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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爭的暗潮

    英宗甫即位,宮廷內就發生被稱為“濮議”的對立意見。一些史家甚至認為,宋後來因黨派抗爭而搖擺不定,危及國基的開端,完全在於“濮議”。

    以金錢購買和平。——宋對遼和西夏支付“歲幣”作為和平的代價。長期以來,這種手段一直被認為是一項國恥。

    但反過來看,被史家酷評為國恥的“歲幣”,卻也顯示宋在經濟力方面的強大。經濟力足以負擔和平代價,而且還綽綽有餘。宋不但養着本國國民,更養着遼和西夏的國民。要算出當時的生產指數是極困難的事,但宋猶較有黃金時代之稱的唐朝全盛期富庶,則是事實。

    唐的確極為殷盛,但那僅限於貴族社會,連低層階級也變得富庶,是到宋代才有的事。首都的飲食店到深夜都還生意興隆。中國開始孕育庶民文化,也是到宋代才有的事。説書、戲劇、各種技藝表演,庶民生活上的餘裕產生了這些東西。

    宋稱得上是經濟大國。國家財政猶有餘力,所以才有可能擔負歲幣,但這樣的能力畢竟無法長久維持。經濟膨脹後,要使之縮小是至難之事,一般的情形是,膨脹現象會與日俱增。

    文治主義的宋,並不是説因此就得以減免軍事費用的支出。由於以歲幣購得的和平極不安定,因此,在軍備上還是不得疏慢。由於優秀人才都成了文官,軍人的素質相對降低。為彌補這一點,當然需要花費鉅額費用。

    最明顯反映文治主義精神的是文官受優遇之事。在歷代王朝中,對官吏的待遇最為優厚的政權,莫過於宋。官吏的薪俸有貨幣和領取實物之別。貨幣因時代不同在價值上有所變動,因而甚難做比較,此處只能就領取實物的情形做分析。

    唐可以説是官吏相當受到優遇的時代,其從四品官每年領取的俸米是兩百六十石,而宋朝同樣的從四品官,每年領取的俸米是六百石。唐的從四品官領取的貨幣是銅錢一萬一千五百六十七文,而依據記錄,宋朝同一階級的官吏領取的月薪是銅錢五萬文。

    此外,唐的官吏受分土地,宋的官吏則受領綾、絹、羅、棉等實物配給。要在這方面做評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概括言之,同一階級的官僚,宋之官吏領取的薪俸較唐似乎高出兩三倍。

    除了月薪之外,宋皇帝動輒發恩賞給官僚。大臣生病時,皇帝致贈的慰問金,以五千兩銀為其行情。仁宗去世時,更以分贈遺物形式,賜給每一名大臣百餘萬錢。

    “遺賜不得辭退,因為這是不敬之舉。”

    “可是,我們怎麼好意思拿這麼多的錢呢?”

    “對,這個金額未免太大了。”

    大臣們聚在一起,就這件事情進行議論。這是致贈歲幣予西夏並締結和約的十九年後——1063年。

    “先帝陵墓建造工程正在進行。由我們廷臣聯合捐贈部分經費如何?”一名大臣提出此案。

    “這個建議很好。”

    “我們立刻向陛下申請吧!”

    “由誰提出申請比較好呢?”

    “我們請君實兄提出吧!”君實是後來寫作《資治通鑑》而馳名的司馬光之字。

    仁宗去世後,繼位的是英宗。

    “不行!”未料英宗以斷然口氣拒絕了司馬光代表眾臣提出的申請,“朕一切自有主張。關於建造先帝陵墓一事,你們以後無須置喙。”

