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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口

    從西安要往商州去,只有一條公路。冬天裏,雪下着,星星點點,車在關中平原上跑兩個鐘頭,像進了三月的梨花園裏似的,旅人們就會把頭伸出來,用手去接那雪花兒取樂。柏油路是不見白的,水淋淋的有點滑,車悠悠忽忽,快得像是在水皮子上漂;麥田裏雪駐了一雞爪子厚,一動不動露在雪上的麥苗尖兒,越發地綠得深。偶爾裏,便見一隻野兔子狠命地跑竄起來,"叭"地一聲,免子跑得無蹤無影了,捕獵的人卻被槍的後坐力蹬倒在地上,望着槍口的一股白煙,做着無聲的苦笑。

    車到了峪口,嘎地停了,司機跳下去裝輪胎鏈條;用一下力,吐一團白氣。旅人們都覺得可笑,回答説:要進山了。山是什麼樣子,城裏的人不大理會,想象那裏青的石,綠的水,石上有密密的林,水裏有銀銀的魚;進山不空回,一定要帶點什麼紀念品回來:一顆松塔,幾枚彩石。車開過一座石橋,倏乎間從一片村莊前繞過,猛一轉彎,便看見遠處的山了。山上並沒有樹,也沒有仄仄的怪石,全然被雪蓋住,高得與天齊平。車開始上坡,山越來越近,似乎要一直爬上去,但陡然跌落在溝底,貼着山根七歪八拐地往裏鑽,陰森森的,冷得入骨。路旁的川裏。石頭磊磊,大者如屋.小者似鬥,被冰封住,卻有一種咕咕的聲音傳來,才知道那是河流了。山已看不見頂,兩邊對峙着,使足了力氣的樣子,隨時都要將車擠成扁的了。車走得慢起來,大聲地吭吭着,似乎極不穩,不時就撞了山壁上垂下來的冰錐,嚯啷啷響。旅人都驚慌起來了,使勁地抓住扶手,呼叫着司機停下。司機只是旋轉方向盤,手腳忙亂,車依然往裏走。

    雪是不下了,風卻很大,一直從兩邊山頭上捲來,常常就一個雪柱在車前方向不定地旋轉。拐彎的地方,雪駐不住,路面乾淨得如晴日,彎後,雪卻積起一尺多深,車不時就橫了身子,旅人們就得下車,前面的剷雪,後面的推車,稍有滑動,就趕忙抱了石頭墊在輪子下。旅人們都縮成一團,凍得打着牙花;將所有能披在身上的東西全都披上了,腳腿還是失去知覺,就咚咚地跺起來。司機説:

    "到黑龍口暖和吧!"

    體內已沒有多少熱量,有的人卻偏偏要不時地解小手。司機還是説:

    "車一停就是滑道,堅持一下吧,到黑龍口就好了。"

    黑龍口是什麼地方,多麼可怕的一個名字!但聽司機的口氣,那一定是個最迷人的福地了。

    車走了一個鐘頭,山終於合起來了,原來那麼深的峽谷,竟是出於一脈,然而車已經開上了山脈的最高點。看得見了樹,卻再不是那綠的,由根到梢,全然冰霜,像玉,更像玻璃,太陽正好出來,晶亮得耀眼。驀地就看見有人家了,在玻璃叢裏,不知道屋頂是草搭的,還是瓦苫着,門窗黑漆漆的,有雞在門口刨食,一隻狗呼地跑出來,追着汽車大跑大咬,同時就有三兩個頭包着手巾的小孩站在門口,端着比頭大的碗吃飯,怯怯地看着。

    "這就是黑龍口嗎?"

    旅人們活躍起來,用手揉着滿是雞皮疙瘩的臉,瞪着乞求的眼看司機。有的鼻涕、眼淚也掉下來,噝噝地吸氣,但立即牙根麻生生地疼了,又緊閉了嘴唇。可是,車卻沒有停,又三回兩轉地在山脈頂上走了一氣,突然順着山脈那邊的深谷裏盤旋而下了。那車溜得飛快,一個拐彎,全車人就一起向左邊擠,忽地,又一起向右邊擠。路只有丈五寬窄;車輪齊着路沿,路沿下是深不見底的溝淵,旅人們"啊啊"叫着,把眼睛一齊閉上,讓心在喉嚨間懸着……終於,覺得沒有飛機降落時的心慌了,睜開眼來,車已穩穩地行駛在溝底了。他們再也不敢回頭看那盤旋下來的路,在心裏默默地祝福着司機,好像他是一位普救眾生的菩薩,是他把他們從死亡的苦海里引渡過來的。

    旅人們都疲乏了,再不去想那黑龍口,將頭埋在衣領裏,昏昏睡去了。但是,車嘎地停了,司機大聲地説:

    "黑龍口到了,休息半小時。"

    啊,黑龍口!旅人們永遠記着了,這商州的第一個地方,這個最神聖的名字!

