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休矣。”張邦昌仰天服下毒藥。金因此而得到再度派大軍南下的口實。——此次派遣軍隊的目的,在於對殺害金國藩屏之大楚皇帝的兇徒興師問罪。
金之傀儡國家“楚”的壽命,僅僅三十二天。
雖然是親金媾和派,張邦昌的政治主張還是以宋的利益為出發點。畢竟,他是宋的家臣,他是在金的強迫下成為楚皇帝的。金以武力逼迫他就帝位。楚這個國號也是由金訂定的。“金國將軍前來晉謁,正在殿中恭候。”
張邦昌聽到傳達如此報告時,説了一聲“朕這就去”便連忙穿起皇帝冕服。平時的他絕不着皇帝服裝,這是他非常不喜歡的事;但和金國將軍會晤時,如果沒有穿着皇帝服裝,很可能引起問題。
如果沒有金軍……這是張邦昌由衷的希望。
大楚皇帝即位這出滑稽劇登場的三十二天後,金軍舉軍撤退。為兵力不足所困的金,由於急速膨脹的領土內契丹族屢次造反,所以不能長久將軍隊駐留在河南。
契丹族之遼滅亡後,其族人開始受金的支配,但耶律大石所率領的一羣人卻奔往遙遠的西域,在該地樹立新政權。
西方有我們契丹族的國家。——這一點大大激勵了在金支配下的契丹族。耶律大石也屢次擺出東征的姿態,金因而非得對他有所提防不可。
早知道有這樣的情勢,宋或許不會降伏而多抗拒一些時候吧?情報不足往往左右一國的命運,這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由於契丹族蠢蠢欲動的消息四處傳開,金於是自河南撤兵,而撤兵的前提是帶走宋的所有皇族,包括欽宗、徽宗、后妃在內的宋皇族共有四百七十餘人,隨從的家臣人數更多。由於這是連根拔起,宋之復活看似不可能,正因為對這一點放心,所以金才決定撤兵。
金兵撤退後,張邦昌就迫不及待似的宣佈退位。沒有皇帝的存在,楚這個傀儡國家也就自然消滅了。
但如此一來,河南老百姓要由誰來照顧呢?政府機構依舊存在,公務人員都在等待命令。在這種情形下,發佈命令的源頭——國家之主——是絕對必要的。
張邦昌抬出過去為哲宗皇后的孟氏,讓她以“宋太后”的身份實施垂簾政治。
孟氏沒有被帶到北方的原因是:她雖然過去是哲宗的皇后,但後來已被廢。由於是被離異的妻子,所以在宋的皇室名簿上並無其名。金是根據名簿拉人的,她因而沒有被拉到。哲宗是徽宗之兄,因此,孟氏是徽宗的兄嫂、欽宗的伯母。
如前所述,皇室名簿上記載其名而人卻不在首都的親王,只有以使節身份於赴任途中為士民留住、後來奉詔受命當河北兵馬大元帥的康王一人。
康王趙構已返回河南,並且在濟州、濮州二地招募到八萬兵員。這支以救援首都為目的募兵卻沒有趕上時間,因為開封陷落得太快了。
二帝北行是這一年四月間的事。
五月,康王入住應天府(河南省商丘市)就帝位,並且改元為建炎。由於這不是因先帝死而即位,因此,沒有等到隔年便改元。
也就是説,1127年四月之前是靖康二年,五月起則為建炎元年。
聽到康王趙構進入應天府消息的張邦昌,立刻從開封趕赴該地,晉謁康王。張邦昌跪伏地面,請求賜死。
“臣罪該萬死……”張邦昌嗚咽着道。
“讓你受苦了。”康王道。康王曾經以人質身份前往北方,張邦昌則以計議使身份與之隨行。康王對張邦昌有同病相憐的憐憫之心,應該是自然的事情吧?
