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張眼的時候,自覺在一間暗瞟的小室裏面。我坐在地上,背部靠着什麼牆壁,鴨舌帽沒有了,袋中也空了。我抬頭一瞧,旁邊立着一個渾身黑色的人。幽暗的燭光,照見那人血活滿面,很可怕。我雖已醒了,彷彿還在夢裏,不知道我已到了什麼地方,又怎樣能到這裏。我記得我在車子門口受了那黨人的悶藥以後,就昏昏沉沉地失掉了知覺。他們怎樣擺佈我,我完全不知道。但是這血污滿面的人,又是什麼樣人?看起來他似乎還沒有惡意。否則他趁我昏迷的時候,儘可結果了我,又何必等我醒過來?
那人忽將兩手在我的額角上用力摩拳。我料他不致於害我,也不抵抗。其實我這時候四肢軟弱,氣力還沒有回覆,要抵抗也不可能。那人替我撫摩了一會,我果然更清醒些,鼻孔中噴得一股黴濕氣。
“包朗,你覺得怎麼樣?可清醒些?
聲浪很熟悉。我吃一驚,仰面一瞧,那人就是我的朋友霍桑!
我不覺失聲道:“霍桑,是你?
“是。”他的聲調依舊很鎮靜。
“霍桑,我們在做夢?
“不是夢,是現實世界。你摸一摸,地上是方磚,背後是石壁。
我走一定神。“這是,什麼地方?
霍桑低聲道:“別高聲。這裏是監獄。
“我們犯了什麼法?竟落在監獄裏?
“這不是法律上的監獄,是匪黨們的監獄。我們觸犯了黨徒,所以被禁在這裏。
局勢已部分地明朗化。我點點頭。
我又問:“你怎麼也在這裏?
霍桑也蹲下來。“我先問你。你是被黨人騙進來的?
我應道:“是。但是我所以受騙,就為了你的親筆的簽署。你不是被他們強迫簽名的嗎?”我把接信受騙的經過情形説了一遍。
霍桑道:“我何曾寫什麼信?信和簽名也是他們假造的。
“奇怪!他們假造的筆跡怎麼能夠這樣子像?
霍桑索性靠在我的旁邊,就地坐下來,用手抹抹他的蓬亂的頭髮。
他道:“好。現在你得休息一下,談談也可破些寂寞。找告訴你,我離了旅館,耽擱了一會,便到此地來打探。這局本是一個府基,也可説是匪黨的大本營。我初到的時候,自然不敢貿貿然進來。因為我知道黨人們今夜要開會議,人數既多,我一個人當然敵不住。當下我探明瞭地點,便退回去J一直奔到迎福橋相近的派出所裏,説明了緣由,要求派幾個警士。據那姓都的所長説,他們那裏的警士只有六名,而且都有專青,不能當特級差造。我沒法,就打電話給楊凡通。他一口應允,約我先來這裏看守着,他自己帶領警察準一點鐘內趕到。不料他黨失約,至今還沒有半個警上來!
我嘆氣道:“信用二字本來不在這班偵探先生們的腦子裏!
“我也並不苛責他。不過因此錯失了擒賊的機會,實在太可惜。
“那末你自己怎麼也落進匪黨的奸記?”
“這不是他們的計謀,是我自投羅網。”
“吟,怎麼一回事?
“我守候了好久,終不見警上到來;預料警士們若從水道趕來,最多一點鐘工夫總可到了;誰知我從十一點半打了電話,候到十二點三刻,還不見來。那時黨人們會議已久,我怕他們散會通走,失掉這難得的機會,就冒險走近這令。我伏在寺門外面。約摸又過了一刻鐘光景,黨人們果然一個一個地散會出去。我心裏又急又怕,警察們既不來,眼見得那幫黨候都要自由自在地漏網了。和他們格鬥罷,眾寡不敵,非但不能夠捕捉,喪失了性命,也徒然沒有益處。
“一會我看見黨人們已漸漸地散盡,只有最後的三個,像是黨中的領袖分子,慢慢地踱出專來。我一時忍耐不住,就想拚一拚,上前去捕拿。我冒險取出了手槍,藉着月光,對準那最後一人的膀子開一槍——”.
