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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溝裏一位復退軍人

    一覺醒來,就聽見後窗外有吱扭扭、吱扭扭的響聲,炕那頭的復退軍人還在呼呼嚕嚕地睡着不醒。這復退軍人三十三歲,前年從青藏高原回來,雖然已經務農三年了,但身上還保留着軍人的氣質:一是行走,坐卧,胸部總挺得高高的;二是能苦能累,能吃能睡;三是穿一身黃軍衣,領章帽徽當然沒有了,但風紀扣扣得極嚴。我昨天下午一趕到這裏,他就對我十分友好,一定留我住下,又當夜勒死了一隻後山跑過來的遊狗,打了二斤燒酒。吃狗肉喝燒酒,裏外發熱;兩個人頭歪頭倒在炕上就一直沒有甦醒。

    "喂,夥計!"我叫着。

    復退軍人依然沉睡如泥。我側起身來,撩起後窗簾往外一看,才見屋後田邊的那台大石磙碾子被一個女人推着。這女人窄襖窄褲兒,腰俏俏的;頭上抹着很重的頭油,絲紋不亂;一雙用粉塗得雪白的單布鞋,弓弓的小巧,起落上下沒一點聲響。碾磙子太大了,一丈多長的碾杆,一個人推着很費力。碾盤上鋪着的一層鮮玉米顆粒,被石磙子碾過,噼噼啪啪地響,黃白漿水就濺得一碾盤都是。

    我穿衣起來,一邊到門前的河裏去洗臉,一邊看着推碾子的女人,想這是誰家的小媳婦,這麼俊樣,怎麼一大清早獨自來推碾子,那麼大的石磙子,她推得動嗎?

    正看着想,那女人聽見潑水聲,掉過臉兒也來看我,沒想目光正碰在一起,她一笑,臉先飛上了紅,忙推着石磙子走,偏在石磙子和我一條方向線上的時候,她再不推,躲在那邊細聲地咳嗽。

    就在這個時候,我睡的那個後窗打開了,露出復退軍人的黑臉。那女人立即閃出來,往那裏睨了一眼,忙又向我這邊看,我忙埋下頭去。等再去看那窗口,已經關上了。不久,有一頭毛驢,背上有着套繩,從後門端端走出來,走過田埂小路,站在碾盤下。那女人也站住了,動手將毛驢套上了碾杆,卻大聲罵道:"你來幹啥?你還敢來?!看我打死你!"

    一根樹枝揚在半空,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氣,但落下來,輕飄飄的,只在毛驢後胯下一捅,毛驢小步溜丟推着石磙子吱扭扭飛轉。

    我知道這女人是和復退軍人熟識的了,但為什麼卻不把毛驢拉出去幫忙?我趕回來,復退軍人已經洗好了臉,在鏡前用手擠腮幫上的粉刺兒,一邊輕輕地哼着歌子。我説:"夥計,你家毛驢跑出去了,那個女人不作聲就套上,幫她推碾子哩!"

    "是嗎?"他好像才知道了這事。"這毛蟲,怎麼就跑出去了?!"但他並沒有去拉回毛驢,也不從後門出去看看,只是輕輕地哼他的歌子。

    "這女人是哪裏的?"我問他。

    "上邊堖畔的。"

    "是誰家小媳婦?"

    "不是誰家小媳婦。"

    我終於證實了,這小巧女人和復退軍人是相好的了。

    "你們既然很熟,她一個人能推了碾子?你該去幫幫手啊!"

    他突然臉紅了:"我才不管她哩!"

    後來,毛驢就又獨自走回來了,驢背上放着套繩,套繩中間有一個十分乾淨的新手帕包兒,復退軍人打開了,裏邊是碾成的鮮包穀粥團。

    "她送你的?"我説。

    "她恐怕是讓我招待你的。"他説,"你吃過這包穀粥粑粑嗎?比白麪饃饃好吃哩。"

    這一天早上,我們就做了稀飯和包穀粥粑粑。那粑粑果然十分清香,愈嚼愈有味道。我們邊吃邊説着話,他告訴我:他們這裏叫石頭溝,溝底流的不是水,而是石頭。我説這一點我昨日一來就看出來了,因為在這條溝裏走了十五里,溝道里先還有水,走着走着水就沒了,再走一半里,水又出現了,原來這溝裏的河是滲河。走過七八里,河裏便很少有沙,全是石頭,大的如屋,小的如枕,你壘我,我壘你,全光圓白淨,有水的地方,水就在石頭中隱伏,淺潭中游幾條小魚,沒水的地方,連一棵草也沒有。他説,這裏便是溝堖,上邊坡堰上的村子,是這條溝惟一的村子,共五十户人家。這五十户分為三姓,主要是孫家,其次是田家,再是韓家。他家姓寧,是僅有的獨户,與村子較遠。平日他家和坡堰上的人家來往不多,但全村惟一的石磙子碾子卻在他家屋後,少不了有人來碾穀子、稻子、包穀顆的。他末了就又説起他自己,説他當了幾年兵,在青藏高原上一個勞改場看管犯人。復退後,去年雙親相繼謝世,三個妹妹也早嫁了人,他就成了一家之主: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一桌飯端上來,他不説吃,誰也不會吃。"我能吃苦,什麼都可以,就是悶得慌。"他買了一個收音機,每夜聽到雞叫,但還是常失眠。

    "你怎麼不找個媳婦呢?"我説。

    "一個人倒清靜。"他笑了,又問我,"你説呢?"