    “是……”司馬光只有退下一途。他當然完全明白新帝英宗的意思。

    眾臣提出這個申請,當然出於善意。但他們的確思慮欠周,沒有考慮到新帝的立場。——司馬光一邊退出,一邊心裏如此想。

    被譽為神童、二十歲就中進士、居知諫院要職的司馬光,對大臣們的輕率申請,為以代表身份奉言的自己有欠思慮這一點,正深深反省着。

    宋第四代皇帝仁宗,在位期間超過四十年,但他是十三歲就即位的,所以並不算長壽。仁宗被稱為仁孝寬裕之人,是個很厚道的皇帝,只可惜膝下無子。

    繼位者未定,在封建時代是引起政治甚至社會不安的一大原因。由於仁宗直到中年都未有嗣子,因而有人建言從皇族中覓一養子,作為皇嗣。不過,要做如此進言,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這等於向皇帝宣佈“你已不可能生孩子”。

    在無人敢做的情形下,毅然擔負起這項差事的不是別人,正是司馬光。

    最後選定的是仁宗之堂兄濮王趙允讓的兒子宗實。趙允讓有許多兒子,宗實是其中的第十三子。宗實在年紀尚幼時就被接入宮中,被仁宗當作養子撫養。但在仁宗萬一生子這個考慮之下,他沒有正式被立為皇子。直到仁宗去世的前年,宗實才被立為皇子,並且改名為曙。

    英宗即位有這麼一段來歷,他不是仁宗的親生子。英宗的生父濮王已經去世,而眾臣卻對甫行即位的英宗提出“請准許廷臣捐贈部分先帝陵墓建造經費”的請求。

    正因為不是先帝的親生子,所以更加需要盡孝道,以避免閒話。

    先帝堂兄的兒子——與英宗有同樣血親關係的皇族,有數十名,不,甚至上百名之多。光是英宗的兄弟就有十名以上。正因為如此,英宗在處事上非格外慎重不可。倘若讓廷臣負擔部分先帝陵墓建造經費,皇族對他猛烈攻擊是想象得到的。

    英宗是喜歡讀書、個性温厚的皇帝。

    這也難怪,他是養子皇帝嘛!——英宗個性內斂,甚至引起了口無遮攔的國都居民如此低語批評。

    這樣的他,在聽到眾臣欲捐贈部分先帝陵墓建造經費之議,自然要動色了。

    英宗甫即位,宮廷內就發生被稱為“濮議”的對立意見。這不是政策上的對立,而是單純因稱號問題而起的意見對立。一些史家甚至認為,宋後來因黨派抗爭而搖擺不定,危及國基的開端,完全在於“濮議”。

    然則,“濮議”是怎麼一回事呢?

    中國人稱去世的父親為“考”,去世的母親為“妣”,“考”、“妣”二字有對稱關係,而一般在文章中提及亡父時要寫成“先考”。英宗生父濮王已經去世,而去世牌位是否應以“皇考”書寫,成為一大問題。

    “皇考”當然是指皇帝的父親而言。

    一些人的意見是:既然是皇帝的父親,因此,英宗祀奉的生父濮王之牌位,應以“皇考”書寫才對,這一派人士的代表為編纂《新唐書》和《新五代史》的歐陽修。

    與此相反,另一派人的意見是:“皇考”的字義包含“身為皇帝之父親”的意思在內,因此,對非為皇帝的濮王使用此一稱號確實有問題,使用“皇伯”之稱號應較為妥當。這一派人士的代表是司馬光。

    這一派人士的看法是:被仁宗收為養子而成為皇嗣的英宗,從那個時候起,與生父濮王的父子關係便已斷絕。英宗是在與濮王之間的父子關係解消後,才得以以仁宗之子的身份就皇位的。

    以道理來説,兩者中的“皇伯”説應較具説服力。但英宗也希望以皇考稱呼生父濮王,這是人之常情。議論沸騰中夾雜着感情因素,廷臣因而產生截然對立的派閥。

    為解決這個問題,最後由皇太后提出的妥協性提案終被採用:皇考只對先帝仁宗使用;但以皇伯稱呼當今皇帝之生父濮王,未免有所隔閡,因而使用“親”字。這個問題因使用從未有過的新名詞,總算獲得解決。

    然而,兩派人士間依然存有疙瘩,卻是難免的。

    為奉承當今陛下,同意未曾就帝位之人使用與皇帝同樣的稱號,這是違背君臣禮儀的不倫之舉!——皇伯派人士以此責難皇考派。

    皇考派人士則以此論調駁斥對方:只知墨守成規,而不於人情機微有所思慮。以後怎麼能推動合情合理的政治呢?

