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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捕兇

    我和汪銀林乘了汽車趕到明月酒樓時,該桑正在一間小間中等候,桌子上擺了四碗飯菜。我們走進去剛才坐定,那酒樓的傳者恰巧送了三碗飯進來。

    霍桑説道:“銀林兄,辛苦了。我想你的夜飯問題也還沒有解決。現在我們且緩,等吃了夜飯再説。包朗,你真是一個天生的偵探家,一逢到驚異的案子,從來沒有聽過你喊過一聲肚機!現在我相信我已攻破了這個重重包圍的迷人的矛盾圈。你也應定心些修修你的五臟殿吧。”

    十分鐘後,我們的夜飯已草草完畢。當侍者收拾碗筷的時候,我們已一邊吸煙,一邊開始討論家情。

    霍桑先説道:“包朗,你不是已和王保榮談過一回了嗎?我想你對於他的供述,不見得感到怎樣滿意。對不對?”

    我忙應道:“是啊。據他的説話,他在這件事上並無關係,和你先前所假定的理想絕對不相同。”

    “唉,我的假定已因着銀林兄的那張名片而變動了。他的確沒有關係。但他説些什麼?”

    我就將在法院中談話的經過説了一遍,又提出了兩個反證,證明許邦英所説母子倆親自給死者穿衣,和菊香在死者病中離去的話完全虛偽。江銀林也把查明王保榮化名的經過告訴了霍桑。霍桑靜默着不即答話,兀自吐吸着紙煙,似在歸納什麼。一會,他忽點點頭.陪略地不知哈哈些什麼。

    我耐不住問道:“霍桑,你想王保榮的話會不會完全實在?”

    霍桑點頭道:“我相信完全實在。他的確沒有關係。”

    “那末,這一回事可是倪氏母女倆乾的,保榮也被蒙在鼓中?”

    “不,這也不是母女倆乾的。他們也沒有直接關係。”

    “什麼?那倪氏也沒有關係?”

    霍桑不答,但點點頭,嘴裏吐出了一縷青色的煙。

    我又作詫異聲道:“那末,伊剛才為什麼自己服毒?”

    霍桑忽又用力噴了一口煙,張着眼睛瞧我:“這問句真是困我腦筋的!若在五分鐘前,我還不能解釋得怎樣清楚。不過這裏面話很長,此刻還沒有功夫細談……唉,包朗,你衣袋中不是有一張畫圖嗎?”

    我給他提醒了,伸手到袋中去一摸,那張薄臘紙果真還在。我摸了出來,重新展開來瞧瞧,一面畫着那古裝人形,一面寫着“諸葛亮唱空城計”七個鉛筆字。

    我應道:“在這裏。你有什麼用?我本想問問王保榮,剛才竟完全想不起來。”

    霍桑道:“你用不着問他了。我剛才從小書攤上買了一本致富全書,已充分明白了這畫圖的用意。現在可以簡單説一句,那倪氏的服毒,關鍵就在這一張圖上。”

    這句話在我依舊是一個謎團。這一張不倫不類的圖,竟會和倪氏的服毒發生關係,真是絞斷了我的腦筋也想不出來!

    汪銀林從我手中接過了這張臘紙瞧了一瞧,忽點點頭,嘴裏啼啼咕咕着:“這似乎是螺雞精陳攀桂啊。”

    我聽了更覺莫名其妙,同時我又暗暗慚愧,我的腦子還不及汪銀林的靈敏。

    霍桑忽笑着説道:“銀林兄,你竟叫得出姓名,可見你在這種玩意上有經驗了。但你可知道這玩意兒在上海有多大勢力?”

    汪銀林皺着眉峯,搖頭道:“真是害人不淺!我們雖盡力的辦,可是他們像春天的亂草,割了一批,又是一批,簡直沒有辦法。”他重新將那畫圖像的紙交還給我。

    他們倆啞謎的談話,幸虧有一個人進來打岔,否則我也許耐不住會向霍桑鬧起來。那打岔的是一個穿黃制服的警士。他一走進小間,立正行了一個舉手禮,便向霍桑説:

    “霍先生,毛巡官請你去一趟。

    霍桑抬頭瞧着那警士,露出一種驚異的狀態。他反問道:“什麼事?可是他還沒有回來?

    那警士仍維持着立正的狀態,答道:“正是。我們等到此刻,還不見什麼影蹤。毛巡官説,也許漏了風聲,出了什麼岔子。

    霍桑一邊用手指熄滅那本完的紙煙,一邊被緊了眉峯。他的烏黑的眼珠忽而轉了幾轉。

    他又問道:“毛巡官此刻在什麼地方?

