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七天。邵長水和他的助手們還是沒能破解了這堆英文字母。甚至找到工大一位專門研究數論和博弈論的教授,整整向他請教了一個晚上,後來經趙總隊同意,又把那些英文字母留在教授那兒,讓他關起門來研究了兩三天,也沒整出啥名堂。最後教授無奈地説,如果你們仍然堅持認為它是個“密碼”,我就只能這麼説了,編制這個密碼的人,如果不是這方面的天才,就是一個完全不懂這一行遊戲規則的“野才”。還有一種可能是,他使用的根本就不是什麼“密碼”,只是借用了某一種代碼系統的編碼方法,在使用時,把那個系統的專用符號轉換成了英文字母而已。因此,只要能知道他使用的是哪種代碼系統,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真是廢話。我要知道勞爺用的是哪一種“代碼系統”,還用得着來勞您大駕嗎?這話,邵長水當然只能在自己心裏嘀咕,大面上他還是非常謙虛地請教道:“依您看,他有可能使用了哪種代碼系統?”
“這就不大好回答了。我不是研究代碼的專家。而且,世界上已經和正在投入使用的代碼系統多得一塌糊塗。”帶有濃重南方口音的教授謙和地回答道,“但我傾向於從日常生活能接觸到的那些代碼系統中去尋找對應的破解路徑。這個問題,我想應該不會太複雜。”
於是,問題又回到了它當初的起始點:應該對問題進行簡約化處理。但是,究竟應該朝哪個方向去尋找這個“簡約”點呢?當今世界雖然繽紛繚亂,形形色色,但大略都可劃歸兩大類型,除了“複雜”,就是“簡約”了。而且這兩大陣營之間也並沒有劃定絕對的界限。任何一個“複雜”相對一個更復雜的東西就是“簡約”。而任何一個“簡約”相對一個更“簡約”的東西來説,它又可以説是“複雜”的。所以,只説是尋找“簡約”,這範圍還是太大太大。但教授的提示中,有一點卻是很有啓示性的:他説“我傾向於從日常生活能接觸到的代碼系統中去尋找對應的破解路徑”,這裏,“日常生活”這四個字非常重要。教授也充分估計到,這個“編碼人”(邵長水向教授扼要地介紹了勞爺的基本情況,但按保密的要求,始終沒跟他具體透露這人到底是誰),既然從來沒接受過正規的編碼訓練,也沒接觸過這方面高深的理論,更不是這方面的專門從業人員,那麼,他很可能是從他所能涉足的“生活領域”裏,得到某種編碼啓示的。
也就是説,到勞爺的日常生活圈子裏去尋找他可能接觸得上的那個“代碼系統”。
如果這個偵破思路是正確的話,那已經極大地縮小了應排查範圍。應該承認,這個想法既具有重大的突破性,也具有重大的建設性。
邵長水把這個思路跟兩個助手一説,當即獲得了他們的認同。這是發生在第二個限期第六天晚上的事。因為離最後期限只剩一天多一點的時間,已經連續奮戰了十來天的他,不顧疲勞,連夜去找到趙總隊,當面把這新獲得的思路向趙總隊做了詳細彙報,希望能得到總隊方面的“寬限”,再給點時間,讓他們再做一次努力。哪怕是最後一次努力也行。
聽完邵長水的請求,趙總隊沒有馬上答覆;只是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兒,突然慘然一笑道:“想法倒是挺好。不過,晚了……”
“不能算晚嘛。”邵長水趕緊申辯,“還沒過最後期限嘛。通過前一階段的工作,我們抓住了一個新的偵查方向。這也算是階段性成果嘛。如果領導覺得我們新確定的這個偵查方向還是有點希望的,再給點時間也不為過。”
“……”趙總隊定定地打量了一下邵長水,他那多肉寬大的臉龐上突然顯現出一種少見的僵硬和無奈的神情,給人的感覺,他似乎是有話要説,又似乎不忍心在這節骨眼兒上把這話説出來打擊對方似的。就那樣,仍看得出,這一刻他內心相當矛盾地掙扎了一下,然後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説道:“這樣吧,你在這兒等着。我去去就來。半個小時。不會太長。反正,我沒回來前,你別動窩。一定等着我。”
邵長水知道趙總隊是要就“寬限”問題,當面去請示更高的領導。
半個小時過去了,趙五六沒回來。又過了半個小時,還沒回來。邵長水有點急了。經驗告訴他,在領導那兒扯皮的時間越長,説明遇到的麻煩越大。又過了一會兒,趙總隊果然一臉沉重地走了進來,坐下後,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緒,細心地斟酌着用語用詞,對邵長水説道:“今天你不來,我原本也是要找你當面談的。這一階段,你幹得挺不容易。甭管是在陶里根,還是在會戰指揮部,還是在武警培訓基地……幹得都挺努力。我還是那句話,你的情況,組織上是瞭解的。現在的問題是情況發生了變化,我們就得去適應變化了的新情況。現在的新情況是,上頭決定撤消有關‘勞東林同志非正常死亡’的一切專案調查……”
邵長水的心狂跳起來,忙問:“撤消一切調查活動?包括我們這個解碼小組?”
