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流經竹林關,向東南而去,便進入了商南縣境。一百十一里到徐家店,九十里到梳洗樓,五里到月亮灣,再一十八里拐出沿江第四個大灣川到荊紫關,淅川,內鄉,均縣,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里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船隻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極少有桅杆豎立,偶爾有的,也從不見有帆扯起來。因為水流湍急,順江而下,只需把舵,不用划槳,便半天一晌,"輕舟已過萬重山"了。假若從龍駒寨到河南西峽,走的是旱路,處處古關驛站,至今那些地方舊名依故,仍是武關,大嶺關,雙石關,馬家驛,林河驛等等。而老河口至龍駒寨,則水灘甚多,險峻而可名的竟達一百三十多處!江邊石崖上,低頭便見纖繩磨出的石渠和縴夫腳踩的石窩;雖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鎮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只留有一堆磚石,那夕陽裏依稀可見蒼苕綴滿了那石壁上的"遠源長流"字樣。一條江上,上有一座"平浪宮"在龍駒寨,下有一座"平浪宮"在荊紫關,一樣的純木結構,一樣的雕樑畫棟。破除迷信了,雖然再也看不到船船供養着小白蛇,進"平浪宮"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潮人的心上,龍駒寨、荊紫關是最神聖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紀的船公,每每摸弄着五指分開的大腳,就誇説:"想當年,我和你爺從龍駒寨運蒼朮、五子、木耳、漆油到荊紫關,從荊紫關運火紙、黃表、白糖、蘇木到龍駒寨,那是什麼情景!你到過龍駒寨嗎?到過荊紫關嗎?荊紫關到了商州的邊緣,可是繁華地面呢!"
荊紫關確是商州的邊緣,確是繁華的地面。似乎這一切全是為商州天造地設的,一閃進關,江面十分開闊。黃昏中平川地裏雖不大見孤煙直長的景象,落日在長河裏卻是異常的圓。初來乍到,認識論為之改變:商州有這麼大平地!但江東荊紫關,關內關外住滿河南人,江西村村相連,管道縱橫,卻是河南、湖北口音,惟有到了山根下一條叫白浪的小河南岸街上,才略略聽到一些秦腔呢。
這街叫白浪街,小極小極的。這頭看不到那頭,走過去,似乎並不感覺這是條街道,只是兩排屋舍對面開門,門一律裝板門罷了。這裏最崇尚的顏色是黑白:門窗用土漆刷黑,凝重、鋥亮,儼然如鐵門鋼窗,家裏的一切傢什,大到櫃子、箱子,小到罐子、盆子,土漆使其光明如鏡,到了正午,你一人在家,家裏四面八方都是你。日子富裕的,牆壁要用白灰搪抹,即使再貧再寒,那屋脊一定是白灰抹的,這是江邊人對小白蛇(白龍)信奉的象徵,每每太陽昇起空間一片迷離之時,遠遠看那山根兒,村舍不甚清楚,那錯錯落落的屋脊就明顯出對等的白直線段。燒柴不足是這裏致命的弱點,節柴灶就風雲全街,每一家一進門就是一個磚砌的雙鍋灶,粗大的煙囱,如"人"字立在灶上,灶門是黑,煙囱是白。黑白在這裏和諧統一,黑白使這裏顯示亮色。即使白浪河,其實並無波浪,更非白色,只是人們對這一條淺淺的滿河黑色碎石的沙河理想而已。
