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微微一驚,抬起頭來,目光正與焦急的鮑克先生相遇,便滑稽地眨了眨眼。
“啊,親愛的朋友,”他説,“瞧,我果真成了所謂的勢利眼了!頭等車的人那原是我們首先要會見的呀。下一個我們就會會那位英俊的阿巴思諾特上校吧。”
一旦發現這位上校的法語實在不行,波洛就用英語與他交談。問過姓名、年齡、家庭住址以及確切的軍銜。波洛接着問他:“你這是從印度回家休假──我們稱之謂軍休──的吧?”
阿巴思諾特上校對這幫外國佬的怎麼稱呼之類並不感興趣,他用道地的英國式的簡短回答答覆:
“是。”
“可是,你不坐郵般回家?”
“是的。”
“為什麼?”
“出於我個人的原因,才選擇陸路。”
“這就是,”他的神情好象是在説,“給你的回答,你們這羣多管閒事的小猢猻。”
“直接從印度來的?”
上校又冷冷地回答:“為了遊覽迦勒底人的發祥地,在那兒逗留了一夜,在巴格達跟A?O?C一起住了三天,他碰巧是我的一位老朋友。”
“在巴格達逗留了三夜。據我所知,那位年輕的英國姑娘,德貝漢小姐也是從巴格達來,也許你們是在那裏相遇的吧?”
“不,不是。我首次遇見她是從基爾庫克到納希本的火車上。”
波洛把身子向前一探,此刻他變得更加諄諄善誘,而且稍微帶了點不必要的外國味兒。
“先生,我想提醒你,你和德貝漢小姐是車上僅有的兩位英國人。我以為有必要問問你們彼此的看法。”
“太無聊了。”阿巴思諾特上校冷冷地答道。
“可不能這麼説。你要知道,這一謀殺案很可能出自女人之手。被害者被刺了至少十二刀。哪怕是列車長也會毫不猶豫地説:‘是女人乾的’。那麼,我的首要任務是什麼呢?對那些坐伊斯坦布爾──加來車廂的全部女旅客都得聊幾句──美國人稱之謂‘看望一下’──但是要判斷英國女人是委難的。她們都很含蓄,所以我指望你,先生,能以公正為重。這位德貝漢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對她你知道些什麼?”
“德貝漢小姐,”上校有點激動,“是位女士。”
“啊!”波洛顯得很滿意,“如此説來,你認為,她跟這案件並無牽連了。”
“這種看法荒謬之極,”阿巴思諾特上校説,“那個男人跟她素不相識──她從未見過他。”
“是她告訴你的嗎?”
“是的。他那模樣立刻就使她討厭。要是你認為這是出自女人之手(依我看,毫無根據,純屬猜想),我敢斷定,德貝漢小姐不可能被牽址進去。”
“對這種事你太温情了。”波洛笑着説。
阿巴思諾特上校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説。
他這一眼似乎使波洛感到狼狽。他低下頭翻弄着面前的資料。
“只是隨便説説。”他説。“我們還是實際點,回頭談談案子的事。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案件發生在昨晚一點一刻。詢問車上的旅客,他或她當時在做什麼,這是必不可少的一種程序。”
“那是自然。據我記憶,一點一刻我正和那年輕的美國人──被害者的秘書在聊天。”
“唔!是在你的房裏,還是他的房裏?”
“他的房裏。”
“那年輕的美國人名叫麥克昆吧?”
“是的。”
“他是你的朋友還是什麼人?”
“不,在這以前我從未見過他。昨天我們偶然相識,隨便聊天,彼此很投機。通常我是不喜歡美國人的──挺討厭這班人。”
波洛想起麥克昆對英國人地責難,不禁笑了。
“──可是,我挺喜歡這位年輕人。他對印度的情況的看法傻透了;這些美國人真要不得──他們容易動感情,都是空想家。可他對我所説的事倒感興趣。對那個國家我有近三十年的經驗,他跟我談的有關美國的經濟狀況我倒也感興趣。後來我們泛泛地議論世界政治什麼的,一看錶已經是二點差一刻了,我大吃一驚。”
“這就是你們結束談話的時間了?”
“是的。”
“後來你做什麼去了?”
“回到自己的房裏,熄燈睡了。”
“你的牀早鋪好了?”
“是的。”
“你是在──讓我看看──十五號包房遠離餐車一頭的第二個包房,是嗎?”
“是的。”
“你回包房的時候,列車員在哪兒?”
“坐在盡頭的一張小桌邊。事實上我一回到包房,麥克昆就喚他去了。”
“他為什麼喚他去?”
“我想是讓他鋪牀。牀還沒鋪呢。”
“阿巴思諾特上校,請你仔細想想,在你跟麥克昆先生談話的時候,外面過道上可有人走動?”
“多着呢,我想。我可沒留意。”
“啊!不過我的意思是──我指的是你們談話最後一個半小時。你在文科夫戚下過車,是嗎?”
“是的,但時間很短。暴風雪還在刮,冷得要命。寧可回去受悶的好,雖然我往往認為這種列車免不了悶熱得叫人受不了。”
鮑克先生嘆了一口氣。
“要做到從滿意,可真難呀。”他説,“英國人總喜歡什麼都要打開來──別人呢,跑過來一樣一樣地關好。實在難。”
無論是波洛還是阿巴思諾特上校都沒留意他在説什麼。
“先生,回想一下,”波洛鼓勵他,“外面很冷,你只好回到車子上,你又坐下來抽煙──也許是支紙煙,也許是煙斗──”
“我用煙斗,麥克昆先生抽紙煙。”
“火車又開了。你抽你的煙斗,你們議論歐洲局勢──還在世界局勢──已經很遲了,大多數人都睡了。想想吧,有人從門口經過嗎?”
