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語言學也很可愛有趣。有趣之處在於,某些字與詞還包含着字典詞典釋義之外的秘密。
比如這個字,這個作為一種植物名字的字:“桃”。
記得有本書上説,一種植物是不是本土植物,可以從名字的字數上看出來。一個字的,都是本土植物。比如梨,比如李,比如杏……等等,等等。如果一種植物的名字是兩個字,那就説明是非本土的,遠來的植物。比如蘋果,比如葡萄……那是更多的等等。所以如此,道理很簡單。上古之時,人們開始為萬物命名時,漢字還是非常簡潔的。只消看看《詩經》就知道。詩句基本四字一句,其中提到的植物,真的也多以單字命名。而到了屈原們的楚辭時代,就比較繁複地洋洋灑灑了,與之相應,其中香草鮮花的名字,差不多都是雙聲了。“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兩句詩,三種植物都是雙聲。與《詩經》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苹”已大異其趣了。
但我在寫物候記的時候,很快就遇到了例外。
這個例外就是:桃。
桃。形聲字。木形兆聲。“兆”是大數量級的詞,表示空間感時,其意為“遠”。加上個“木”就是“遠方移來的樹種”。那就翻老一些的辭典,也許有答案。原來“兆”表示距離。那麼,這遠方有多遠,是哪裏?也就是説,這個字產生的時候,那個本土是在哪裏?回答了這個問題,一切就明白了。我們當然知道,漢字最早的產生地,是在河南。那個出了甲骨又出青銅器的地方。那麼,這個“兆”不是當今中國的遠方,而是那時的河南的遠方。從黃河中游往西北走1000公里左右的青海和甘肅的青藏高原東北部邊緣,今天中國的西北地區。這棵又開花又結果的樹來自這個“遠方”,今天人並不以為是遠方的地帶。也就是説,古代在中原地區紮根的桃樹,是上古時代從一千公里外的西北地區引進的。“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那些地方。
直到今天,在中國的西部,還有漫山遍野的野桃。去年在雅魯藏布江河谷,聞名遐爾的美麗雪山南迦巴瓦峯下,我就曾經為漫山滿谷盛開的野桃花心醉目眩。
四川盆地,西部西北部邊緣,就緊靠着青藏高原東部的橫,可以想像,在中原地帶移栽了桃樹,寫出了桃字的時候,這裏也早種植了桃樹,年年收穫甜美的果實了。村前村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不該只是中原地區那個衞國特有的景象。但也只是一個推想。推想也需要相當理由。成都這個地方,距今天中國西部的高山大野距離更近,人類尚未書史紀年,盆地裏的人就與高地上的人時相往還。更何況,雖然那時的成都“不與秦塞通人煙”,卻已發展出非常發達的文化了。三星堆和金沙考古發掘的輝煌發現就是明證。
因此之故,寫成都物候,不寫桃花簡直就不合情理。更不要説今天的成都,春深時節,李花與梨花之後,東郊的龍泉驛區滿山桃園,萬株桃花同時盛開,已是一大盛景。
只是今天的人,居於一地而不囿於一地。去年外出,就錯過了桃的花期。今年3月中旬,還城裏城外四處打探桃花的消息。但這期間,北方冷空氣一波波越秦嶺南下。四川盆地持續低温,成都陰雨邊綿。聽説龍泉的桃花節也推遲了時間。這一回,在外地忙一部電影劇本,也一路看春花綻放。在以櫻花聞名的北京玉淵潭公園看到非常漂亮的迎春,又在杭州看二月藍盛開。回到成都,開車從機場進城,聽廣播裏説,龍泉山上的桃花已到盛花期,賞花的時間只有四五天時間了。偏偏又遇到低温和陰雨,每天都打算出門上山,終於還是不能成行。
“船人近相報,但恐失桃花”。
杜甫這兩句詩似乎就寫出了自己眼下的心情。當年詩聖流寓成都,草堂初成,就曾向朋友乞要桃樹若干,植於堂前。有《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為證: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為送浣花村。
河陽縣裏雖無數,濯錦江邊未滿園。
明府是縣令的美稱,杜甫760年在成都築成草堂,寫詩向朋友們討要花木樹苗。這個名叫蕭實的縣令就是索要花木的對象之一。他還另有詩《詣徐卿覓果栽》,那就是直接上門討要了。當然,過日子並不只是弄一片雜花生樹,所以,作這兩首詩的同時,他還有一首詩,是向朋友索要大邑出的瓷碗:“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君家瓷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