    問題儘管獲得解決,對立狀態卻依舊存在。

    在稱號問題之後,接着面臨的是政策問題。

    仁宗之治世,因取其元號中之一字而號稱“慶曆之治”,被視為宋的黃金時代。但在黃金時代已有陰翳存在:由於對遼歲幣的增加以及對西夏新歲幣的贈與等,歲出已愈來愈多。

    官吏依舊領取高薪,而且人數逐漸增多。國家對退職官吏設“祠祿制”,對官吏的優遇可説已到極點。祠祿制是對年老退職的官吏給予名義上的“道觀使”職位,繼續給付薪俸的制度。

    祠祿制在仁宗的父親真宗時就已訂定。宋的地方制(即州縣制)大約沿襲唐的方式。而唐朝所訂一個縣的官吏人數,到宋朝時已增加一倍,依據記錄,真宗時代曾經有過“應減天下冗吏十九萬五千”之議,國家有無所事事的官吏二十萬人。經濟力再強,在這種情形下,都會造成國家財政的窘迫。

    宋的國家活力,從慶曆之治時代,似乎開始減退。歲出的增加唯有靠增税來彌補,而增税的結果是庶民受苦,勤勞意願減退。

    繳不起税金的農民,只有放棄土地。自耕農轉落為佃農的情形,從仁宗末期開始激增。宋之所以繁榮,完全是由於有為數甚多負擔得起國税的健全農民——即自耕農。自耕農擁有自己的土地,便對土地有極大的愛惜之情,在耕作態度上也非常仔細。他們莫不以披星戴月的態度從事耕作,因為靠勤勞獲得的收成全歸他們所有。

    佃農當然不會有自耕農那樣的勤勞意願,國家經濟力是國民勤勞的總計,因此,這個現象帶來的結果是國家經濟力的萎縮。

    綜合國力降低,歲入減少,然而歲出卻逐年增加。

    不趕緊想法,如此下去,國家只有衰亡一途。——參與國政前瞻之士,開始明白這一點。

    英宗可以説是不幸的皇帝。蓄積多年的膿汁在他的時代迸流而出,而且,他本身又體弱多病。

    新法與舊法兩派之爭是發生在英宗之後的神宗時代。問題在英宗時代就已叢生。英宗設法安排,總算暫時克服,但他雖有改革之志,卻由於身體孱弱,所以採取與皇太后共同執政這種畸形營運國政的方式。皇太后是女性,不喜歡激烈變革,於是應該做的國政改革,能拖的就儘可能地拖延下去。

    不幸的英宗,在位五年後去世。滿十九歲的長子趙頊繼任,這是1067年的事。

    “你有體力,而且年輕。為父沒做到的事情……這些事情沒做好,國家只有衰亡一途……你非完成不可。做這些事情,當然有人會反對,但為父相信你一定有制服這些人、完成國政改革的能力……希望你在歐陽修等人的襄助之下,完成大業……”病榻上的英宗再三叮嚀皇太子,要他完成國政改革。

    神宗甫即位就宣言道:“朕奉先帝遺囑,擬即着手改革國政,以使我大宋得以復甦。”

    而他準備倚重的歐陽修卻以如下之語推託:“任何事情,改革會遭遇諸多反對是一定之事。不顧反對而硬做,一定會產生問題。因此,做事絕不可勉強。勉強而做會招致失敗,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歐陽修列出許多史實,表示不贊成着手國政改革。

    着手國政改革的話,一定會遭遇猛烈反對,我再也不願意受到抨擊,我永遠忘不掉濮議給我的教訓。——這是歐陽修的想法。他因為主張應將濮王稱為“皇考”,因而受到皇伯派的抨擊,被打上“對皇帝阿諛之徒”的烙印。他不願意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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