    警士道:“還在你先生指定的地點。

    “那金虎呢?

    “他也在那邊。

    “好!你等一等,我們一塊兒走。

    霍桑説完了話,便摸出皮夾來付清酒鈔,接着他便讓那警立在前引導,我們三個人跟在後面。這時我滿腹疑團,一時又不便發問。他所説的金虎,不知是什麼樣人,我也不曾聽得趔。汪銀林分明也和我處於同一狀態。他倒比我更有勇氣,在我們走出明月酒樓上汽車的時候,竟代替我似地向霍桑發問。

    汪銀林道:“霍先生,我們到那裏去?

    霍桑作簡語道:“到潤身坊去。

    “幹什麼呀?

    “捉兇手啊!

    “捉兇手?是誰?

    “錢老七。

    霍桑這種簡單的答話,充分表示出他此刻委實不願作答,他這幾句話完全出於勉強。可是我再忍耐不住。

    我也插口問道:“這錢老七是什麼人?怎麼憑空裏跳了出來?從這案子開場以來,我從來不曾聽得過這個人的姓名。

    霍桑搖了搖頭,又勉強應道:“這不能怪你。我在一小時前,也不曾知道這個人的尊姓大名。對不起,現在你姑且耐一下子,只要沒有岔子,半個鐘頭以內,你一切都可以明白了。

    霍桑既已有這樣關門落閂的表示,我自然只有在嘴上貼了封條似地向潤身坊進發。

    我們的汽車到了離潤身訪五六碼遠的地點,便見那換了便服的毛巡官從橫側裏迎上前來。我們四個人便立即下車。

    他低聲向霍桑説道:“我怕得了風聲跑掉哩;

    霍桑不答,但問道:“金虎呢?

    毛巡官舉起右手向那潤身坊的弄回指了一指,答道:“他還在那邊。我雖瞧見有好幾個人在弄裏出進,但我不曾聽得金虎咳過一聲嗽,並且那些出進的人模樣兒也沒有一個相像。

    霍桑仍沒有表示,但放開腳步向潤身訪總弄裏進去。我和汪銀林仍緊緊跟着。那毛巡官和那個通信的警士也一起跟在後面。

    我們走進了弄回,我瞧見在田間撰鞋匠攤的地點,有一個穿灰色袍子的人鬼鬼祟祟地靠牆壁站着。他的年紀已在四十左右,頭髮已禿,我認得出這人就是看守弄堂的人。

    霍桑走到這人的面前,問道:“金虎,他沒有回來嗎?”’

    那叫金虎的看弄人張大了眼睛,搖了搖頭。

    霍桑厲聲道:“這不是玩的!你的確瞧清楚嗎?”

    那人發出一種粗曖而有些顫動的聲音,答道:“的確沒有啊、我可以發一個咒給你聽。這不是好玩的關便哪!我的腿都站得硬了!

    霍桑不再發話,立刻旋轉身子,一直向弄裏進去。我也緊緊跟着。那狂銀盃和毛巡官仍站在弄迴向那金虎作什麼密談。

    霍桑走到了西首的第四弄口站了一站,便向左轉彎,一直走到第五個石庫門口方才止步。他旋轉來向我演一個手勢,似叫我不要進去。接着,他便從那扇虛掩着的門裏進去。我瞧那門牌是二十九號,又從那開着的門縫中向裏面窺探,裏面還點着煤油燈,天井裏擺着許多破舊東西,堆積得不成樣子。那間客堂也不成其為客堂,一邊排着一隻木榻,一隻方桌上放着一盞半明不滅的煤油燈。霍桑正和一箇中年婦人在方桌面前低聲談話。不多一會,霍桑便回身退了出來。

    他低聲説道:“他當真還沒有回來。”

    我問道:“這錢老七就住在這屋子裏?”

    霍桑點點頭道:“就住在後面灶披裏。據那二房東説,他昨天黃昏喝飽了酒就回來睡的,前天夜裏也沒有去做工。今天他此刻沒有回來,大概又到豬行裏去了。”

    我又問道:“什麼?豬行?”

    霍桑又帶着些不耐的口氣,答道:“斜土路洪興豬行。我們快走吧。”

    當我們從總弄裏回出來時,走到東首第二弄口的地點,霍桑忽又吃驚的突然站住。我不知什麼原因,不免有些驚異。可是抬頭向東首的二弄口一瞧,那第一家的後門口有兩個人影,互相偎倚着正在切切私語。霍桑故意高的咳嗽了一聲,便繼續前進。這一聲咳嗽聲竟驚散了一對野鴛鴦。有一個穿長衣的男子,急步向這第二條側弄的弄庭走去。那女子也推開了後門回身進去。我從那暗淡的電燈光中,還瞧見這女子身材短小,穿着一件深色白線條布的旗袍,分明就是那張家的小使女報弟。這樣年齡的孩子,竟已在開始伊的戀愛生活!大都市裏少年男女的性知識,真是早熟得太可怕了!

