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還發生了一件奇怪的,讓索波和央金這批年輕人非常氣憤的事情也值得一説。
大隊長格桑旺堆病了。他發病時正是做飯前禱告的時候。
飯前禱告是一件很古老的習慣。
因此禱告也是一個很古老的詞,只是在這個新時代裏,這個古老的詞裏裝上了全新的意思。
這時禱告的意思,已經不是感謝上天與佛祖的庇佑了。本來,村裏每一家火塘上首,都有一個神龕,裏面通常供有一尊佛像,一兩本寫着日常祈禱詞的經書,有時還會擺着些需要神力加持的草藥。當然,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這些神龕都空了好些年了。但人們過了太久有神靈的日子,上頭髮動大家破除封建迷信時,很多人只是搬掉了龕裏的菩薩,但龕還留在那裏。這就像什麼力量把你心裏的東西拿掉了,並不能把裝過這些東西的心也拿掉一樣。人們看着這龕就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心一樣,所以,總是盼着有什麼東西來把這空着的地方填上。
人們這一等,就是好些年。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空了許多的神龕便有了新的內容與形式。
神龕兩邊是寫在紅紙上的祝頌詞。左邊:偉大領袖萬壽無疆;右邊:林副統帥身體健康。中間,是一尊石膏塑成的毛主席像。上面還抽人去公社集訓,學回來一套新的祈禱儀式。
儀式開始時,家庭成員分列在火塘兩邊,手裏搖晃着毛主席的小紅書。程序第一項,唱歌:“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等等,等等。程序第二項,誦讀小紅書,機村人大多不識字,但年輕人記性好,便把背得的段子領着全家人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老年人不會漢話,只好舌頭僵硬嗚嚕嗚嚕跟着念:“革、命,不是……吃飯!”
或者:“革命……是……請客……”
程序第三項,齊誦神龕對聯上的話,還是年輕人領:“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搖動小紅書,合:“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領:“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
搖動小紅書,合:“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最後,小紅書放回神龕上,喝稀湯的噓噓聲,筷子叩啄碗邊的叮叮聲便響成一片。
大隊長格桑旺堆就在這時犯病了。先是面孔扭曲,接着手,腳抽搐,然後,他蜷曲着身子倒在地上,翻着白眼,牙齒得得作響。
在機村人的經驗中,這是典型的中邪的症狀。赤腳醫生玉珍給他吃了兩顆白色的藥片,但他還是抽搐不已。玉珍又給他吃了一顆黃色的藥片,還是沒有效果。新方法沒有效果,就只能允許老方法出場了。這就像沒有新辦法解決牧場荒蕪的問題,只好讓巫師出來呼神喚風,用老辦法燒荒。
老辦法其實也是改良主義的。
格桑旺堆被扶坐起來,主席小紅書當經書放上頭頂,柏樹枝的薰煙中,又投入了沒藥、藏紅花和醒腦的鼻煙末,然後,從紅經書上撕下帶字的一頁,燒成灰調了酒,灌進了病人的嘴巴。格桑旺堆猛烈地打了幾個噴嚏,身體慢慢鬆弛下來,停止了抽搐。
這是暫時的緩解之計,根本之道還是要送到公社衞生院去打針吃藥。馬牽來了,但筋疲力盡的大隊長根本坐不穩當。月光涼沁沁地從天上流瀉下來。格桑旺堆軟軟地像一隻空口袋一樣,從馬背上倒下來。
清淺溪水一樣的月光瀉了滿地,他就躺在這涼沁沁地月光裏,嘴裏嗚嚕嗚嚕地,一半是呻吟,一半是哭訴:“哎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格桑旺堆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軟弱的人。他是一個好人,所以機村人才擁護他當機村的領頭人。他是一個軟弱的人,所以,一點點病痛會讓他裝出十分的痛苦模樣,更不要説現在本已病到八九分的時候了。只要有力氣,他就會一點都不惜力地大聲呻吟,把自己的痛苦告知世人。眼下,大家倒真擔心他這麼叫喚會用盡了對付病痛的力氣。於是,他的妻子俯下身子,親吻他的手,她的女兒也俯下他的身子,親吻他的額頭。這個人很不男子漢的地方就是痛苦的時候就需要這樣的安撫。
他終於安靜下來了,臉色蒼白,眼神無助而絕望。
他用耳語般的聲音説“痛,”
他説痛不是感覺,而像是説一個名字,“痛,它在走,這裏這裏,這裏,這裏。”他的手指着自己一個又一個關節,一會兒腳踝,一會兒是脖子,再一下,又到了手腕。好像那痛是一隻活蹦亂跳的精靈。
猛一下,他握住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這裏!”
然後,如釋重負地長吐一口氣,“我捉住它了!”