街面十分單薄,兩排房子,北邊的沿河堤築起,南邊的房後就一片田地,一直到山根。數來數去,組成這街的是四十二間房子,一分為二,北二十一間,南二十一間,北邊的斜着而上,南邊的斜着而下。街道三步寬,中間卻要流一道溪水,一半有石條棚,一半沒有棚,清清亮亮,無聲無息,夜裏也聽不到響動,只是一道星月。街裏九棵柳樹,彎腰扭身,一副媚態。風一吹,萬千柔枝,一會打在北邊木板門上,一會刷在南邊方格窗上,東西南北風向,在街上是無法以樹判斷的。九棵柳中,位置最中的,身腰最彎的,年齡最古老而空了心的是一棵垂柳。典型的粗和細的結合體,樁如桶,枝如發。樹下就側卧着一塊無規無則之怪石。既傷於觀賞,又礙於街面,但誰也不能去動它。那簡直是這條街的街徽。重大的集會,這石上是主席台,重要的佈告,這石上的樹身是張貼欄,就是民事糾紛.起咒發誓,也只能站在石前。
就是這條白浪街,陝西、河南、湖北三省在這裏相交,三省交結,界牌就是這一塊仄石。小小的仄石竟如泰山一樣舉足輕重,神聖不可侵犯。以這怪石東西直線上下,南邊的是湖北地面,以這怪石南北直線上下,北邊的街上是陝西,下是河南。因為街道不直,所以街西頭一家,三間上屋屬湖北,院子卻屬陝西,據説解放以前,地界清楚,人居雜亂,湖北人住在陝西地上,年年給陝西納糧,陝西人住在河南地上,年年給河南納糧。如今人隨地走,那世世代代雜居的人就只得改其籍貫了。但若查起籍貫,陝西的為白浪大隊,河南的為白浪大隊,湖北的也為白浪大隊,大凡找白浪某某之人,一定需要強凋某某省名方可。
一條街上分為三省,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容猊,三省人是三省人的語言,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商店。如此不到半里路的街面,商店三座,座座都是樓房。人有競爭的秉性,所以各顯其能,各表其功。先是陝西商店推倒土屋,一磚到頂修起十多間一座商廳;後就是河南棄舊翻新堆起兩層木石結構樓房;再就是湖北人,一下子發奮起四層水泥建築。貨物也一家勝籌一家,比來比去,各有長短,陝西的棉紡織品最為贏,湖北以百貨齊全取勝,河南挖空心思,則常常以供應短缺品壓倒一切。地勢造成了競爭的局面,競爭促進了地勢的繁榮,就是這彈丸之地,成了這偌大的平川地帶最熱鬧的地方。每天這裏人打着漩渦,四十二户人家,家家都做生意,門窗全然打開,辦有飯店,旅店,酒店,肉店,煙店。那些附近的生意人也就擔筐揹簍,也來擺攤,天不明就來佔卻地點,天黑嚴才收攤而回,有的則以石圍圈,或夜不歸宿,披被守地。別處買不到的東西,到這裏可以買,別處見不到的東西,到這裏可以見。"小香港"的名聲就不脛而走了。
三省人在這裏混居,他們都是炎黃的子孫,都是共產黨的領導,但是,每一省都不願意丟失自己的省風省俗,頑強地表現各自的特點。他們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長處,他們也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短處。
湖北人在這裏人數最多。"天有九頭鳥,地有湖北佬",他們待人和氣,處事機靈。所開的飯店餐具乾淨,桌椅整潔,即使家境再窮,那男人衞生帽一定是雪白雪白,那女人的頭上一定是絲紋不亂。若是有客稍稍在門口向裏一張望,就熱情出迎,介紹飯菜,幫拿行李,你不得不進去吃喝,似乎你不是來給他"送"錢的,倒是來享他的福的。在一張八仙桌前坐下,先喝茶,再吸煙,問起這白浪街的歷史,他一邊叮叮咣咣刀隨案板響,一邊説了三朝,道了五代。又問起這街上人家,他會説了東頭李家是幾口男幾口女,講了西頭劉家有幾隻雞幾頭豬;忍不住又自誇這裏男人義氣,女人好看。或許一聲吶喊,對門的窗子裏就探出一個俊臉兒,説是其姐在縣上劇團,其妹的照片在縣照相館櫥窗裏放大了尺二,説這姑娘好不,應聲好,就説這姑娘從不刷牙,牙比玉白,長年下田,腰身細軟。