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山莊
6月17日,星期五,下午
一早,薩姆巡官開一輛黑色小轎車和皮瑞抵達哈姆雷特山莊,他説明,黑特一家以為皮瑞要被偵訊一整天,然後立即駕車走了。
現在雷恩在自己的領地上,對周圍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便顯得意態從容。他和家庭教師漫步在莊園,愉快地談他的劇院,他的書,他的花園——除了黑特家,什麼都談。皮瑞受到周圍出奇優美的環境感染,整個人開朗起來。他深呼吸着醇酒般的空氣,踏入讓歷史重視的美人魚酒館,眼睛為之一亮,在寬闊靜謐的圖書館虔誠地檢視一本裝在玻璃箱裏的首部對開本莎士比亞集——全然忘我,彷彿換了一個人。
雷恩安詳地帶領他四處遊賞。他的目光則每一分鐘都集中在這個人的表情、體態和舉手投足的每個動作。他研究皮瑞的嘴形和他開口閉口的樣子,他的姿勢,走路的形態,每一個動作的細節。午餐時,他注視皮瑞吃飯的習慣。奎西也亦步亦趨,像只畸形的小兀鷹鑽研家庭教師的頭部。在下午過了一半時,奎西一路興奮地自言自語,然後就不見了人影。
下午他們繼續在廣大的莊園內閒逛;但是雷恩開始機靈地把話題轉到皮瑞身上。不久談話內容就變得非常攸關個人。雷恩挖掘這個人的口味、偏見、觀念和芭芭拉·黑特智識之交的重點和精髓、和黑特家其他成員的關係、兩個孩子的教學內容等等。在此期間皮瑞再度活潑起來,告訴他在何處找書,他對小男孩個別的教學方法,還有他在黑特家日常的例行工作。
晚間用餐後,兩位男士到奎西的小實驗室去。那是個詭異的所在,皮瑞過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地方像這種樣子。雖然裏面有現代化的設備,但卻散發出一勝古老的氣氛,看起來像中古世紀的刑拷房。其中一面牆上有一排架子,上面立着一列列的人頭——包括各種族裔和形態——蒙古人種、高加索人種、黑種人——各種相貌表情,無所不有;假髮——灰的、黑的、棕的、紅的、毛絨絨的、彎曲的、筆直的、乾枯的、油光光的、捲毛的——掛得滿滿幾面牆。工作台上一大堆令人眼花繚亂的顏料、化妝粉、面霜、染髮劑、黏膠和小金屬器械。一架像縫紉機的機器,一座多面向的大鏡子,一台巨型的強光燈,還有黑屏風等等……打從踏入門檻開始,皮瑞的活潑生氣就消失了,舊有的恐懼和猶豫又回到臉上。這間實驗室似乎令他意氣消沉,把他帶回現實世界,他忽然變得沉默寡言手足無措。雷恩頓感焦慮地凝神觀察他,皮瑞不安地各處看看,牆壁上他碩長怪異的投影亦步亦趨地跟着。
“皮瑞先生,請脱衣。”奎西的聲音在説,他正忙着在一座木製模子上給一副逼真的假髮做最後修飾。
皮瑞靜默遲緩地從命,雷恩迅速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皮瑞的衣褲,正合身,兩個人的體格恰恰吻合。
皮瑞把自己裹在一件更衣袍裏,不住地顫抖。
奎西東忙西忙。幸好臉部需要化妝的部分不多。雷恩坐在鏡前一把怪模怪狀的椅子上,老駝背動手工作。他生瘤結腫的手指彷彿在瞬間蒙受驚人的智慧,他對雷恩的鼻子和眉毛僅需稍作調整,面頰和下巴需要填高一些,眼部在瞬間就靈巧地修飾完畢,眉毛的顏色也染過了。
皮瑞無言地旁觀,眼中萌生一股果決的光彩。
奎西精神抖擻地指示皮瑞坐到凳子上,他研究皮瑞的發線和頭形,調整雷恩頭上的假髮,取出剪刀……
兩小時不到,大功告成。哲瑞·雷恩先生起身,皮瑞一臉驚恐瞠目以對。他正面臨與自己對面相望的出奇、不可思議的經驗。雷恩開口説話了,從他嘴裏流出皮瑞的聲音——一模一樣的説話口形……
“哦,上帝!”皮瑞忽然大喊,他的臉扭曲通紅,“不!不行。哦!我不准你!”