有人忍俊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
人們把他扶上了擔架,抬起來,往河口敞開的方向,公社所在地去了。
送行的人們走到村口,還看到他抬起身子,向着村民們揮了揮手。
擔架慢慢走遠,消失在遠處霧氣一樣迷茫的月光中了。這時,人們又注意到了幾乎已經忘記的那片不祥的連天黑雲。現在,那片黑雲還停在那裏。黑雲的上端,被月光鑲上了一道銀灰的亮邊,而在黑雲的底部,是一片緋紅的光芒。
傳説中説,對於不祥之物,最好的辦法就是裝作不知道它,看不見它。那片黑雲也是一樣,這麼久沒人看它,它就還是下午最後看它時那副樣子。現在,這麼多人站在村口,抬眼看它了,那片紅光便閃閃爍爍,最後抽風一樣猛閃一下,人們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大片旗幟般招展歡舞的火焰升上了天空,把那團巨大的黑雲全部照亮了。
那片紅光使如水月色立即失去了光華,落在腳前,像一層稀薄的灰燼。
人羣裏發出一陣驚呼。
然後,人們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不是自己驚呼的回聲,而是驢的叫聲。是多吉那頭離開主人很久的驢。它站在村口一堵殘牆上,樣子不像一頭驢,而像是一頭孤憤的狼,伸長了脖子,長聲叫喚。
這個夜晚有如不真實的夢境。
在這似真似幻的夢境中,那頭驢躍下牆頭,往河口方向跑去了。不久,驢就趕過了擔架。人們在它背後大聲呼喊,叫它停下,叫它和同村的人們一起趕路,但它立着雙耳,一點也不聽這些熟悉的聲音親切而又焦灼的招呼,一溜煙闖入到前面灰濛濛的夜色裏去了。
人們都很納悶,這頭驢它這麼急慌慌地要到哪裏去呢?要知道,眼下這個地方,已經出了機村的邊界,機村的大多數人都很少走出過這個邊界,更不要説機村的牲畜了。這頭驢為什麼非要在深更半夜闖到陌生的地界裏去呢?這事情,誰都想不明白。
但現在不是從前,隨時都有讓人想不明白的事情發生。所以,眼下這件事情雖然有些怪誕離奇,但人們也不會再去深究了。
但擔架上的那個病人卻有這樣的興趣:“什麼跑過去了?是一頭鹿嗎?我聽起來像鹿在跑。”格桑旺堆是村裏數一數二的好獵手,拿着獵槍一走進樹林,他就成了一個機警敏捷而又勇敢的傢伙,與他平時在人羣中的表現判若兩人。
“是多吉的驢!”
“多吉的驢?”
“是多吉的驢。”
病人從擔架上費力地支起身子,但那驢已經跑到無影無蹤了。病人又躺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又從擔架上坐起身來,説:“肯定是多吉從牢房裏放出來了!”
“不是説他再也回不來了嗎?”
格桑旺堆説:“我們不知道,但這好畜牲知道,它知道主人從牢裏出來了!”他還想再説什麼。但那陣陣抽搐又襲來了。他痛苦呻吟的時候,嘴裏發出羊一樣的叫喚。機村人相信,一個好獵手,命債太重,犯病時口中總要叫出那些野物的聲音,眼下這羊叫一樣的聲音,就是獐子的聲音,是盤羊的聲音,是鹿,是麂,是差不多一切草食的偶蹄類的野物的垂死的聲音。一個獵人一旦在病痛中叫出這樣的聲音,就説明死神已經降臨了。
病人自己也害怕了:“我要死了嗎?”
人們沒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們只是把擔架停下來,往格桑旺堆嘴裏塞上一根木棍,這樣,他再抽搐,就不會咬傷自己的舌頭了。
擔架再上肩時,行進的速度明顯加快了。病人的抽搐一陣接着一陣,突然他大叫一聲:“停下!”
擔架再次停下。
“放下!”
擔架慢慢落在地上。剛才還抽搐不已,彷彿已經踏進死亡門檻的病人哆嗦着站了起來:“我看見多吉了!”
他的手指向公路的下方。
格桑旺堆的手指向對岸:“那裏!”
那裏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除了幾叢雜灌黑黑的影子什麼都沒有。草地邊緣,是櫟樹與白樺混生的樹林。側耳傾聽,那些樹木的枝幹中間,有細密而隱約的聲響,畢竟是春天了,只要吸到一點點水分,感到一點點温暖,這些樹木就會拔枝長葉,這些聲響正是森林悄然生長的交響。
多吉不再那裏。
但病人堅持説,他剛才確實看見了,多吉和他的驢,就在那片草地的中間。然後,只有在狩獵時才勇敢堅強的病人自己躺在擔架上,像一個娘們一樣哭泣起來:“我看見的是鬼魂嗎?多吉,我看見的是你的鬼魂嗎?我也要死了,你等着我,我們一起去投生,一起找一個好地方投生去吧!”
“多吉兄弟,我對不起你,機村也對不起你,你卻現身讓我看見,是告訴我不記恨我是嗎?”
“多吉,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等着我啊!”
喊完這一句,他就暈過去了。
這時,東方那片天空中閃閃爍爍的紅光又爆發了一次,大片的紅焰漫卷着,升上天頂。人們的臉被遠處的火光照亮,而地上,仍是失去光澤後彷彿一切都被焚燒,只剩下灰燼般的月色傾灑在萬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