“怎麼樣?打中了沒有?”我不由不驚呼起來。
霍桑道:“打中的。但那廝很機警,我舉槍的時候,他已經瞥見。為了地閃避得快,似乎槍彈只打中了他的左腕。因為他一中了槍,反向我直奔過來,舉起他的血腕和我狠鬥,可見他沒有重傷。”
“還有兩個呢O"-
“自然,那兩個人也趕過來相助。我一個敵三個,起初還能對付,不讓他fll近身,但是隨後又開了幾槍,都不曾打中。這是失計的。因此之故,那些已散的黨人都聽得了槍聲趕來。我一個人被大眾圍住,槍彈也完了,自然抵不住,就反被他們擒住,擁進寺裏來,給關在這黑牢裏。
“唔,險極!你沒有傷?”
“沒有。我的手錶給打成粉碎,左手背給劃破了些皮,鼻子裏也流了些血。手槍也被拿去了。”
“他們怎麼不傷你的性命?”
“我也不知道。那中槍的黨人還向我問幾句話。我也直説不諱。他對我笑一笑,説:‘你的確有膽量,果然不尋常,不過太不自置了。’他們並不奈何我,把我關鎖好了,又出去重新會議。就在那時間,他們大概就設計把你騙進來。”
“唉!他們的設計真巧妙,我當時竟絕不懷疑。”
“不過你的定力究竟差些,不然也不會這樣子容易落網。”
我默然不答。平心説一句,我的應變的定力的確不及霍桑。當時我確因過於慌張的緣故,不會細細地辨別。
霍桑繼續道:“我進來了一點多鐘,忽然看見他們將你送進來。那時你的神志不清,我知道你受了克羅仿漠,就替你按摩了一會,你才漸漸地甦醒。”他停一停,立起來,向一扇鐵楞的小窗口張一張。“天大概快亮了罷?”
我像走出了夢境。我的背仍舊靠在冷而硬的石壁上,頭顱還有些痛,腦子也有些脹。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我覺得霍桑雖也落進了賊手,但他的那種勇敢冒險的精神也足夠令人起敬。
我問道:“他們把我們倆關在這裏,有什麼用意?是不是要結果我們的性命?”
霍桑道:“我不知道。但據我估量,眼前黨人們都已散去。這寺屋裏面似乎只有你我兩個。
“你知道門外沒有防守的人?”
“當他們把你送進來以後,我聽得門上下了兩把重鎖。我又聽得一陣嘈雜聲浪,接着便完全靜寂,好像他們一起走了。他們的會議地點就在外面的側殿上。你聽,現在已經沒有一絲聲息,似乎他們都搬去了。這寺本來是荒廢的,平日人跡難到,原用不着什麼守護。故而我料想此刻除了我們倆,這寺中也許再沒有別的人了。”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想法子脱身?”
霍桑點點頭。“是,脱身的方法,當找被關進來時就想到的,不過不大容易。我經過了一場惡鬥,我的能力也不應許我馬上就動手。後來你又被送進來。我看你的樣子也得有相當時間的休息。黨人們又不來麻煩我,所以我並不着急。”
“那末現在我們可以想法子了。
“你覺得你的能力已經恢復了?”
“是,你要我幹什麼,我都能幹!”我開始從地上撐起來。
霍桑道:“好,那末你先看一看這一間監牢的形勢。”
我把眼睛向四下視察。這一室約有一文正方。室中有一隻長形的破桌和幾條板凳。桌上有一把茶壺,幾個饅頭。桌子角上有一支燒殘的蠟燭,發出碧澄澄的幽光。燭光照在那陰暗沉沉的石壁上面,會使人感到一陣寒凜。牆壁的…裏面有一扇裝着鐵直楞的小窗。另一面有一扇厚厚的小門,此外沒有別的出路。我把門推一推,堅實得動都不動。那扇窗相當高,我移過一條板凳,拉住鐵直楞試一試,也像門一般地堅固。我跳下來。
霍桑坐在板凳上,問道:“怎麼樣?”