    其實,這是個小極小極的鎮子。只有一排兒房舍,坐北向南,房是草頂,門面牆卻盡是木板。後牆砌着山崖,門前便是公路,公路下去就是河,河過去就是南邊的山。街房幾十户人家,點上一根香煙吸着,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可走三個來回。南北二山的溝窪裏,稀落着一些人家,都是屋後一片林子,門前一台石磨。河面上還是冰,但聽不見水聲,人從冰上走着,有人鑿了窟窿,放進一籃什麼菜去,在那裏淘着,淘菜人手凍得紅蘿蔔一樣,不時伸進襟下暖暖,很響地吸着鼻子,往岸上開來的車看。冰封了河,是不走橋子,橋是兩棵柳樹砍倒後架在那裏的,如今拴了幾頭毛驢,像是在出賣,驢糞屙下來,撿糞的老頭忙去鏟,但已經凍了,鏟在糞筐裏也不見散。

    街麪人家的盡西頭兒,卻出奇地有一幢二層樓,一磚到頂,門窗的顏色都染成品藍,窗上又都貼着窗花,覺得有些俗氣:那是這裏集體的建築,上層是旅社,下邊是飯店;服務人員是本地人,雖然穿着白大褂,但都胖乎乎的,臉上凸着肉塊,顴骨上有兩塊黑紅的顏色。飯店的旁邊,是一個大柵欄門,敞開着,便是車站,站場很小,車就只得靠路邊停着。再過去是商店,糧站,對着這些大建築,就在靠河邊的公路上,卻高高低低搭起了十多處小棚,有飯館、茶鋪、油粉攤、豆腐擔、柿子、核桃、蘋果、栗子、雞蛋、麻花……鬧鬧嚷嚷,是黑龍口最繁華熱鬧的地面了。

    黑龍口的人不多,幾乎家家都有做生意的。這生意極有規律:九點前,荒曠無人,九點一到,生意攤驟然擺齊。因為從西安到商州來的車,都是九點到這裏歇息,從商州各縣到西安,也是十點到這裏停車。於是乎,旅人飢者,有吃,渴者,有茶,想買東西者,小麼零甚山貨俱全。集市熱鬧兩個小時,過往車一走,就又蕩然無存,只有幾隻狗在那裏搶骨頭了。

    車一輛輛開來了,還未停穩,小販們就蜂擁而至,端着麻花,燒餅,一聲聲在門口、窗下叫喊。旅人們一見這般情形,第一個印象是服務態度好,就樂了。一樂就在懷裏摸錢,似乎不買,有點不近情理了。

    司機是冷若冰霜的,除非是那些山羊、野雞、河鱉一類的東西,才肯破費。他們關了車門,披着那羊皮大衣,撲扇撲扇地往大樓飯店裏走去了,一直可以走進飯店的操作室,與師傅們打着招呼,一碗素面錢能吃到一碗紅燒肉。等抹着油光光的嘴出來的時候,身後便有三四人跟着,那是飯店師傅們介紹搭車的熟人。

    旅人們下了車,有的已經嘔吐,弄髒了車幫,自個去河邊提水來洗。這多是些上年紀的女人,最聞不慣汽油味,一直拿手巾搭了鼻子嘴兒,肚子裏已經吐得一乾二淨,但食慾不開,然後蹲在那裏,做短暫的休息。一般旅人,大都一下車就有些站不穩了,在陽光地裏,使勁地跺腳,使勁地搓手,那些時興女子,一出站門,看着面前的山,眉頭就綰上了疙瘩,但立即就得意起來了,因為她們的鮮豔,立即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對象。她們便有節奏地邁着步子,或許拍一下呢子大衣,或許甩一下波浪般的披髮,向每一個小攤販前走去。小販們忙怯怯地介紹貨物,她們只是問:"多少錢?""好吃嗎?"但那小吃,她們説不衞生,只是貪那土特產:核桃、栗子,三角錢一斤,她們可以買一大提兜。末了,再抓一把放進去。賣主也不計較,因為她們是高貴的女子,買了他們的東西,也是給他們賞臉,也是再好不過的生意廣告:瞧,那麼貴氣的人都買我的貨呢!即使她們不多拿,他們也要給她們一些額外呢。