“和皇上分手後,微臣着實吃了不少苦。”張邦昌回答。
由於更換人質,康王得以回到開封,張邦昌則跟隨肅王前往燕京。
“聽説你當上大楚皇帝,但那是被女真族所逼,無可奈何。女真軍隊撤退後,你立刻宣佈去除帝號,朕對這一點深深嘉許。”康王以這些話安慰張邦昌。
於康王即位的同時,在開封的宋太后有了“撤簾”之事;也就是説,宋太后的攝政政治宣佈結束,從此皇帝康王開始親政。
宋是否因此而復興?欽宗之弟康王的即位,算來是特例。史家習慣將這以後的宋稱為“南宋”,對這以前的宋則以“北宋”名之。有人則以繼承程序的特異性為理由,認為這是不同的王朝。如此一來,康王趙構應該算是新王朝的創始者吧!
康王趙構就是南宋高宗。
對於赦免張邦昌一事,主戰派表示強烈的反對。
——就帝位一事,分明就是對宋之叛逆。
——説是被金強制,但受偽命一事本身已是大逆之舉。
這樣的論調越來越強烈,代表人物正是主戰派的領袖李綱。
“臣無法與張邦昌之輩同席。他是犯僭逆及偽命雙重之罪的大逆之徒。倘若皇上繼續用邦昌,臣希望被解職。”李綱加重語氣道。
高宗為之蹙起眉頭。
高宗赦免張邦昌是出於本身之意,事前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因為他認為張邦昌是應該被赦免的。
高宗知道張邦昌在答應成為傀儡國家之皇帝時,曾經向金提出如下的條件:
——不得損毀宋朝歷代皇帝之陵墓。
——沒收官庫乃不得已之事,但絕對禁止掠奪民家。
倘若不這麼做,險惡的民心隨時有引發暴亂的可能。因此,自己在統治上一點把握都沒有——張邦昌以幾近哀求的態度向金國強調。
金國大致接受張邦昌提出的條件。
以間接方式支配的河南之地倘若不安定,金國一定會陷於苦境。因此,金國基於國家的利益,判斷不違背張邦昌之約定為上策。
與之相較,主戰論者所做的事情,帶來的是什麼樣的結果呢?因違背與金之約定而招致的是“二帝北行”這個悲慘的事態。宋以“與野蠻人之約定可以不遵守”的想法,於協定成立後對金軍發動夜襲。雖然此舉因姚平仲擅自行動而歸於失敗,但原本進言對金軍發動攻擊的還是主戰派人員。高宗(當時為康王)當時正以人質身份在金軍軍營內。
違反協定事項時,人質有可能遭殺——這是常識。李綱等人明知道這一點,卻採取違反的行動。
比起國運,康王之命不值一顧。——李綱是基於這個想法而主張強硬政策的。
高宗一想起人質時代的事,就對主戰派人員極為憤怒。
但即位而準備重建國家的現在,實在不能無視於佔政權中樞的主戰論者的意見。
張邦昌不但被赦免,更獲授位在三公之上的太保之名譽職,並且受封為同安郡王。
他救了皇室祖先之陵墓——高宗的用意在於對這一點表示感謝,但主戰論者卻對大逆之徒被授予王爵之事而大為憤慨。這股憤慨之氣非得緩和不可。
高宗政權的要人,以主戰派佔壓倒性的人數。由於媾和派受“偽命”的人為數不少,因而絕難進入高宗政權。
“靖康之難”(指“二帝北行”而言)乃媾和派誤國的結果。——這個理論在主戰派的主導之下成立,李邦彥、吳敏等媾和派要人逐一被處流放罪。如此一來,對張邦昌當然也不能另眼相看。
將張邦昌安置潭州(湖南省)。——皇帝被迫作這個決定。安置實際上等於是流放。
不久,宰相李綱兼任御營使,成為兼管政治和軍事的最高負責人。這個不知妥協的強硬派掌握實權之後,就打出一種精神振興政策來。
國家刑政以對僭逆及偽命之徒行斷然措置為最高原則。無此,宋之國家將無以立足。——這個目的當然在於肅清媾和派。
未幾,使者奉命前往潭州,對被安置在該地的張邦昌傳達“賜死”旨意。
“吾命休矣。”張邦昌仰天服下毒藥。金因此而得到再度派大軍南下的口實。
張邦昌應該是在金的保護之下統治河南百姓的人,而宋的殘存政權卻恣意將之殺害。不對宋加以懲處,金國的權威豈不掃地?