桃樹蓬勃生長,不幾年,有桃樹已經枝繁葉茂而妨礙屋主出入了。公元764年,有人建議杜甫伐掉門前幾棵礙路的桃樹。他還寫《題桃樹》一首委婉拒絕了:
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
高秋總饋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
理由是桃樹不但結果回饋貧家,更因為明年春天還綻放滿樹花朵,讓人心情舒朗。
桃苗栽下了,桃樹開花了。用大邑白瓷吃飽了肚子,估計那時候成都人還不大聚集喝茶神聊,也不急着邀約麻將撲克,那就該要賞賞花了。怎麼欣賞?移步換景。讀古人詩,看花時,靜中看是在樹下花前,詩酒文章。動中看,或徐行,“杖立徐步立芳洲”。詩人們很喜歡坐船,看緩緩移動的河岸美景。還是有杜甫看桃花的詩《風雨看舟前落花絕句》:“江上人家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影遭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
今天,要如此賞花已很困難。一來,水難看且難聞;二來,水上所見,多是挖沙之船。更要緊的是,城中所栽,已經不是春花秋實的品種,而是經人工培養而花朵非常繁複的碧桃。花瓣繁複到無以復加。只有緊緊擠在一起的皺巴巴的花瓣,難見雄蕊盡情伸張,子房躲在下方,等一陣風來,一隻蝶來,搖落雄蕊頂端藥囊上的花粉。植物學上,把花萼、花瓣、花蕊,幾大件齊全的花叫完全花。桃所在的薔薇科,我以為最漂亮的就是五隻輔射狀花瓣構成的基本形狀,但那些復瓣多得過度的純觀賞性的碧桃,卻把桃花最基本的美感都取消了。我私下以為園丁們以繁複為美,其實是服從一種貧困美學。從人類美學史着眼,以過度的繁複為美的時代,社會總體是貧困的——或者是物質的貧困,或者是精神的貧困。
一位美國人寫過一本的趣的書叫《植物的慾望》。他在書中寫道:“大約在一億年前,植物就依賴於一種方式——事實上是幾千種方式——讓動物來把它們和它們的基因攜帶到這裏和那裏。這是一種與被子植物的出現相聯繫的進化上的分水嶺,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新的植物類別,它能長出炫示的花朵,形成大大的種子,其它的物種會被吸引來散佈它們。”
從這種意義上説,人也是被植物利用的動物之一。
植物用果實(種子)誘惑了人,讓人類發展出農業文明。農業文明最終的目的,就是收穫果實,並且為了收穫更多果實而播撒種子。所以,《聖經》説,是果肉豐美的蘋果誘惑了亞當夏娃。從純科學的意義上説,蘋果和桃之類的肥膄的果實中所含豐富的維生素正是幫助人類變得越來越健康聰明的直接原因。也許,園丁們培養那些花瓣繁複,而使花朵中的生殖器官萎縮不見算是人類對於植物誘惑的一種反抗?
個人觀感,漂亮的桃花,還是開在那些會結果的桃樹上。因為這些桃花的構成,符合植物學對於桃花的基本描述。輻射對稱花。萼片5,離生。花瓣5,離生。雄蕊多而不定數。雌蕊一。完全,簡潔,精巧。
終於,4月9號中午,久陰放晴,馬上開車上龍泉山去看桃花。沿着事先設計的路線。從城東出城,上城渝高速,從隧道里過龍泉山,在龍泉湖和石經寺出口下高速,可以在龍泉湖稍作休息。這一天是3月9號,我在湖邊看到桃花大多開始凋謝,便急着上山。往路牌上寫着桃花故里的方向而去。路很好,平整而有着隱隱彈力的柏油路面。在這樣的沿山盤旋的路上開車,可以真正享受駕駛樂趣。這段盤山道,其實就是老成渝公路。公路兩邊,不斷出現一個個熱鬧的桃園。農家樂的夥計們在路上招徠過往車輛。隨着山勢的升高,凋謝的桃花漸少,而盛開的桃園越來越多。路邊還有一叢叢亮眼的黃花。那是野生的迎春和家種的棣棠。
在一家農户門前停了車,因為他們家的桃園正開得漂亮。買一壺茶,放在桃樹下的混凝土桌子上,以此獲得了進入桃園的權力。雖然天氣陰晴不定,空中厚厚的雲層來來去,雲層中難得漏下陽光。但桃花在樹上的確看得熱烈而隆重,一派來自山野大地的勃勃生機,全無古詩詞中那些或者輕薄,或者紅顏遭妒的意味。於是一面觀花,一面按動相機快門。桃園的主人看有人如此愛他的桃花,自然也心中高興,到果園裏來向我誇讚自己的園子。而我對熱愛自己生計的人總是懷有好感,便坐下來,一面看夕暉脈脈中盤山公路蜿蜒着越過龍泉山,看山谷的湖泊閃閃發光,一面與他閒話。
閒話收成,閒話桃樹品種和嫁接方式,直到夕陽西下。
下山道上,回城的看花人擁塞於途,堵車了。就後悔,還不如在桃園中多坐一會兒,和主人説會兒閒話。剛才就忘了問他,路牌上大書四個字“桃花故里”,是不是經過考證,這裏真就是家種桃樹的發源地或發源地之一。
201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