    但是,別的買者卻休想佔他們的一點便宜。他們都不識字,算得極精,如果企圖蒙他們,一下子買了那麼多的東西,直追問:"一共多少錢?多少錢?"他們是歪了頭,一語不發,嘴唇抖抖的,然後就一揚臉説個數兒來。你就是用筆在紙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兒也不會差錯。

    人們買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樓飯店裏只賣饃、菜和葷面。面很黑,但勁很大,在嘴裏要長時間地嚼,肉卻是大條子肉。白花花地令人生畏。城裏人講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門外的私人飯菜了。

    緊接着的是兩傢俬人面鋪,一家賣削麪,大油揉和,油光光的閃亮。賣主站在鍋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頭上頂塊白布,啪地將麪糰盤上去,便操起兩把鋥亮柳葉刀,在頭上嘩嘩削起來:寒光閃閃,面片紛紛,一起落在滾湯的鍋裏。然後,碗筷叮噹,調料齊備,面片撈上來,喊一聲:"不吃的不香!"另一家,卻扯麪,抓起麪糰,雙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面着魔似的拉開,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幾下,嘩地一撒手,麪條就絲一般,網狀地分開在案上。旅人在城裏吃慣了掛麪,哪裏見過這等麪食,問時,賣主大聲説道:

    "細、薄、光、煎、酸、汪。"

    細薄光者,説是麪條的形,煎酸汪者,説是麪條的味,吃者一時圍住,供不應求。

    那些時興女子是不屑這邊吃麪條的,她們買了熟雞蛋,坐在大樓飯店裏買了饃夾着吃,但饃掰開來,卻發現裏邊有個什麼東西,一時反了胃,拿去和服務員論理:

    "這饃裏有蝨子!"

    "蝨子?"

    "就是蝨子!"

    "你想想,冬天裏起面,酵子發不開,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進去一兩個蝨子?"

    時興女子們一時噁心,趕忙捂了口,也不要饃了,也不索退錢,唾着唾沫一路出去了。

    麪食鋪裏,還是圍了一堆人,都吃得滿頭大汗,一邊吃,一邊誇着,一邊問賣主:

    "是祖傳的?"

    "當然嘍。"

    "賣了半輩子了?"

    "半年吧。"

    "半年?"

    "可不!你是才到商州的嗎?要不是新政策下來,我要賣面,尋着上批判會嗎?那陣兒,你要吃嗎,對不起,就去那樓裏飯店裏吃蝨饃吧。"

    "那飯店真糟糕,怎麼會幹出那事!"

    "快啦,出不了一個月,他們就得關門了。"

    "早早就應該關門!"

    "那麼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隊幹部的兒子、兒媳、小舅子哩。"

    賣主説着,便不説了,對着一個走過來的瘦個子人叫道:

    "吃不?來一碗!"

    那人説是去買油,晃了一下碗,卻看着鍋裏的麪條。但賣主終未給他吃,瘦個子走了。

    "你只賣嘴,光説不盛。"旅人們説。

    "知道嗎?這是我們原先的隊長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了,在別人,理也懶得理呢。"

    那瘦個子去遠處的賣油老漢那兒,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裏,他卻説油太貴,要降價,雙方爭吵起來,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簍,不買了。接着又去買一個老太婆的辣面子,稱了一斤,倒在油碗裏,卻嚷道辣面子有假,摻的鹽太多,不買了,倒回了辣面子。賣麪食的這邊看得清清楚楚,説:

    "瞧,他這一手,回去刮刮碗,勺裏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

    "他怎麼是這種吃小利的人?"

    "懶慣了,如今當幹部沒滋潤,但又不失口福,能不這樣嗎?"

    旅人們便都哈哈笑起來了。

    在黑龍口呆了半個小時,司機按了喇叭:車子要走了。旅人們都上了車,車上立時空間小起來,每人都舒展了身子,又大包小包買了東西,吵吵嚷嚷坐不下去,最後只好插木楔一般,腳手兒不能隨便活動了。車正要發動,突然車站通知,前邊打來電話,五十里外的麻街嶺,風雪很大,路面坍方了幾處,車不能走了,得在黑龍口過夜,消息傳開,旅人們暗暗叫苦,才知道黑龍口並不是大平川的第一個鎮子,而下邊還要翻很高很高的麻街嶺。

    小商小販們大都熄火收攤,準備回家去了,知道消息後,卻歡呼雀躍,喜歡得跑來拉旅人:

    "到我們家去住吧,一晚上六角錢,多便宜呢!"