趙總隊平靜地答道:“是的。包括你們這個解碼小組。上面要求立即將這個決定傳達到相關的每一個人員,而且還要求,從傳達的那一刻起,該決定就立即生效,不得有誤。”
看來情況真的是“相當嚴重”、“相當緊張”了。而且,很明顯是驟然間變得“嚴重”和“緊張”起來的。一個多小時前,趙總隊的口氣還沒這麼生硬和沉重嘛。這一段時間裏,上頭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使得“風向”一下子發生瞭如此急劇的變化?到底怎麼回事?
政治上非常成熟老到的趙總隊,當然是不會向自己的部下進一步透露這方面的詳情和細節的。
如果僅僅是撤消專案複核,那倒也罷了,上邊會不會再進一步追究這個“謀殺”論首議者的責任?如果要追究,會不會追究到他邵長水頭上來?這是這一刻邵長水最關心的事。
那麼,現在該不該拋出那個“拓片”來為自己“正名”了?
邵長水的腦子飛快地旋轉起來。在急速地權衡一番後,他果然冷靜了許多,覺得在拋出那個“拓片”前,還得搞清楚一個情況,那就是總隊和省廳領導目前對自己的態度到底有沒有發生變化;如果有變化,又是一種什麼性質的變化。到這時候,邵長水當然已經比較清楚地意識到,“勞爺事件”只是某座巨大的黑色冰山露出海面的一個尖角而已。這座“冰山”既不是總隊和省廳製造的,也不是總隊和省廳能“化解”的。它轟隆隆挾帶起閃爍着雷電的烏雲,伴隨着觸空的濁浪,以吞噬世間一切活物的霸氣,向海岸線拍來。勞爺好像是有意要去阻擋它,卻成了第一個犧牲品。他邵長水本是無意中被捲到這浪濤中來的,但現在看來,他很可能會成為“第二個犧牲品”。他當然不能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成了這“犧牲品”。如果有人根據他一貫以來任勞任怨的作風,就認定他是一塊能讓人隨便捏來揉去的麪糰,那他們肯定大錯而特錯了。當然,他也不會蠻幹。只要沒有人逼他去蠻幹就行。
“那,一會兒我就去培訓基地,通知那兩位同志,讓他們馬上回原先的科室。勞爺的那兩件東西,怎麼處置?”他問。
“還交給我。”趙總隊答道。
“我……”稍稍遲疑一下後,邵長水開始要涉及一個最要害的問題了:關於他自己的去向,“我……我還回指揮部呢,還是……”
“你先在家歇兩天。這段時間夠累的。”趙總隊回答得很快,顯然是有所準備的,但也看得出,他的回答,閃爍其詞,似乎蓄意在迴避什麼。這種不明確的“含混”答覆,使邵長水生出一種巨大的不安感。他的心驟然間再一次狂跳起來。也曾在領導崗位上工作過的他,當然知道,這種“含混和迴避”有時實際上意味着事局已經惡化。只是為了安慰當事人,不讓他受到太大的打擊,才採取的一種權宜做法。
“這就是説,我被掛起來了?”邵長水直截了當地追問道。事關個人前程,他覺得自己不能也跟着含混。
“先歇兩天嘛。以後……再説以後的事。”趙總隊悶悶地答道。
“為什麼要把我掛起來?因為我沒及時上交勞爺的那兩件東西?還是因為別的什麼?”邵長水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從警這麼長時間來,在領導跟前,用這種口氣説話,這在他,還是極罕見的。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麼個節骨眼兒上,就沒法再講究那麼些了。俗話説,兔子急了還咬人哩,何況他還是個大活人哩?!