    飯後,我便一個人到後邊的坡堰村子去了。這村子確實不小,但房屋極不規律,沒有兩家是一排兒蓋的,由下往上,一家比一家高。村裏沒有一條端端的街,也沒有一條平平的路,都是從這家到那家,一條仄路,斜着朝上,或斜着往下。我在村子裏轉了幾轉,人們都拿眼睛好奇地盯我。我發現村裏穿黃軍衣的,黃軍鞋的,戴黃軍帽的人很多,便向幾位正聊天的人打聽,他們就一鬨笑了。

    "我們這裏有兵種哩!"

    "兵種?"

    "你看見最上頭的那個門樓嗎?"一個人用嘴努着,"那是孫家二爺,七個兒子,都當過兵,到了孫子輩,又當了三個。"

    我有些吃驚:這孫家人口好旺,出了這麼多軍人?!"那河下的寧家,不是也出過個兵嗎?"

    "他算什麼兵?看管了幾年犯人!回來還是個農民,連媳婦都丟了。"

    這些人説起來,興趣倒來了,似乎談論別人的不幸和愚蠢,最能開心。我便也從中知道了這復退軍人家底是全村最薄的。孫家有個叔父在大隊當領導,那幾年招兵,孫家每年要走一個,三四年回來,就都安排了,有在縣飲食公司的,木材檢查站的,交通局的,汽車隊的……都發了財,日子過得人模狗樣的。這姓寧的老漢看得眼紅,就糶了五斗包穀,給孫家那個叔父送禮,好歹讓兒子當了兵。這兒子未穿軍衣前,在隊裏燒炭場,終日人比炭黑,長到二十七,媳婦找不下,剛一換上軍衣,就有三個媒人來提親,結果選中了一門,三下五除二,見面,看家,訂了百年相好。臨到部隊前一天,丈人、丈母和那寶貝女子來家送行,吃了喝了,臨走拿了三身衣服,五十元錢。沒想到了部隊,三年復員,小夥沒有得了國家的事幹,那女的便鬧着又退了婚。寧家父母一口氣窩在肚裏,氣最軟,氣又最硬,積成癌症,不上一年就都眼睛不合地去了。

    "現在再沒有個提親的?"我問。

    "給他認門豬親!他被八指腳迷住了,不三不四的,誰家黃花少女肯嫁了他?"

    "八指腳?"

    "是個人,破鞋,鬼狐狸兒變的,見了男人就走不動啦!"

    "放你孃的狗屁!"一句未了,半空裏火爆爆罵了一聲。我和那聊閒話的人都嚇呆了,仰頭一看,三丈遠的一家小院裏,有一棵桶粗的核桃樹,樹丫上爬着一個女人,一邊用長杆子打磕着核桃,一邊朝這邊罵,我認出正是清早推碾的那女人。

    "我就罵了你,破鞋!"那男的跳起來,"你害死了我們田家的人,又去勾引人家姓孫的,你怎麼不就去給孫家鋪牀暖被?你現在又給寧家騷情,看他姓寧的就敢要了你?!"

    那女人氣得嘴臉烏青,摘了青皮核桃朝這邊打來,那男的也從地上撿了石頭瓦片往樹上打,兩廂一時如下了冰雹。我一看大事不好,飛似的跑下村子,直奔復退軍人家。他一聽,便抄了一根扁擔衝出了門,卻在院中,將那扁擔在捶布石上摔斷了,使勁地打自己。我以為他是氣瘋了,他卻哇的一聲哭了個死去活來。

    直到這天晚上,復退軍人才一五一十告訴我實情。原來這女人是個寡婦,第一個姓田的丈夫好吃懶做,脾性又特別壞,三天兩頭和她打鬧,她就和孫家一個當兵的暗中好起來。有一年,那當兵的回家探親,她去孫家和那男的説了半宿話。她丈夫後來知道,將她一頓好打,又要剁一個指頭讓吸取教訓,她跪下求饒,那時她人聰明俊俏,正在大隊業餘宣傳隊演戲,説剁了指頭怎麼上台啊,丈夫竟剁了她一個腳指頭。那丈夫也是鬼迷了心,剁了她的,又持刀去尋着那當兵的,也逼着剁了一個腳指頭。結果被抓了牢獄,一個月裏,又染了重病,死在牢裏。她依然痴情那孫家當兵的,但人家一復員,在縣汽車隊開了車,看中了本單位一個打字員,就把她甩了。從此她聲名掃地,幾年裏再也抬不起了頭。

