過我們。怎麼樣打不過我們?我説:我李敖可以把黑的説成白的,別人都信,可是你們國民黨把白的説成白的別人都不信。那意思就是説,即使是顛倒黑白,我們本領也比你強。説得宋楚瑜一直在點頭笑。
我們真的有這個本領,就是我們真的是能説善道,筆能夠寫,會搞宣傳的人。現在搞宣傳,其實已經非常安全了,你曉得過去搞宣傳,表達你自己的言論自由,是什麼下場嗎?我拿一個14世紀到15世紀的宗教領袖胡斯的畫像畫片給大家看。看什麼?他在這裏被捆起來了,捆在柱子上面。幹什麼?用火來燒他。這位胡斯就這樣被燒死了,在四十二歲這一年被燒死了。為什麼?你不是爭取言論自由嗎?你不是要跟教皇來別苗頭嗎?教皇就羅馬的教宗,就可以在最後整到你,雖然你是大學校長,把你照燒不誤,把你燒死了。可見當時爭取言論自由要付多少的代價。
在台灣有一段時間,也就到現在啊,大學畢業的男生要做預備軍官,就是你一定要當兵。可是當軍官,現在比較難一點,要考試了,當年我們(那時候)是一定強迫你當軍官。所以,我在台大歷史系畢業以後,就當了預備軍官,就是第八期的預備軍官。
這就是我的軍官照。大家看我的軍裝照,做一名軍官。請大家看我的退伍令,這是我的退伍令,可以看到我入伍的時候是四十八年,就是1959年9月9號,我的退伍是五十年,就是1961年2月5號,我是變成預備軍官的,我是少尉。當我做預備軍官的時候,因為是一年半的時間,頭半年(前六個月)是做入伍訓練,入伍訓練以後呢,就分發到部隊裏面做正式的預備軍官少尉排長。
在半年的入伍訓練快結束的時候,我們這個學校(陸軍步兵學校)的指導員,就拉大家加入國民黨。很多人已經是(國民黨)了,可是有少數的人還不是。他的理由是説,如果你不加入國民黨,我們分發的時候就把你們分發到金門,分發到前線,面對着大陸,面對着共產黨。
那個時候金門為什麼可怕呢?因為就在頭一年,金門發生了炮戰。炮戰的時候,在兩個小時以內,落彈五萬七千發,在四十四天以內,一共打下了四十八萬個炮彈,換句話説,這些炮彈打得台灣喘不過氣來。第一次炮打過來的時候,台灣三個副司令官當場被打死,“國防部長”當場受傷,非常恐怖的一次炮戰。所以指導員説,如果你們不加入國民黨,就派到前線,派到金門。
這一下子把大家嚇壞了,怕去金門呀,大家紛紛入黨,幾乎都入了黨。我不肯。指導員找到我,説:“李敖你不怕死?”我説:“我怕死。”他説:“為什麼不加入國民黨?”我説:“加入國民黨比怕死還可怕,所以我寧肯死,也不加入國民黨。”他説:“你開玩笑,你加入不加入?”我説:“我不加入,你派我去前線我去好了。”結果,最後一天分發的時候,我沒有去金門,而臨時加入國民黨的一些人反倒派到金門去了。他們很奇怪啊,不是説我們加入國民黨以後就不去前線嗎,怎麼現在叫我去呢?氣得有人把黨證就撕掉了——欺騙我們哪。指導員説這個有原因——前線什麼地方?需要很安全的、很忠貞的人在前線,李敖這個傢伙不可靠,他的安全我們有顧慮,他對我們國家的忠貞有顧慮,所以,他在後方對我們比較安全。所以他不去你們去,變成這麼個笑話。
我在台灣也沒有得好,就參加了一波一波的所謂的前瞻訓練,就是訓練新兵。訓練的時候早上還在嘉義,晚上就走到了高雄縣,每天都走八九十里,這樣走非常的辛苦,原因和我不是國民黨有關。可是,我寧肯保持我個人的特色,也不加入國民黨。
