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我仍沒有動筆寫我的小説。我一個人坐在我自己的書室中,吸着紙煙,回想日間我和根弟談話的經過,過了一會,我提起筆來,把談話中所得到的線索,寫成了下面幾種結論。
第一,那小使女菊香在昨天二十三日清早送殯以後方才不見,倪氏所説菊香在三天前劉氏病中就離去的話顯見是虛構的。第二,二十二日那天夜裏和尚們在屍前唸經的時候,保榮還在。那末,保榮的失蹤,也只是前天二十二日晚上,或昨天二十三日上午的事;無論如何,他的失蹤是發生在劉氏死了以後,這也是值得注意的。第三,保鳳已有一個戀人,這人和保鳳的結合,那死者劉氏顯見是不贊成的。而上一天的所謂偷喪,其他方面雖都出於詭秘行動,這少年卻偏偏參加。這一點在這件疑案上也不能不認為是一種重要線索。第四,我已約略地明瞭他們家庭間的對峙狀況。那死者劉氏雖握着財權。處在家庭間最高的地位,但伊的親生兒子保盛既還在南京,除了那個心腹的小使女菊香以外,伊可算是處於孤立地位。對方面那倪氏和伊的兒子保榮,女兒保鳳,三個人分明通同一氣。家庭間有了這種對峙的現象,當然已沒有福利可言,何況劉氏又握着財權,又曾反對過保鳳的戀愛事件?在這種情勢之下,家庭間的慘變的確有爆發的可能。
下一天二十五日早晨,我便趕到愛文路霍桑寓裏去,他已出去進行他的户外散步,還沒有回來。我就坐下來拿了幾張報消遣。報上雖載着關於黃河路賭窟的消息,可是不出汪銀林所料,果真略而不詳,不但那些所謂“大亨”們的姓名不曾披露,而且那七十六個男女賭徒的數目,也已打了一個大折,我暗忖神聖的無冕帝王的筆尖,竟也會受這班“超法律的大亨”的勢力所支配,那不能不引起我深長的嘆息。
一回兒霍桑從外面回來,開始進他的早餐。我忙放了報紙,偷偷地瞧他的神氣,要想忖度他對於這件疑案在調查上是否已有進步。但我這種觀察,失敗的十居八九,除了他在十二分緊張和困難的時候,終不容易從他的臉色上窺探他的心理狀態。我尋思昨天下午我和那小使女的一番談話,並不曾受霍桑的委託,那末,我不妨先聽聽地偵查的成績,然後再出其不意地將我所得到的重要消息供給他。
在核桑的早餐完畢以後,彼此燒着了一支紙煙,我就開始發問。
我道:“霍桑,我想你昨天一定已奔波了半天。有什麼結果?”
霍桑緩緩答道:“還不能説什麼結果,我曾到斜橋路河南會館去過,也曾查明瞭地址,去拜訪過那位王保盛的父執潘之梅,查明瞭幾種事實,後來我去訪汪銀林,把這事告訴他,希望他給我調查一下王保榮的蹤跡。他又陪我到西區警署裏去調查登記的事,又一塊兒去訪問過那個高月峯醫士。末了,他留我吃了夜飯,耽擱得很晚。今天我本打算找一個題目,就要會見見保盛的姨母倪氏,這就是我昨天和你分別以後的經過情形。
“那末,你所查明的幾種事實是什麼事呀?”
“那會館裏的職員,有一個叫做龐伯年的,告訴我王劉氏的棺材的確是在二十三日早晨九點鐘光景送進去的,送喪的只有一男一女。這的確是一種習慣的所謂偷喪舉動。”
我這時幾乎忍不住想補充,但急忙忍住,乾咳了一聲。
霍桑向我瞧瞧,問道:“你要説什麼話?”