    霍桑把偵查的結果向汪銀林和毛巡官説明了一聲,便吩咐那看弄的金虎和那報信的警察一同上汽車。我們六個人便擠滿了一車急急向斜土路豬行裏去。

    在車行的時候,我們促膝並肩,感覺得都不舒服,故而大家都不發話。但我的腦子裏卻不能像嘴一樣地靜止。這個莫名其妙的兇手錢老七,怎樣會被霍桑偵查出來?此刻既然等候不着,”會不會得了風聲逃走?我們此番到諸行裏去會不會再撲一個空?我的種種的疑團雖沒有從嘴裏發表出來,但在十分鐘以後,便從事實上得到了滿意的答覆。

    那洪興諸行的地點比較是冷僻的,附近並沒有警士的崗位。我們一行人下了汽車,霍桑先向這豬行的左右端詳了一下,隨即向那看弄堂的人説話。

    “金虎,你陪着毛巡官先進去瞧瞧。如果他在裏面,你應好好地招呼他出來。”

    那毛巡官揮一揮手,示意叫金虎先走。接着這兩個人一前一後,便從那兩扇破舊的板門裏進去。

    那豬行是一排五開間平屋,屬子的建築不但簡陋,而且破舊不堪。牆上有幾個水直楞的窗口,有幾根木楞都已腐爛,裏面釘着些板條。從這些窗口裏透出談笑聲,磨刀聲,和哼平劇的聲音,同時還有一陣煙臭和血腥氣刺激我的鼻管。我見汪銀林雖沒有表示,卻急忙摸出雪茄來燒吸,分明也和我有同樣的感覺。

    一會兒,毛巡官跟着金虎退出來了。

    金虎首先報告道:“他不在裏面、”

    霍桑咬緊了嘴唇,顯出一種懊惱的失望。

    毛巡官也説道:“我問過一個夥計,據説他前天和昨天也沒有來做工。我料想他一定跑了!”

    霍桑忽把兩手插在大衣袋裏,低倒了頭兀自不答。

    江銀林從嘴裏拿下了雪茄,説道。“我想他大概還跑不遠。霍先生,你打算怎樣——”

    正在這時,忽聽得那金虎提高了喉嚨吼叫起來。

    “老七!……老七!……”

    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旋轉頭向那馬路上瞧去。有一個穿黑色短衣的人,正搖搖擺擺地走近我們的那輛汽車後面。霍桑絕不猶豫,首先放開腳步迎上前去。我們一行大隊人馬,也像後援隊似地向前推進。

    霍桑也搭訕着道:“老七,今天你贏了多少?”

    那來人忽發出了兩聲“呸!呸!”便把身子靠住了汽車的車廂,似乎他站立不住,恐要跌倒的樣子。我瞧見這人身材高大,黑臉上滿臉橫肉,形態非常可怕。

    這時汪銀林也領着金虎一同趕到汽車面前。那老七睜了睜眼睛,似已認識了金虎。

    他嘰咕着道:“金虎,你來幹什麼?——你——你觸老子的黴頭?

    那金虎“晤…晤”的啤了兩聲,彷彿喉嚨裏築了壩,兀自吐不出來。

    那人又酒氣直衝地罵道:“小舅子!你真不夠交情!我欠你的六個角子,發了財終要還你!今天我的棉飽子也被那猴子吃掉啦!

    霍桑向毛巡官低聲説道:“‘別咯咦了,把他帶進去。

    毛巡官向跟在後面的警士揮一揮手,那警士便走前一步,在酒漢的後肩上用力一拍:“署裏去。

    那錢老大忽而舉起拳頭,不發一言地向那警士的胸口直送過來。那警士沒有防備,身子向後一晃,幾乎跌倒。於是他也向前撲去,兩個人便扭做一團。錢老七忽騰出一隻手,從袋中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毛巡官和汪銀林二人也急忙撲上去。不多一會,那錢老七的短刀脱手落地,他的身子也打在地上。毛巡官拿出一根繩來,將錢老七的兩隻手緊緊縛住,錢老七嘴裏仍在亂叫亂罵。

    霍桑説道:“毛巡官,你們先坐了汽車走罷,我們隨後就來。我還要打一個電話到公濟醫院裏去。銀林兄,包朗,我們一塊地走——唉,金虎,勞神了。謝謝你的指引。此刻已沒有你的事,你安安逸逸的回去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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