    旅人們卻只往大樓旅社去,但那裏住滿了,只好被小商小販們糾纏着,到一家家茅草屋去了。

    住在公路邊的人家裏,情況沒有多大出奇,住在山窪人家的旅人,卻大覺新鮮了。從冰凍的河面上一步一步走過去,但無論如何,卻上不到那門前的小路上去,冰凍成了玻璃板,一上去就滑倒了。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嗚嗚地哭。平日傲得不許一個男子碰着,如今無奈,哭過一通,還是被這些粗腳大手的山民們扶着、揹着上去,她們還要用手死死摳住他們的胳膊,一絲兒不肯放鬆。男性旅人們,則是無人背的,山民們會在旁邊扯下一節葛條,在鞋底上繫上幾道。這果然趴滑,穩穩走上去了,於是他們才明白了上山時司機為什麼要在輪胎上拴鏈條。

    到了門前,家家都是有一道籬笆的,但不是城裏人的那種細竹棍兒,或是泥杆兒,全是碗口粗的原木樁,一根一根,立栽着。一隻狗呼地撲出來,汪汪大叫,主人喊一聲,便安靜下來,給你搖起尾巴。屋裏暗極了,鍋台、炕台,四堵牆壁,烏黑髮亮。炕上的被窩裏蠕蠕動的,爬下來了,原來是個年輕的媳婦,在炕上出黃豆芽菜。見客進門,忙將唾沫吐在手心,使勁抹那頭上的亂髮,接着就掃地,就拍打炕沿上的土,招呼着往羊皮褥子上讓坐。

    屋裏並不暖和,主人就到後坡去,在雪窩裏三扒兩拉,拖出幾節木頭來,拿了一把老長的木把斧頭,在門檻上劈起來。旅人大為可惜.説這木頭可以做大立櫃,做沙發架,主人只嘿嘿地笑,幾下劈成碎片,在炕口前一個大坑裏燒起來了。火很旺,屋裏頓時熱烘烘的,屋檐上的冰錐往下滴着水兒。

    夜裏睡在炕上,是六角錢,若再掏一元,可以包吃包喝,盡你享用。那火炕邊,立即會煨上柿子酒,烤上拳頭大的洋芋。一個時辰後,從火裏刨出來,一剝開皮,一股噴鼻香味,吃上兩口,便幹得喉嚨發噎,須主人捶一陣後背,千叮嚀萬叮嚀慢慢來吃。吃畢洋芋,旅人們已經連連打嗝兒了,主人就取了碗來,盛滿柿子酒讓你。你一開始説不會喝,也就罷了,若接住了,喝了一碗,必要再喝二碗。柿子酒雖不暴烈,但一碗下肚,已是腹熱臉紅,要推託時,主人會變了臉,説你看不起他。喝了二碗,媳婦又來敬酒,她一碗,你一碗,你不能失了男子漢的臉面,喝下去了,你便醉了八成,舌頭都有些硬了。

    天黑了,主人會讓旅人睡在炕上,媳婦會抱一牀新被子,換了被頭,換了枕巾。只説人家年輕夫婦要到另外的地方去睡了,但關了門,主人脱鞋上了炕,媳婦也脱鞋上了炕,只是主人睡在中間,作了界牆而已。剛睡下,或許炕頭上的喇叭就響了,要麼是叫主人去開分地包產會,要麼是主人去開黨員生活會。主人起來了,地穿衣服,末了把油燈點着。他要出門,旅人也醒了,趕忙就起來穿衣,主人説:睡你的,我開完會就回來,旅人肯定要説出什麼話來,主人用眼光制止了。

    "你是學過習的?"主人要這麼説。

    "學過習的?"旅人疑惑不解。

    主人便將一條扁擔放在炕中間。旅人明白了,閉了眼睛睡覺。那燈耀得睡不着,媳婦不去吹,他也不敢動身去吹,燈光下。媳婦看着他,眼睛活得要説話。旅人就趕忙合上眼,但入不了夢,覺得身上有什麼動。伸手一摸。肉肉的,忙丟進炕下的火坑,輕輕地"叭"了一聲。一個鐘頭,炕熱得有些燙,但不敢起身,只好翻來覆去,如烙燒餅一般。正難受着,主人回來了,看看炕上的扁擔,看看旅人,就端了一碗涼水來讓你喝。你喝了,他放心了你,拿了酒又讓你喝,説你真是學過習的人。你若不喝,説你必是有對不起人的事,一頓好打,趕到門外,你那放在炕上的行李就休想再帶走。重新睡下了,旅人還是烙得不行。主人會將一頁木板墊在褥下,你就會睡得十分地舒服。但到黎明炕便要涼了,涼得像一塊冰,需得起來穿了衣服再睡不可。