我答道:“很堅實,沒有器械,怕不容易。”
“是,我早説不容易。不過我們決不致於束手待斃。
“你有什麼法子?”
“法子有兩個:一個是靠外力——一”
我剪住他道:“靠外力?我們還有外援?”
霍桑點頭道:“是。等天明瞭,或者就有機會。
我很詫異。“奇怪,天亮之後,我們會有什麼機會?這裏是客地,有誰會來救引?雖有一個朱雄知道我們在這裏,但是他又怎能知道我們眼前所處的境地?此外雖然還有老朋友駱宗良在教育局裏,柳畏三在中南公司,可是我們不會通知他們,連我們在南京,他們也不知——”
霍桑揮揮手,插口道:“包朗,你漏掉一個哩、還有一個人不但知道我們在南京,還知道我在這個地方。我想他不會置之不理。
“腥?是誰?
“楊凡通。
這個人找固然不會想到,可是我並不興奮。
我淡淡地説:“他方才不是失約過的嗎?你想他會來援救我們?
“是。
“那末,他為什麼至今不來?
“我想有兩層理由:一則,他或者懷着妒忌心,故意地延遲,使我不能夠成功。二則,他或者偷安畏難,不敢在黑夜裏冒險。但不論怎麼樣,他等到天明之後,少不得要到這裏來應酬一趟。
“假使他真有妒忌心,他雖到這裏來,豈肯就來救引我們?
“他雖妒忌我,可是決不敢謀害我的性命,別的莫説,你也落進在這裏,他是不知道的。他要害我,也應當防着你。何況我和他究竟沒有深怨,決不會如此。
我沉默一下,又説;“我還有些懷疑。這種人也許不能憑常理測度。
“不。還有一層理由,我相信他會來救我們。因為此番若使他救了我出去,在他是有面子的,以後他也許會藉此誇張。所以我想他正巴不得有這個機會。
我默唸如果我們真為楊凡通所救,的確有些慚愧。從此以後霍桑的聲譽確不免會因此減色。
我表示異議。“霍桑,我不贊成這個外援的辦法。你不是説有兩個方法嗎?
霍桑挺挺腰,又操練似地揮揮他的膀子。“是。第二個法子是自力——是自力更生。
“好啊!自力更生是你的一貫的主張。我贊成這個法於。嗯,怎麼樣?你説得具體些。
“這自然就是憑我們自己的力量打破這個牢籠。我已經視察過。這扇門是堅實的櫸木,外面又有兩把鎖,不可能打得破。唯一的出路只有這個窗。”他用手向上面指一指。
我的視線跟只瞟一瞟。那窗口只有一尺多見方,裝着五條手指那麼粗的松直楞,離地面約有六尺高。
我説:“這窗上的鐵條很牢固,我剛才已經攀過。”
霍桑點點頭。“是的,不過靠左邊一條有一些鬆動。要是盡我們兩個人的力,交替她搖動它,也許拔得起來。只要拔出了一條,就可利用它做工具,把其餘的四條都拔出來。”
“就算投得出,窗口也太小,容不得我們的肩膀。”我有些懷疑。
霍桑説:“鐵條拔出來了,難道我們不能撬去幾塊石頭,把它擴大些嗎?”