    "村裏人都看不起她了,"復退軍人説,"但她性子硬,從來不服,自田家丈夫一死,田家人要趕她出門,先是孫家勢力大,沒有趕走,後來田孫兩家一氣要趕她出村,她還是不走。她長得嫩面,人又能幹,上炕的剪子下炕的鐮,從不要人幫她。一年四季衣着上收拾得乾乾淨淨,村裏人越是看不慣,她越故意,但我知道她心裏很苦,常常夜裏關了門啼哭。"

    "你知道?"我説。

    復退軍人不言語了。將昨日吃剩下的狗肉又切了一盤,陪我喝起酒來。一杯又一杯,他喝到八成,用拳頭就使勁捶自己的頭,説:"我這兵當的窩囊,我不像個當兵的啊!"

    我知道這是醉了,就收了酒肉,各自睡下。到了半夜,後窗上有嘭嘭的敲打聲,我忙叫復退軍人,那響聲卻沒有了。復退軍人聽我説了,"哦"的一聲,説他出去看看,不要我起來,出門又將小房門鎖了。一直有了好長時間,他回來了,一進門就喊我起來,沒頭沒腦地説:"人在事中迷,你給我出出主意!"

    "什麼事?"我嚇了一跳,翻身坐起。

    "她又被人打了!"

    "誰?"

    "桂枝。"

    門推開了,那女人披頭散髮走了進來説,是夜裏田家人又要攆她,不准她再住原丈夫的三間房,孫家人也趁機起鬨,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了。她和人家吵起來,説只要活着,她就不走,還要剛剛正正在石頭溝住下去。人家要打她,她抄起擀麪杖叫道:"誰動我一根指頭,就叫她像田家那死鬼一個下場!"那幫人也不敢動她,問她有什麼理由賴着?她説:"我要招人!"問招的哪一個?她喊了三聲:"寧有生!"那幫人聽了,又氣又罵,又是冷笑,説姓寧的沒那個膽量,一鬨才散了。

    "同志!"那女人突然在我面前跪下了,鼻涕眼淚一齊流了下來。"我名聲已經倒了,我也不怕你笑話。但我哪兒是壞人?我壞在了什麼地方?我壞就壞在沒有認清孫家那個牲畜,我痴心待他,他卻耍弄了我!痴心兒不是我錯,我還要痴心待人。是我先愛上寧有生的,要説勾引,就算是我勾引,他孤苦一人,被人看不上眼,我知道他的苦處,難道我們就不能熱熱火火成一個家?可他不像個血性男人,總是不敢公開,是我抖出來了,怕人家追問他時他撐不起腰桿,我就來逼他明日去村裏公開的!"

    這女人口齒流利,句句説得有板有眼,我一下子感覺到了自己的責任,便站了起來,給復退軍人鼓勁,説這裏家族勢力還這麼厲害,就要當個生活的強者。如果一個強了,兩個都強,一個強不起來,兩個人也就全毀了。

    復退軍人瓷在了那裏。

    "你説話呀,説話呀!"那女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嗚嗚又哭了。"你老是這樣,你只有自己糟蹋自己!我以前不是這樣嗎?我吃盡了性軟的虧,今日在這同志面前,你把話説清:你要活得像個人,你明日就當眾人面公開,咱有的是力氣,人也不比誰笨,日子會過得紅火。你要還是這樣下去,咱就一刀兩斷!我就是當一輩子寡婦,我也不會走,我也不去尋短見!"

    復退軍人猛地過去抱了酒碗喝了一氣,一邊抹嘴,一邊説:"依你的辦,我也是窩囊夠了!"

    第二天早上,因為我急着要趕到北邊留仙坪去,不能在這裏多呆了,臨走時,復退軍人和那女人雙雙送我上了溝那邊的便道上,我祝福他們成功,那女人"格"地笑出了聲。

    三個月後,我回到了這個縣上,縣城裏正流傳着一件新聞:石頭溝一個寡婦和一個復退軍人為了結婚,在公社領不出結婚證,又上告到縣上,指控石頭溝孫家和田家暗中給公社文書使了黑錢。結果,縣委追究,官司打了一月,孫家的那個大隊領導終於撤了職,寡婦和復退軍人結了婚。兩人賣了寡婦的房子,積了本錢承包了一孔木炭窯,收入很大。有人便給我説:早上還見他們擔了炭在縣城南市上出售,炭是好炭,一律栲木料,易燃,耐燒,散熱性強,只是燃起來愛爆火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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