我仍保持着秘密,答道:“沒有什麼,我要問問這送喪的一男一女是誰。
“據龐伯去告訴我,那女的就是死者的女兒保民,男的卻是一個姓唐的西裝少年,説是死者的親戚。後來我去見潘之構時,他卻説他不曾聽得王訓義在上海有什麼姓唐的親戚,這個人至今還是個啞謎。”
這時我的咽喉間似乎有些發癢,但我仍憑着控制的力量保持着靜默。
霍桑把紙煙灰彈去了些,仍自顧自地説道:“我還查明二十四日傍晚七點鐘時,到西區警局裏去填寫死亡執照的人,就是王保盛的哥哥保榮。不過那管理死亡登記的趙巡長,只憑着高月峯醫生的簽證就胡亂登記,並不曾親自到王家裏去調查過。因此,可以證明王保榮在他的大母死後還沒有失蹤。”
我情不自禁地暗暗點了點頭,因為這結論和我所歸納的恰正相合。但我這點頭的動作,霍桑似沒有瞧見。
他繼續説道:“還有一點,我認為非常可疑,那龐先生説那天四個扛棺材的伕役中,有一個人他向來認識,那人名叫阿四,住在大東門外關橋愧,你想關橋離犁園路很遠。他們為什麼不瘤用近處的伕役,卻這樣子舍近就遠?因此,我覺得這裏面的矛盾點越發不能調和。”
我插口問道:“‘你説的矛盾點指什麼説的呀。
霍桑呼吸了幾口煙,説道:“我昨天就覺到這裏面的事實互相矛盾,在情理上解釋不通。因為從一般心理上推測,劉氏的死,假使果真出於倪氏母子的謀害,謀害的方法姑且假定是最簡便的毒藥,那末,他們的陰謀既已成就,儘可以陳屍在堂,讓伊的親生兒保盛回來殯殮,事實上保盛決不致貿貿然就去檢查屍體,而且服毒而死,也決不是一瞥間所能瞧破,但他們為什麼故落痕跡,採取這種詭秘的偷喪舉動?從別一方面看,他們這種詭秘的份喪,又足以反證他們的確有陰謀行為。但他們的陰謀是什麼性質?我委實無從推想。並且他們既有陰謀在先,為什麼又急於拍電通知保盛?通報以後,怎麼又反故意似地造出這種種疑團?這種種都覺在情理上解釋不通。後來我查明瞭他們特地到遠處去僱叫打棺材的伕役,又有那個不知誰何姓唐的少年送喪,越足證明他們確有詭秘的陰謀。可是據活之梅説,那倪氏平素為人柔和膽小,所以歷年來相安無事;又説那深榮也只是喜歡遊蕩罷了,料想不致幹出這種駭人的犯法舉動,還有那醫生高月峯,也聲明劉氏是病死的。這些都是顯著的矛盾點,現在我差不多已被困在矛盾圈子的核心。我的唯一的希望,就是等你來給我解釋了。”他説完了話,便把身子靠着藤椅的背,閉目養神似地吸他的紙煙。
我作疑訝聲道:“什麼?你希望我來解釋這矛盾點?”
霍桑點了點頭,晴晴依然閉着,煙霧卻一縷縷從嘴裏吐出來。
我又遭:“這種出乎常情的矛盾點,你既然認為困難,我怎能——”
霍桑忽接嘴道:“我相信你能夠的。你何必謙虛?”
“這不是謙虛問題啊。”
“得啦!你的聲容態度,早已告訴我昨天曾自告奮勇地調查過一下,此刻你已握着這疑案的秘銷!”
我不禁笑道:“‘唉,霍桑,你的眼睛真厲害Z我想瞞你,委實自不量力,不過我所知道的有限,説不上‘握着秘鑰’或解釋矛盾,我只能補充一些會了。”
霍桑才張開眼睛,重新仰起身子,丟下了煙尾,向我微微一笑。
他道:“那末,你有什麼補充呢?”他説時又摸出一支新鮮的紙煙未。
我答道:“‘我已知道那個送交的姓唐的少年是王保民的戀人,還有那小使女菊香,在二十三日早晨陪着棺材出門以後方才走開。這兩點或許可以給你一種補充。”我從衣袋中摸出我的日記簿來、把上衣裏所寫的四種結論的紙,檢出來交給霍桑:“這就是我昨天向王家陷鄰的一個小使女嘴裏查問而得的成績,你自己瞧罷。”
霍桑把那張結論的紙接過,細細地瞧了一遍。接着,他一壁燒着紙煙,一壁把眼光凝視在他的皮鞋尖上,臉上非常沉穩。我覺得他這樣鄭重其事,就可證明我昨天自動的舉動,可算“此行不虛”。
一會兒,霍桑向我點着頭,緩緩説道。“包朗,你昨天的工作的確值得讚許。你已在這一團亂絲中給我指出了幾條可以抽引的頭緒。”
我不禁淺出些得意的狀態,也換了一支新的紙煙燒着。我説道:“我認為這端緒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那個姓唐的少年。”
霍桑的眼光閃動了一下,問道:“何以見得?”
“他是保鳳的情人,他和保鳳的結識,卻是死者劉氏所反對的,這一次他又公然出來料理死者的喪務,那末,他在這疑案中所處地位的重要,也就可想而知。”
“你説這姓唐的有主謀謙疑?”