面具瓦解,雷恩再度浮現,他眼裏帶着警覺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他平靜地問。
“你太像了!這偽裝太……我不同意,我告訴你!”皮瑞跌坐在凳子上,他肩膀哆嗦着,“我——芭芭拉……這樣欺騙她太……”
“你以為我可能泄底?”雷恩眼中帶着悲憐。
“是,是,她會了解我是被迫的……可是用這種方法。不行!”家教跳下地,板起下巴,“你如果要假扮成我,雷恩先生,我就會被迫訴諸暴力。我不准你欺騙那個女人,”——他停下口,面色悽然——“這個我所愛的女人。把衣服還給我,求求你。”
他扯掉更衣袍,向雷恩踏前一步,滿眼抗拒和決絕的鋒芒。原先張口結舌在旁邊觀望的奎西,嘶喊一聲,抓起工作台上一把大剪刀,像頭猴子似地跳上前去。
雷恩橫身一擋,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可以,奎西……你説得對,皮瑞先生,完全對,今天晚上在我這裏做客,好嗎?”
皮瑞口吃起來,“對不起——我沒有意思……要威脅你……”
“我的價值觀受到矇蔽,”雷恩沉穩地説,“除非我們讓黑特小姐參與這項秘密……不,還是這樣比較好,奎西,不要這樣瞪人家。”他費一番工夫取下假髮,把它放在張口結舌的老駝背手上,“把這留下來警惕我的愚蠢,和紀念這位紳士的豪勇行為……”然後,就在皮瑞眼睜睜注視下,雷恩改頭換面變了一個人。演員先生整裝肅容,眨了兩下眼,然後展露微笑,“你願意賞光參觀我的劇院嗎,皮瑞先生?柯羅普特金在給我們的新劇做預演。”
等皮瑞穿好衣服,由法斯塔夫帶領去雷恩的劇院以後,演員先生立刻撤掉他無憂無慮的面具。“快,奎西!打電話給薩姆巡官!”
警覺過來的奎西,大步趕向牆邊,瘦骨鱗峋的手指抓起一部電話,雷恩在他身後急躁地踱來踱去,“快,老頭兒,快,沒有時間了。”
找不到巡官,他不在警察總局。
“試試他家。”
巡官的太太接電話。奎西緊急得哇哇叫,好心的太太很猶豫……似乎巡官正躺在安樂椅上打鼾,她不忍心把他吵醒。
“可是這是雷恩先生的電話!”奎西拼命大喊,“很重要的事!”
“哦!”像鼓鳴一樣刺激奎西老耳朵的語聲驟然停止,一會兒之後,線路那頭傳來薩姆那令人耳熟的咆哮。
“問他的手下是不是已經撤離黑特公館!”
奎西把話複述一次,聆聽着迴音。“他説還沒有,今晚你一抵達他們就離開。”
“還好!告訴巡官我改變主意。不喬裝皮瑞了。他的手下必須在公館留到明天,等我午前抵達,他們就馬上撤離。”
薩姆質問的吼聲把電話筒震得嗡嗡作響。“他要知道為什麼,他説,他説他要知道到底在搞什麼鬼。”老駝揹回話。
“現在不便解釋。替我給巡官請個大安。然後馬上掛斷。”
完全忘了自己僅着運動內衣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的哲瑞·雷恩先生,比手畫腳地對老頭子大喊:“現在打電話去米里安醫生家裏!你可以在紐約市電話簿找到他的號碼。”
奎西舔一下長得像竹片一樣的拇指,開始翻電話簿,“米……米……Y.米里安,醫生,是不是這個?”
“對,趕快!”
奎西撥了號碼。一會兒之後,一個女聲接電話。“請找米里安醫生,”他粗聲説,“這裏是哲瑞·雷恩先生。”
他聽畢對方高亢的回答,棕色老皺的臉龐一片失望,“他不在家,她説。今天下午出城度週末去了,她説。”
“啊,”哲瑞·雷恩先生沉着地應道:“度週末,呃?或許這樣也好……掛斷,卡利班,掛斷嗎,事情愈來愈複雜了,跟那位女士道謝然後掛斷。”
“現在該怎麼辦?”奎西瞪着他的主人,一肚子不平地問。
“我真的覺得,”哲瑞·雷恩先生意味深長地微笑着回答,“我有個更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