要問起這兒特產,那更是天花亂墜,説這裏的火紙,吃水煙一吹就着;説這裏的瓷盤從漢口運來,光潔如玻璃片,結實得落地不碎,就是碎了,碎片兒刮汗毛比刀子還利;説這裏的老鼠藥特有功效,小老鼠吃了順地倒,大老鼠吃了跳三跳,末了還是順地倒。説的時候就拿出貨來,當場推銷。一頓飯畢,客飽肚滿載而去,桌面上就留下七元八元的,主人一邊端着殘茶出來順門潑了,一邊低頭還在説:照看不好,包涵包涵。他們的生意竟擴張起來,丹江對岸的荊紫關碼頭街上有他們的"租地",雖然仍是小攤生意,天才的演説使他們大獲暴利,似乎他們的大力丸,輕可以治癢、重可以防癌,人吃了有牛的力氣,牛吃了有豬的肥膘,似乎那代售的避孕片,只要和在水裏,人喝了不再多生,狗喝了不再下崽,澆麥麥不結穗,澆樹樹不開花。一張嘴使他們財源茂盛,財源茂盛使他們的嘴從不受虧,常常三個指頭高擎飯碗,將麪條高挑過鼻,沿街唏唏溜溜的吃。他們是三省之中最富有的公民。
河南人則以能幹聞名,他們勤苦而不戀家,強悍卻又狡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人小孩沒有不會水性的,每三日五日,結夥成羣,背了七八個汽車內胎逆江而上,在五十里,六十里的地方去買柴買油桐籽。柴是一分錢二斤、油桐籽是四角錢一斤。收齊了,就在江邊啃了乾糧,喝了生水。憋足力氣吹圓內胎,便扎柴排順江漂下。一整天裏,柴排上就是他們的家,丈夫坐在排頭,妻子坐在排尾,孩子坐在中間。夏天裏江水暴溢,大浪滔滔,那柴排可接連三個、四個,一家幾口全只穿短褲,一身紫銅色的顏色,在陽光下閃亮,柴排忽上忽下,好一個氣派!到了春天,江水平緩,過姚家灣,梁家灣,馬家堡,界牌灘,看兩岸靜峯峭峭,賞山峯林木森森,江心的浪花雪白,崖下的深潭黝黑。遇見淺灘,就跳下水去連推帶拉,排下湍流,又手忙腳亂,偶爾排撞在礁石上,將孩子彈落水中,父母並不驚慌,排依然在走,孩子眨眼間冒出水來,又跳上排。到了最平穩之處,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一家人就仰躺排上,看天上水紋一樣的雲,看地下雲紋一樣的水,醒悟雲和水是一個東西,只是一個有鳥一個有魚而區別天和地了。每到一灣,灣裏都有人家,江邊有洗衣的女人,免不了評頭論足,唱起野蠻而優美的歌子,惹得江邊女子擲石大罵,他們倒樂得快活,從懷裏掏出酒來,大聲猜拳,有喝到六成七成,自覺高級幹部的轎車也未比柴排平穩,自覺天上神仙也未比他們自在。每到一個大灣的渡口,那裏總停有渡船,無人過渡,船公在那裏翻衣捉蝨,就喊一聲:"別讓一個溜掉!"滿江笑聲。月到江心,柴排靠岸,連夜去荊紫關拍賣了,柴是一斤二分,油桐籽五角一斤;三天辛苦,掙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過一個時期"吃飽了,喝漲了"的富豪日子。一等家裏又空了,就又逆江進山。他們的口福永遠不能受損,他們的力氣也是永遠使用不竭。精打細算與他們無緣,錢來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們的生活大喜大悲。
陝西人,固有的風格使他們永遠處於一種中不溜的地位。勤勞是他們的本分,保守是他們的性格。拙於口才,做生意總是虧本,出遠門不習慣,只有小打小鬧。對於河南、湖北人的大吃大喝,他們並不饞眼,看見河南、湖北人的大苦大累反倒相譏。他們是真正的安分農民,長年在土坷垃裏勞作。土地包產到户後,地裏的活一旦做完,油鹽醬醋的零花錢來源就靠打些麻繩了。走進每一家,門道里都安有擰繩車子,婆娘們盤腳而坐,一手搖車把,一手加草,一抖一抖的,車輪轉得是一個虛的圓團,車軸杆的單股草繩就發瘋似的腫大。