    天亮起來,旅人便像親人一樣被招待了,你問那豬圈牆上,為什麼畫那麼多白灰圈兒?他會告訴説,冬天狼多,夜裏常來叼豬,但卻最怕這白圈兒,夜裏沒有聽到狼嗥嗎?旅人説未聽見,可能是睡得太死了。他就會又説,夜裏出來解手,常會遇見這東西的,它會裝着婦人的哭聲呢。旅人聽得直吐舌頭,説冬天在這裏投宿真不是輕鬆事。主人便又説,夏天的夜裏那才怕人呢,半夜裏,牀下有吱吱聲,一揭褥子,下邊便有一條彩花蛇的。旅人嚇得噤了聲。主人卻説:"沒事,抓起來從窗口甩出去就是了。"接着嘿嘿一笑,好像隨便得很。

    如果雪還在下,如果前邊的麻街嶺路還沒有修起,旅人們就要在這裏多住幾天了。那麼,主人們就會領你夜裏去放狐子藥。天明去收藥,或許,只能見到狐子的腳印,還有的是狐子竟將那用雞皮包裹的烈性炸藥輕輕用土埋了,但常常是會收穫到被炸死的狐狸的。一起拿回來,將皮剝下,吃肉是沒了問題,就是旅人看中了那狐皮,一陣討價還價,生意也便做成了。

    "你帶有書嗎?"

    他們老是這麼問。一旦知道你是帶了書的人,就如何纏住你,要以狐皮換書,他們就會去叫來小弟小妹,兒子,女兒,翻你的書捆。孩子們最喜愛高考複習資料書,一換到手,就拿到火炕邊入迷地讀了。

    清早起來隨便往每個人家裏走走,就會發現那晚輩的人和他們的父老不同:老一輩人愛土地,小一輩人最戀書。小的全不穿大襠褲,不紮裹腿,不剃光頭,都一身咔嘰,衣口袋裏插一支鋼筆,早晚還要刷牙,一嘴的白沫。做父母的就要對旅人説:

    "趕明日路通了,你們把這乾淨鬼也帶去吧!"

    説完,就作個謔笑,又説:

    "刷刷就是了,那嘴裏有屎嗎?快去看你的書,只要好好學,我們養你一輩子也行,若做樣子,就收拾了,幫我去賣些吃喝,一天也可賺四元五元哩!"

    旅人已經和這裏山民交上朋友了,什麼話也就能説得來了。

    "你們腳上的皮鞋走路不絆石頭嗎?"

    "城裏的路沒有石頭。"

    "真好,半年都穿不爛哩。"

    "能穿二三年的。你們也可以穿嘛。"

    "怕腳帶不動。趕明日到了縣上,該買台收音機了。"

    "你們口袋裏真有錢哩。"

    "有什麼呀,只是手上活泛些了。"

    説到這兒,他們就神秘起來,俯過身要問:

    "你們在城裏,離政策近,説説,這政策不會變了吧?"

    "變不了啦!"

    "真的?"

    "真的!"

    他們就嘮叨起來,説這黑龍口是商州最貧困的地方,過了麻街嶺,沿川下去,那裏才叫富呢,夏裏秋裏收得好,副業也多,賺錢的門路多哩。

    "我們這窮地方,還要好好幹幾年,要不你們城裏人來,光笑話我們了。"

    從山溝下來,路過冰凍的河,又會碰見那個撿糞的老漢了。談開來,他説他是個孤老,在公路邊修了四個廁所,專供旅人們用的。那糞池十天半月就滿了,他便出售給各家,八分錢一擔。光這一樣收入,就夠他花費了,老漢很樂觀,和旅人談得投機,見一媳婦抱了小孩過來,就把小孩撐在手上,讓立楞楞,然後逗弄小孩的小牛牛,説:

    "小子,好好長!爺爺這輩子是完了,就看你們了,噢!"

    他樂滋滋笑着,逗弄着,愜意得像喝了一罐子醇美的酒,眼裏是幾分感慨,幾分得意,又幾分羨慕和嫉妒。有好事的旅人忙用照相機攝了這鏡頭,説要給這照片題名"希望"。

    麻街嶺的路終於修通了。旅人們坐車要離開了,頭都伸出車窗,還是一眼一眼往後看着這黑龍口。

    黑龍口就是怪,一來就覺得有味,一走就再也不能忘記。司機卻説:

    "要去商州,這才是一個門口兒,有趣的地方還在前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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