“誰説過要把你掛起來了?誰?”趙總隊突然暴怒起來,一下從座位上站起,扯直了嗓門叫喊。太陽穴和脖梗子上的幾根青筋立刻全都鼓凸了出來。他忿忿地盯住邵長水直看。但又很快轉過身去,咻咻地喘着,不想再正面面對邵長水。也許應該這麼説更貼切更準確:這時的趙五六,被多種“難言之隱”折磨着,此時此刻覺得自己沒法直面邵長水。他心裏也覺得窩囊、難受。為此,場面一時間變得異常的尷尬。
“我……我沒別的意思……”沉寂了一會兒後,邵長水緩緩地解釋了一句。情況基本已經摸清了,看來上邊是有人要追究他邵長水的責任了。既然如此,就沒那個必要把跟趙總隊之間的關係搞得那麼僵了。趙總隊不是“冰山”的製造者,他也是被捲進這事件裏來的人。更何況他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往後,自己的許多事還得從他手上過。鬼門關前過獨木橋,他要拉你一把呢,你也許就過去了;要推你一把呢,這往後的事就很難説了。這筆賬邵長水還是算得過來的。
在專政機關工作這麼多年,邵長水深知,利益問題,不僅僅是下層民眾犯罪的重大動因,也是歷來促使上層政治生活複雜化的一個重要因素。其實,追求利益,並非是一件壞事。本不必那麼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甚至躲躲藏藏,完全可以大張旗鼓地去提倡、去追求這個“利益”,就看你追求的這“利益”合法不合法。“合法”,當然還只能算是個低標準。我們還可以把標準放高一點,還得看你是否“合勢”。也就是説,你追求的利益是否符合時代發展的趨勢。如果要再放高一點,在邵長水看來.那就是個最高標準——那就得看你是否“合心”,是否合乎人民的心願和“歷史”的心願。
歷史有“心願”嗎?歷史作為以過去時狀態存在的一個綜合體,是在自然拼接、不斷延續的過程中實現的。它是否會形成一個獨立的自身,這個自身是否還會呈現出一個主觀心願?在警校裏,邵長水曾跟教政治和主管思想教育的幾位教員、校領導討論過這個問題。這些同志都沒專門研究過這問題,後來當然也是以不了了之而了之。
在這裏,我們就不去探討什麼理論問題了。
而現實的結論卻是:省廳領導和總隊的領導出於一種邵長水還不清楚的原因,還是跟一些力量“妥協”了,為了“大局”,決心要暫時犧牲他邵長水了。
現在還不清楚他們會把他“犧牲”到什麼程度。這也是邵長水這時候深深為之忐忑的。
“長水,還是那句老話,你的情況,我們是清楚的。所以你先別瞎操心。你暫時先歇兩天。這段日子裏,你一定得管住自己的嘴,也別四處去瞎跑。在家安心等我的電話。”趙總隊用力握着邵長水的手,最後説了這麼一句話。這時,邵長水已經決定馬上回家去取那張“拓片”了。是時候了:他要立即澄清事實,並給那些蓄意捂蓋子的人沉重一擊。他要讓世人。特別是有關領導清清楚楚地看到,這“謀殺”二字,是勞爺他自己用他的血寫在我邵長水手上的,是他勞東林自己對事件性質的判斷=是繼續查,還是就這麼不查了,你們看着辦吧=就是不想查。也別拿我邵長水説事兒,別把責任全推到我邵長水頭上。
他匆匆地發動着車子往家趕:還沒走多遠,手機響了,是慧芬打來的,説家裏出事了:他趕緊把車往路邊一停,追問,出啥事了?慧芬氣急敗壞地告訴他.家裏被盜了:東西被翻得一塌糊塗。到底丟了哪些東西,還沒最後清點清楚。現在能知道的是,現金、銀行存摺和慧芬那兩件並不值錢的首飾基本都沒被盜走。邵長水趕緊問,你趕快去瞧瞧,那個仿古瓷蓬還在不在,特別是放在罐子裏的那本舊書,老版本的刑事偵查學,還在不在。趕緊去瞧。邵長水大聲催促。慧芬答應着忙掛了電話就往過廳裏跑。等邵長水十幾分鍾後驅車趕到,大步衝進家門,她神色倉皇而又十分沮喪地告訴
邵長水,那罐子還在,但那本老版本的刑事偵查學卻怎麼也找不見了。
邵長水一愣。
那本老版本的刑事偵查學裏正夾着那張關鍵的“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