這就是我常常説的,在這個國家亂的時候,政治不上軌道的時候,你自己不能完全怪環境,完全歸於環境,因為有些時候,你自己有選擇權,(看)你肯不肯選擇。我李敖是敢選擇的人,我做預備軍官以後,有六成的機會,好比説突擊訓練,我要報名參加,營長説你是預備軍官,不準參加。有跳傘訓練,我就報名參加,營長説你不準。什麼原因呢?他説:我們普通那些老的軍官摔下來死就死了,你們預備軍官摔死,我們有責任,所以不要去。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躲避任何表現我的勇敢的機會,我從來沒有躲避,我卻陰錯陽差,能夠好好地活到現在,因為這也是我的運氣。我承認,運氣是一個原因,可以説我碰到了好運氣,可是,我也受了一個人影響,我跟大家説,這個人就是美國的文學家海明威。他是非常勇敢的人。西班牙時內戰,他去參加,當一個炮打下來整個屋子炸開的時候,大家都鑽到桌子底下,他老兄還坐在桌子旁邊在啃他的雞腿,滿身都是土,他還吃他的雞腿。他是這麼勇敢的一個人。我覺得他給我很好的一個啓示,他使我變成一個勇敢的人。
我在做預備軍官以後,分發以後,分到了國民黨的十七師,這是國民黨的嫡系部隊。十七師師長叫做汪敬煦,當時上校,後來這個人做了上將,做了台灣所謂國家安全局的局長。他就下達了一個指令,要殺掉我。大家知道嗎?我的老師長要殺掉我。什麼原因呢?根據我的好朋友郭冠英探聽的消息,當時黑社會找到了安全局局長汪敬煦,就是我的老師長,他們説“台獨”利用本土幫會壯大,黑社會的竹聯幫,可為國家安全效力,不應該壓制。汪敬煦上將説可以考慮。後來陳啓禮他們追問見面的結果如何,沈野又去見汪敬煦。汪敬煦説:我是局長,怎麼能隨便與幫會人物見面?他們就是這個幫會人物,真的愛國要做出些表現來再談。沈野問要怎麼做,要如何。汪局長説:去把李敖教訓教訓。他們的教訓就是把你作掉。沈野等就轉告了陳啓禮,陳啓禮説可以辦。就在這個時候,陳啓禮又因為導演白景瑞的關係認識了汪希苓,就是情報局局長,他叫汪希苓,安全局局長叫汪敬煦。這兩個姓汪的分別下達了指令。情報局局長汪希苓説,應該先幹掉江南,就是在美國寫《蔣經國傳》的這個江南。陳啓禮他們就到美國殺掉了江南,江南就這樣子被殺掉了。江南被殺掉以後,這個事情被鬧大了,因為被美國人破案,給破出來了,鬧大了,就是台灣怎麼可以派黑社會來殺我們美國的公民啊?這個事情鬧大了。從此台灣的治安單位才開始收斂,情報局局長才下台,我李敖才躲過了一劫,這是我另外一個好運氣。我承認:你去鬧事,你爭取什麼什麼自由會付代價,可有的時候也有特殊的好運氣,陰錯陽差有人替你死掉。
爭取言論自由,第一個特色就是:我要因反對而反對。有人説,你這個反對不理性,錯的。
美國大法官Homes,九個大法官之一,當一個大法官的解釋其他人都贊成,一致通過的時候,他一定投反對票,變成八比一。法理上面他知道應該通過,可是他説他要反對。為什麼要反對?他説:要給我們的同胞瞭解到,就是不可以在最高法院有眾口一聲、全票通過的這種現象,要有一個表達反對的精神。所以,反對的精神比贊成更重要。所以我認為,爭取言論自由,像我們這種人,本身就是為反對而反對。
我蠻喜歡一幅漫畫,就是這幅漫畫,一個畫家他一定打倒(downwith)。打倒什麼?為什麼呢?他為打倒而打倒。為什麼為打倒而打倒呢?因為這才是真正的言論自由的一個方向——為打倒而打倒。我跟大家談過懸崖理論,這就懸崖對不對,看到沒有這個懸崖?看這懸崖,就是説你不敢到邊上來,因為你怕掉下去。可是,我跟大家舉過例,有本領的人就可以在懸崖邊上而不掉下去,什麼原因呢?因為那些控制言論自由的,注意,他不算是我們的敵人,而是他們有的時候跟我們的看法不一樣。他們口口聲聲認為違反法律的規定,我告訴大傢什麼是法律的規定,我舉個例子給大家看。法律上規定——按照德國的標準,是法律上不可以的以外都可以;按照法國的標準,法律上可以的以外其他都不可以;按照意大利的標準,法律上不管可不可以都可以;按照蘇聯的標準,法律上不管可不可以都不可以;按照台灣的國民黨的標準就是,法律上規定的不管可以也好,不可以也好,都可以,也都不可以。