此次派遣軍隊的目的,在於對殺害金國藩屏之大楚皇帝的兇徒興師問罪。將在遼東的舊宋二廢帝及其家族家臣,移至更偏僻之地。——金以此對天下宣言。
金軍以排山倒海之勢南下。高宗氣得直髮抖。李綱是精忠而絕對無私的人——這一點高宗知道得很清楚。正因為如此,高宗無法對李綱正面發怒。
對李綱所主張的事,沒有一個人能表示反對。那是一種理想論,實際上,李綱正是個理想主義者。現實與理想相距甚遠,而李綱根本不想正眼面對現實。
高宗的父親(徽宗)、母親(韋妃)和妻子(邢氏)都被帶到金國。由於李綱害死張邦昌,金國現在要將舊宋俘虜羣移到更偏北之處。聽説那是酷寒之地。
殺害金所擁立的張邦昌,一定會受到報復,這是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
如果是你的父母親、妻子或兄弟以俘虜身份在金國,你做得出同樣的事情嗎?高宗真想如此問李綱。
高宗當時以使節身份在國外,他的妻子邢氏則留在開封,因而以親王妃身份被拉走。
除了父母親和妻子被移至僻地受苦以外,河南住民也因金國大軍南下而再受生靈塗炭之苦。高宗政權也面臨危急存亡之深淵。
“現在必須避難於東南之地,絕不可留在此地。”宰相汪伯彥如此進言。這個人因於任相州知事時,曾經將康王時代的高宗由磁州迎接至相州而晉升為宰相。東南之地指江南而言。
“不可如此。”作此發言的又是李綱。“晉因受夷狄之攻打而遷都東南之地金陵,結果從此未能返回中原。宋、齊、梁、陳等南朝素以復歸中原為職志,卻未有一個王朝如願以償。倘若以避亂為目的,應該前往西才對。唐玄宗避亂於西方蜀地,結果得以光復中原。當然最好是不要遷都。留在中原,由陛下親征,大宋士民不知將因此而何等奮起。微臣出身東南,私情而論應該歡迎陛下南遷,但這不是論私情的時候。”
自己主張的事情一定會被接受——他有這個自信。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聽到的是高宗如下的話:“不行!朕要立刻遷移東南之地!”
此刻的高宗真想對李綱吼出一句:你有資格談私情嗎?
父母親、妻子和兄弟被帶到金國是他的私情。李綱對這一點表示過任何關懷嗎?
“東南之地……”李綱想再度展開辯論而語塞。高宗的表情如此險惡,這是李綱從未見過的。這副表情與其説是險惡,不如説是充滿憎惡。
“你看不見眼前發生的事情,是不是?”高宗狠狠地道。這可以説是最重的叱責。
“金軍的宣言是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你要知道朕曾經原諒過張邦昌。守住皇祖皇宗陵域的是什麼人?是你守住的,還是被你殺害的張邦昌守住的?”高宗繼續加以叱責。
李綱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説來也夠現實,高宗毫不保留地對李綱表露不快之意後,出現了許多彈劾李綱的人。
以私意肆意殺死侍從。——第一個彈劾李綱的是侍御使張浚。李綱以肅正綱紀為由殺死侍從宋齊愈是事實。
李綱既買馬又募兵。——於非常時期買馬募兵是當然的事情,現在連這也成為彈劾的理由。李綱遂被左遷為洞霽宮提舉。道教宮觀之提舉(管理人)一職,向來是授予退休官僚的酬庸性質的虛位。
極力主戰、曾經發動主戰派簽名運動的陳東,這次上書請求皇帝親征。此舉無異火上添油,高宗怒不可遏,陳東因而被處死刑。連未就官職的歐陽澈都因主張親征論而被殺。
這一年十月,高宗及其政權要人暫時先逃到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