“我的確有這見解,因為一個人在熱戀的當兒,理智的效用往往會消沉到零點以下,因着排除戀愛途徑中的障礙而出於行兇,也不能不算是一種強有力的動機。
霍桑又低下了頭,默默地吸着煙,尋思了一下。
他點點頭道:“這少年的確也是個重要角色。不過就眼前進行的步驟説,還有兩個人的下落,比他更有急切查明的必要。”
“那兩個人?”
“一個是那小使女菊香,一個是那大兒子保榮。因為當前的先決問題,就在劉氏的是否被謀害而死,和怎樣被害,動機和主謀,還是第二步的問題。”
“那末,你想我們如果查明瞭這小使女或保榮,你的先決問題就可以解決嗎?”
“我相信如此,我料想那小使女菊香的失蹤,一定是被他們利用了什麼方法故意造開的。他們為什麼要造開伊?那一定是因菊香曾參與或曾窺破他們的陰謀。他們防這小孩子會吐露真情,故而才將伊遣開了滅口。”
我想了一想,點頭應道:“這樣説這女孩子的確是全案中的樞紐。但伊的下落或許還有查明的可能。”於是我就把屬託根弟的事向霍桑説了一遍。
霍桑微微帶着笑容,應道:“我佩服你,你的刺探手段委實高明、不過你若等候根弟打電話報告你菊香的蹤跡,那你須把你的急躁的性子改變一下,下些兒忍耐工夫才好。因為據我料想,在眼前的幾天,菊香決不會回到潤身坊去。”
我道:“那末,我們如果能找到那個保榮,不是也同樣可以揭破這個疑團嗎?這個人你想可容易找尋?”
霍桑道:“我昨天已拓泛報林幫助我找尋。那西區警署裏的毛巡官,特地叫眼見過這王保榮的趙巡長把保榮的面貌向汪銀林説明,也許不久就可以有下落。我料想他不會走遠—…·唉,且慢。”他重新把我的那張結論紙展開來瞧了一瞧。“當和尚們轉殮的時候,他還在場,那末,他什麼時候走開,這取轉殮的和尚或許會知道一二。不過我覺得不容易使這現光頭們説真話。”
“是啊,我也認為我們應到廣福寺裏去調查一下;譬如:劉氏的屍體究竟有沒有異狀?那姓唐的少年當時是否在場,除了姓唐的少年以外,還有沒有別人?還有死者究竟什麼時候下格?料理下棺時的伕役是什麼人?……”
霍桑忽把那紙煙夾在手指中間,連連搖着手。他的搖手的動作似乎還不足表示,他的頭也連帶地搖着。
“包朗,你的希望至少須打上一個倒九折,你總知道這班六根清淨而財色未盡的上海的職業和尚,都是乖巧轉彎的。況且保盛告訴我們,倪氏又是他們的施主。如果你把這種有嚴重關係的問旬去問他們,他們儘可以輕描淡寫地回答你‘阿彌陀佛,我們出家人除了拜佛唸經,什麼都不知道。’那你就沒奈何了。”他立起身來,揹負着手,又開始在室中踱着。
霍桑這一種抗辯的論調,我認為不很滿意,和尚們即使刁滑,我們也儘可想些旁敲側擊的方法,決不致束手無策,我見他低頭苦思的狀態,又不禁自告奮勇。
“霍桑,你可是認為向和尚們調查的事不容易辦?我倒很願意代替你——”
霍桑忽搖搖頭,描口道:“不,我正在找一個題目,怎樣去和那優氏和伊的女兒保鳳談一談,我覺得這件事很不容易啓口——”
他的話也同樣被打斷,原來這時候前門忽而響動,不多一會,那王保盛又直闖進霍桑的辦公室中來。
這一天他的行動上雖然仍有些鹵莽的色彩,但比昨天的模樣已有顯著的進步,他仍穿着那暗青布的棉袍,一進門便把他的那頂半棕半灰的呢帽除了下來,很恭敬地向我們鞠了一個躬,他的臉上已有些血色,鏡片後面的眼睛,也比昨天活潑得多。
他放低了聲音,説道:“兩位先生,我來報告一個信息。他們的陰謀越發顯露了!”他的聲調謹慎中帶着驚慌,似暗示他的消息的嚴重。
霍桑又撫慰似地伸手拍着那少年的肩膀,一壁點頭,一壁答話:“唉,有消息?好,好,請坐下來説。
我們坐定以後,王保盛就開始報告:“霍先生,你昨天可曾調查出什麼事情?我告訴你,你的舉動應特別謹慎才是。
霍桑的眼睛裏露出一種詫異的神氣,他向這來客瞧瞧,似在估量他的説話是否出於健全神經的支配。
他緩緩應道:“昨天包先生也參加偵查的,我們約略有些成績,等一會可以告訴你。但你説的特別謹慎有什麼意思?”