我呆瞧着窗口,覺得這工程相當艱鉅。霍桑卻仍抱着樂觀的態度立起來。
“包朗,你用不着發呆。要更生,不能不用‘力’問題就在你我的體力是否已經恢復到可以用的程度。”
“好,我已經恢復了。讓我先來試一試。”
我重新踏上那條板凳,攀住左邊的一條鐵條,用力搖撼着。果然,那鐵條有些動;經過了四五分鐘的搖動,成績並不壞,不過我的膀子已發酸。霍桑拍拍我的背。
“好,你下來歐一歇。我來。”
他踏上板凳去,繼續我的工作。我看看蠟燭已將近燒盡。窗口外還是一團黑漆。我估量要把五根鐵條完全拔出來。不知要多少時候。要是天明前還不能完工,會不會另有意外的岔子?空氣很悶,雖不覺得熱,僅零濕氣很難受。轉念一想,人在拂逆的環境中,只有咬緊牙根,忍受一切艱苦,向前奮鬥,才可以造成否極泰來的機運。
“包朗,成功了!”
霍桑拿着一根鐵條,從板凳上跳下來。我很高興。
“好!給我。我來播第二根!”
霍桑突然舉起了鐵條。“慢!……聽!
這時我猛聽得門外砰然一聲,衝破了這死寂的境地。我急忙立起身來,回頭瞧着小門。霍桑也立直身子,現出驚訝的神色。接着又是閣篤一響。
那小門便斗的開了!
門外仍是黑黝黝的,沒有一個人進來,也沒有連續的聲音。霍桑拉着我走近一邊。
“誰?”
他向着門外間一句。門外仍沒有聲息。
我不由不冷汗遍體,毛髮都豎起來。開户l的是誰?來意怎麼樣?假使沒有惡意,為什麼不走進來?
我也發聲問道:“門外是哪一個?……為什麼不走進來?
外面仍沒有回聲。我更覺疑惑。我們莫非在夢中?可是這決不是夢。風從門口裏送進來,把殘餘的燭根也吹熄了!門內門外一片黑,局勢更可怖!那門怎樣會開?我當然不相信有什麼超自然的能力。門總是有人開的。可是開門的又是誰?
霍桑忽然把我拉緊些,停一停,拉着我往門外走。危險嗎?自然!我明知一出這門,生死就難料。我們又都沒有火器。霍桑的手中雖還拿着那鐵條,可是算術得抵抗的武器。我已身不由主,不得不跟了他走。
我們出了門,仍舊寂寂無聲。門外像是一條黑暗的甫道,更瞧不出有人沒有人。我跟在霍桑後面,一步一驚,恐怕有什麼人乘虛撲上來,但又無從防備。這黑暗的地方,霍桑似乎很熟悉。他僂下些身子,轉彎抹角地走了一回,踏上一個空虛的神殿,仍不見什麼變動。霍桑拉住我,停住了腳步,向四周傾聽。
神殿外面是一個空庭。月姊姊又躲過了,流星發出些微光。我隱約看得出庭中有兩三株權批的老樹,形狀像張臂擺人的巨扭。殿中也像有個神龕,龕中是什麼偶像,我當然看不出。殿前有幾扇殘破的窗候。報外面會躲什麼人嗎?可是除了風打樹葉有些沙沙聲以外,絕對沒有聲響。
“哎喲!
我望着神龕的礎座喊了一聲。霍桑忙拉緊我。
“別怕!那是隻黑貓。
我走走神。“怎麼辦?
他低聲道:“走!我知道寺門在那邊。
他又開步向空庭。他的手仍緊緊抓住我的左腕。我踉蹌地踏過帶露的亂草,盲目地前進。新鮮的空氣刺激我的神經,使我清醒得多。
霍桑忽附着我的耳朵道:“好了,寺門已近,不會再有什麼危險。包朗,安心罷。
“門口不會有人監守嗎?”我仍不放心。
“不會!也不管!向前走!
這勇敢的精神給予我很大的感應。我也放膽地前進。
一會,我們果然已轉出了寺門。冷空氣直撲到面上,呼吸一爽,我的神志更清醒了許多。可是一個疑團仍橫亙在我的心中。那開門的人是誰?這人似乎抱着救引我們的好意。但這救星是誰?為什麼不露真相?這真是太不可思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