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變化呢?就是法律上給它的彈性的解釋。拿破崙曾經自豪地説,他的本領不在東征西討做了法國的皇帝,征服了歐洲,他的本領是開創了一部《拿破崙法典》。可是他附加地説了一句,如果什麼人解釋這個法典,我的法典就完蛋了。這法律怕解釋。剛才我舉了德國、法國、意大利、蘇聯跟台灣的國民黨偽政權,他們這種對法律的解釋都不一樣。這就告訴我們,言論自由可以不可以,這裏面有很大的彈性,就是我説你可以你就可以,我説你不可以就不可以,這就是彈性。我們要摸索出來這個彈性。
我再講一遍,干涉言論自由的人和單位,他們不是我們的敵人,可是他們的觀念,他們的血壓,他們的情緒,他們的打牌輸贏,他們跟老婆吵不吵架,都會影響到這個言論自由的標準,都會決定他要不要查扣你,要不要在電視節目裏面用廣告給你蓋台,把你給擋住,把你節目過濾掉,都有關係。我再講一遍,他們不是敵人,可是有的時候他們腦筋跟不上,這個時候呢,我們就要不斷地推推推,不斷地磨合磨合磨合,不斷地爭取爭取爭取,為什麼呢?要得到一個機會,把真理講出來的機會,換句話説,這都屬於懸崖旁邊的活動,在這懸崖邊緣去活動。這時候我們談一句英文給大家看,説:Thosewhogotigerhunting(他去打老虎的人),shouldrememberthat(他就記得),therearetigersandtigers。打老虎的人應該記得這裏啊——tigersandtigers。什麼意思啊?不是“老虎啊老虎”,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説“很多老虎”,也不是這個意思。這個英文什麼意思啊?tigersandtigers,是“有的老虎是容易打到的,有的老虎是很難打的”,叫tigersandtigers。
在言論自由上這些干涉我們、控制我們的人,有的是很容易跟他們講通的,有的是不容易講通的。能講通的就講通,不能講通的我們要磨合,最後要講通為止。所以,像台灣就發現這一現象,真正查禁我書的人宋楚瑜到我家裏來,覺得當年查禁我書查禁錯了,不查禁,所謂國家也不會亡。當年查禁我書的台灣的“國防部總政部主任”許歷農上將也是(這樣)啊,當年查禁我那麼多書,後來在公開場合向我道歉,説對不起我。他們發現這些書查禁了,他們的政府也會亡,他們想通了。當然,他們大部分在下台以後,才惡夢初醒。可是,總算想通了,是一樁好事。這就是我所説的:他們不是我們的敵人,可是,他們的腦筋要改頭換面。要洗面革新需要我們幫忙啊,推他一把啊,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你看到沒有,最近大陸的海關在缺乏明確的界定之下,用走私違禁品(印刷品)的理由去查扣書,看到沒有?結果香港的《亞洲週刊》被查禁,《亞洲週刊》的總編輯,我的好朋友邱立本啊,他們由江迅、王健民出面去告,去告查禁這個行為對不對。怎麼斗的呢?書被沒收告海關,他們打贏了官司。這證明了中國大陸法律不是不可以試驗的,原來這法律會保護我們的言論自由。所以,看到沒有,朱元濤一審敗訴,他再向北京高級法院提出上訴,結果呢,北京高等法院在今年8月宣判,撤銷中級法院判決及海關處罰。朱元濤認為勝訴標誌着大陸法制建設向前邁步。打官司打贏了,那海關亂查扣我的書啊,我就告你,怎麼樣?告贏了。所以我説,我們努力的結果,其實不是白費的,言論自由要靠爭取才能夠得到,並且我們真的可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