再就是男子們在院子裏開始合繩:十股八股單繩拉直,兩邊一起上勁,長繩就抖得眼花繚亂,白天裏,日光在上邊跳,夜晚裏,月光在上邊碎,然後四股合一條,如長蛇一樣扔滿了一地。一條繩交給國家收購站,錢是賺不了幾分,但他們個個心寬體胖,又年高壽長。河南人、湖北人請教養身之道,回答是:不研究行情,夜裏睡得香,心便寬;不心重賺錢;茶飯不好,卻吃得及時,便自然體胖。河南、湖北人自然看不上這養身之道,但卻極願意與陝西人相處,因為他們極其厚道,街前街後的樹多是他們栽植,道路多是他們修鋪,他們注意文化,晚輩裏多有高中畢業,能畫中堂上的老虎,能寫門框上的對聯,清夜月下,悠悠有吹簫彈琴的,又是陝西人氏,"寧叫人虧我,不叫我虧人",因而多少年來,公安人員的摩托車始終未在陝西人家的門前停過。
三省人如此不同,但卻和諧地統一在這條街上。地域的限制,使他們不可能分裂仇恨,他們各自保持着本省的尊嚴,但團結友愛卻是他們共同的追求。街中的一條溪水,利用起來,在街東頭修起閘門,水分三股,三股水打起三個水輪,一是湖北人用來帶動壓面機,一是河南人用來帶動軋花機,一是陝西人用來帶動磨面機。每到夏天傍晚,當街那棵垂柳下就安起一張小桌打撲克,一張桌坐了三省,代表各是兩人,輪換交替,圍着觀看的卻是三省的老老少少,當然有輸有贏,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月月有節,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端午,八月中秋,再是臘月初八,大年三十,陝西商店給所有人供應雞蛋,湖北商店給所有人供應白糖,河南就又是粉條,又是煙酒。票證在這裏無用,後門在這裏失去環境。即使在"文化革命"中,各省槍聲炮聲一片,這條街上風平浪靜;陝西境內一亂,陝西人就跑到湖北境內,湖北境內一亂,湖北人就跑到河南境內。他們各是各的避風港,各是各的保護人。各家婦女,最拿手的是各省的烹調,但又能做得兩省的飯菜。孩子們地道的是本省語言,卻又能精通兩省的方言土語。任何一家蓋房子,所有人都來"送菜",送菜者,並不僅僅送菜,有肉的拿肉,有酒的提酒,來者對於主人都是幫工,主人對於幫工都待如至客;一間新房便將三省人扭和在一起了。一家姑娘出嫁,三省人來送"湯",一家兒子結婚,新娘子三省沿家磕頭作拜。街中有一家陝西人,姓荊,六十三歲,長身長臉,女兒八個,八個女兒三個嫁河南,三個嫁湖北,兩人留陝西,人稱"三省總督"。老荊五十八歲開始過壽日,壽日時女兒、女婿都來,一家人南腔北調語音不同,酸辣鹹甜口味有別,一家熱鬧,三省快樂。
一條白浪街,成為三省邊街,三省的省長他們沒有見過,三縣的縣長也從未到過這裏,但他們各自不僅熟知本省,更熟知別省。街上有三份報紙,流傳閲讀,一家報上登了不正之風的罪惡,秦人罵"瞎",楚人罵"操蛋",豫人罵"狗球";一家報上刊了振興新聞,秦人説"燎",楚人叫"美",豫人喊"中"。山高皇帝遠,報紙卻使他們離政策近。只是可惜他們很少有戲看,陝西人首先搭起戲班子,湖北人也參加,河南人也參加,演秦腔,演豫劇,演漢調。條件差,一把二胡演過《血淚仇》,廣告色塗臉演過《梁秋燕》,以豆腐包披肩演過《智取威虎山》,越鬧越大,《於無聲處》的現代戲也演,《春草闖堂》的古典戲也演。那戲台就在白浪河邊,看的人山人海。一時間,演員成了這裏頭面人物,每每過年,這裏興送對聯,大家聯合給演員家送對聯,送的人莊重,被送的人更珍貴,對聯就一直保存一年,完好無損。那戲台兩邊的對聯,字字鬥般大小,先是以紅紙貼成,後就以紅漆直接在門框上書寫,一邊是:"丹江有船三日過五縣",一邊是"白浪無波一石踏三省",橫額是"天時地利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