阿巴思諾特上校皺起眉頭苦苦地想着。
“很難説,”他説,“我已經跟你説過,我沒留意。”
“不過,作為一個軍人,你有觀察事物的訓練,因此無意間就可發現些什麼。”
上校又想了一會,但搖了搖頭。
“説不上,除了列車員,真記不起還有誰走過。且慢,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女人。”
“你見了?年輕的還是上了年紀的?”
“沒見到人。沒朝那邊看。只聽得一陣嗦嗦和一種香水味兒。”
“香水味兒?香嗎?”
“可不是,果子味。懂得我的意思嗎?我指的是一百碼開外就可以聞到。不過要知道,”上校急急忙忙接着説,“這很可能是昨晚早些時候的事。正如剛才你説過的那樣,這不過是無意間留意到的一樁事兒。可以這麼説吧,昨晚有時我暗想,‘女人──香水味──味兒挺濃──’可是,除了上面一些話,那是什麼時間我不能肯定。但──是的,必然是離開文科夫戚以後的事。”
“有什麼根據?”
“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這麼一回事──我正議論斯大林五年計劃遭到慘敗已成定局,我知道是這個話題──女人──我想到了俄國女人的處境來。這個話題我們一直議論到談話結束。”
“你能不能説得更確切點?”
“説不上,也許在最後的半個小時。”
“火車停了以後?”
對方點點頭。
“不錯,我完全可以肯定。”
“這個,暫且不談。阿巴思諾特上校,你去過美國嗎?”
“從來沒去過,也不想去。”
“你可認識一位阿姆斯特朗上校?”
“阿姆斯特朗──阿姆斯特朗──我認識二、三個這種姓的人。有個湯米?阿姆斯特朗,六十師的──你指的是他?還有一位奧爾比?阿姆斯特朗,他在索姆被人殺害了。”
“我指的這個阿姆斯特朗上校,他曾娶了一個美國人為妻,他的獨生被人拐去殺害了。”
“唔,有這麼一個人,記起來了。有什麼地方讀到過──可真慘呀。並不是説我同他有過往來。不過聽説過。託比?阿姆斯特朗,很不錯的一個人,誰都喜歡他。前途無量,得過十字勳章。”
“昨晚被殺的就殺害阿姆斯特朗女兒的兇手。”
阿巴思諾特的臉色十爭陰沉。
“那麼,就是説這頭豬玀是罪有應得羅。要是我,寧可把他絞死──要麼,讓他受電刑。”
“事實上,阿巴思諾特上校,你不是贊成法律和秩序而反對報私仇的嗎?”
“哦,你可不能象科西嘉人和黑手黨呀!”上校説。“隨你喜歡。不過審判制度畢竟是健全的制度。”
波洛仔細地打量他一兩分鐘。
“是的,”他説。“這是你的觀點。阿巴思諾特上校。我想沒有什麼要追問的了。那麼昨晚沒有什麼東西給你留下印象──還是,可以這麼説吧,有什麼東西引起你的懷疑呢?”
阿巴思諾特上校思索了一兩分鐘。
“沒有,”他説,“什麼也沒有,除非──”他猶豫了。
“請説下去,請吧。”
“事實上,沒什麼。”上校吞吞吐吐地説,“你是説,什麼都行?”
“不錯,不錯。説下去。”
“哦,沒什麼。小事一樁。我回房的時候注意到我的隔壁,也就是那邊包房的門──這你是知道的。”
“是的,十六號。”
“那門關得不嚴。裏面那個人鬼鬼崇崇往外瞧。然後急忙關上門。當然,這沒什麼──不過,總有點叫人奇怪。我是説,要是你想看什麼,通常總是把門一開,頭往外一伸。可他那鬼鬼崇崇的樣子引起我的注意。”
“是──呀──”波洛含糊其辭。
“我不是説過嗎,這沒什麼。”阿巴思諾特上校表示歉意,“可是你知道,那個時候──大清早──四周靜悄悄的──這傢伙鬼頭鬼腦──跟偵探小説所寫的那樣──我説的都是廢話。”
他立起身來。
“要是你再沒有──”
“謝謝,阿巴思諾特上校。沒事了。”
這位軍人遲疑了一會兒。他起初的那種受處國人盤問所引起的厭惡感此刻消盡了。
“至於德貝漢小姐,”他為難地説,“你可以相信我,她是清白的,她是個地道的紳士。”
他紅着臉走了。
“‘地道的紳士’是什麼意思?”康斯坦丁大夫很有興趣地問。
“意思是德貝漢小姐的父親和兄弟跟阿巴思諾特上校屬同一學派。”波洛説。
“啊!”康斯坦丁大夫失望地説,“這跟案件毫不相干。”
“對極了。”波洛説。
他在沉思默想。手指輕輕敲打着桌子,然後又抬頭來。
“阿巴思諾特上校吸煙斗的。”他説,“在雷切特包房裏我撿到一根的通條。雷切特只吸雪茄。”
“你以為……?”
“他是唯一承認抽煙斗的人。他也聽過阿姆斯特朗上校──也許他真的認識他,只是不承認。”
“所以你以為他可能──?”
波洛急促搖了搖頭。
“這是──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這麼一個可尊敬的、傻乎乎的、耿直的英國人能在一個人身戳上十二刀嗎?朋友,你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嗎?”
“人人都要尊重心理學──案子有一個症候,不過不是阿巴思諾特上校的。還是見見下一位吧。”
這次,鮑克先生不再提意大利人了,不過心裏還想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