王保盛把身子僂向前些,依舊現出一種防人家偷聽似的模樣。
他道:“霍先生,昨天晚上鎮江方面來了一個電報,那是我姨母的表兄許邦英打來的回電,説他決定今天乘早車到上海來。
我記得王保盛昨天曾説過,那個和他父親合股經商的潘之梅,曾提起過這許邦英是在鎮江當律師的。潘之梅所以特別提起這人,又表示不願參加這件曖昧的事情,一定就是顧忌這個人不容易應付,那時保盛世果真有同樣的表示。
“霍先生,我不能不告訴你。這許邦英陰險異常,他藉着律師的招牌,專幹種種恫嚇敲詐的事情。……唉,我説出來也慚愧,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曾吃過他的虧,故而這幾年來彼此已斷絕往來。這一次我讀他的回電的口氣,分明是我姨母特地去請他來的。霍先生,你想他們為什麼去請他來?”
我不禁插口道:“莫不是請他來分析家產?”
王保盛瞧着我答道:“這倒不成問題,當時我哥哥保榮分居的時候,已分析清楚,保榮的一份已給他自己花完。現在除了失竊的現款和首飾不算,還有些股份存款,和鄭州老家裏的一名屋子五百畝田,應由我和我妹妹平分。這事已立有筆據,不致有什麼爭執。我相信這位表舅舅特地趕來,一定有特別使命。
霍桑淡淡地説道:“你以為你姨母幹了什麼犯法事情,自己心虛,故而請他來掩護的嗎?”
王保盛張大了他的一雙小眼,點頭道:“對,我料想他如此。你以為怎樣?”
霍桑也點頭道。“這的確是可能的。”
“那末,你們兩位先生的行動,不是應加意小心些嗎?不然,他是靠弄法律吃飯的,萬一給他抓住了什麼把柄,不但我母親的冤恨沒法伸張,也許反而連累你們兩位。那我怎麼對得住人?
霍桑的牙齒似在微微咬他的嘴唇,他的眼珠偏在右角,視線集中在耶條天津出品的地毯上面。他的手又伸到短褂袋裏去,摸出那隻熟皮的煙盒。
他緩緩説道:“包朗,我們的行動的確不能不審慎些。我們在得到相當的人證或物證以前,還不能貿貿然貫徹我剛才所説的計劃。對不起,你給我把我們昨天的經歷向保盛尼説一遍吧。”
霍桑從他的藤椅邊上拿起那張我所寫的結論紙交還了我,他自己卻擦着火柴,燒着了紙煙,把身子仰靠着椅背,又現出那種閉目養神的狀態。我就先把霍桑昨天在會館方面,潘之梅方面,和警區方面所調查的結果告訴了他;又把我自己的經歷約略説了幾句,末後,才將四種結論授給他瞧。王保盛經過了一度沉默,忽而從他的椅子上直跳起來。
“唉,我明白了!霍先生,我告訴你,我母親的被害,我妹妹保民定是主謀。那動手實行的,大概就是這姓唐的混蛋!唉,霍先生,包先生,我相信一定如此!一定不會錯誤l”
我覺得王保盛又顯出了神經性狀態,他的小眼球彷彿要和那眼鏡片接觸,他的額角上的青筋也隱隱地暴露出來。
霍桑忙仰直了身子,作温慰聲道:“保盛兄,坐下來。你剛才既勸我們舉動上謹慎,那末,你自己也不應這樣子着急,這件事我們必須用縝密的頭腦來應付。你還是安靜些把你的意見説出來。你有什麼理由相信你妹妹是主謀的人?
王保盛的喘息寧靜了些,點頭道:“好,好,我來告訴你們。我起先還疑心動手的大概是我哥哥保榮,但我現在回想,他在花完了產業落魄以後,我母親依舊收留他進來。他如果有些兒人性,總有些感激的心,料想不致於這樣狠心。可是那保鳳是一個深沉莫測的女子。伊平日難得説話,和我的性格恰正相反。這一次伊因着我母親反對伊的婚姻或戀愛勾當,就下這毒手,委實有充分的可能性。況且伊前天夜裏曾私下到樓上來窺探我,今天清早伊又有那種詭秘舉動,處處都顯得伊處於主謀的地位。
霍桑現着注意的神氣,忙問道:“今天清早伊又有什麼詭秘舉動?
王保盛道:“這一着我本來也準備來報告你的。我認為這裏面有重要的關係,也許可以做一種線索。……唉,霍先生,我覺得我的心跳得厲害。你可能讓我坐一坐,停一停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