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遊街
孫滿倉死了,生產隊裏分給牛肉時,貴亭叔讓保管員劉慶河多給了胡榮花家一倍,並且親自送去,交給了孫二孬。胡榮花哭着從牀上爬起來,把這些牛肉煮熟,用竹籃子盛着,帶着孫二孬、抱着孫丫丫到孫滿倉墳上,在肉上插了一雙筷子,祭奠這個為牛肉而獻身的死鬼,再一次哭得死去活來。孫二孬彷彿一下子懂事了,和媽媽一起跪在墳前,哭足哭夠,説啥也不讓媽媽把這點肉帶回家裏,三口人就把牛肉埋在了孫滿倉的墳前。離開孫滿倉的墳沒有多遠,孫二孬回頭一看,見到兩隻黃狗在扒那塊肉,就瘋了一般的奔了過去,拿着石頭狠狠地砸這兩隻黃狗,然後搬來了許多塊石頭,在孫滿倉的墳前又埋了一個這塊肉的墳頭。
對於孫滿倉的死,上級和大隊幹部定性為畏罪自殺,雖然胡榮花成了犯罪分子的家屬,支書劉慶典他們倒是沒有再難為她。
孫滿倉走後,胡榮花心如死灰,萬念俱灰,十幾天躲在家裏,除了給兩個孩子做一點飯以外,自己不吃不喝,以淚洗面,瘦得不像人形。過了十多天,胡榮花開始出門以後,臉上晴朗了一些,幾個不知深淺的鄰居兄弟,試探着給她開玩笑説:“嫂子,快去給滿倉哥的墳頭扇幹,你再銼一榫兒吧(改嫁給本家兄弟)。”胡榮花的臉一寒,扭頭就走,到了沒有人處,又放聲哭起孫滿倉那個死鬼來。她想到,自己的命咋這麼苦,一個男人炮敲了,一個男人揪死了,連個男人都守不住。雖然説不清兩個孩子到底是誰的種子,她心裏只認定就是孫滿倉的。兩個孩子又年幼,自己再苦再難也要把他們拉扯大。為了不讓孩子們當“帶犢兒”(又叫“拖油瓶兒”),受後爹的氣,發誓至死不改嫁。
有好長的一段日子,無論相好們怎麼敲門,她不但不開,還咬牙切齒地罵他們,彷彿立志要給孫滿倉守節。由於沒有了外來的接濟,胡榮花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越過越差。
大約過了半年左右,胡榮花再一次敞開了愛的胸懷。與以往不同的是,她不再是隔一個時期固定一個對象,而是來者不拒,兼收幷蓄。條件是相好必須不能空手,凡是不帶東西的人,坐上一坐,説説閒話可以,要想上牀是根本不可能的,許再大的口願也不可能讓她把褲帶解開。也有人“硬上弦”,強拉硬拽的,胡榮花如同憤怒的母獅子,又抓又咬,又哭又罵,讓他不能得逞。因此,二孬和丫丫的生活水平要比同齡的孩子們高一大截子,丫丫還把她媽掙來的糖塊分給小夥伴們吃。有一次,貴亭叔的孫女劉小芬,拿着一塊糖回家給貴亭嬸吃。貴亭嬸知道了這塊糖的來歷以後,勃然變色,往糞坑裏扔了這塊糖,還動手打了自己最疼愛的小孫女。丫丫再一次給小芬糖時,小芬説啥也不要,並且説:“俺奶奶説了,你的糖髒,誰吃了誰的肚子裏生蟲子!”
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幾年來,寡婦胡榮花的門前門後,發生了不少是非。終於,這些在寨子裏經常傳得沸沸揚揚的緋聞,演變成了鬧劇和悲劇。
那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的一個時期,主要是對羣眾進行階級教育,大隊小學裏的教師們到了夜裏,就被分配到各生產隊讀報,教唱歌,教背語錄。“東方紅”、“社會主義好”大人小孩都會唱得滾瓜爛熟。其中唱得最多的,是一首“不忘階級苦”的歌,旋律比較優美,寨子裏、地裏到處飄蕩着這首歌如泣如訴的旋律:
天上佈滿星,
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申……
唱“憶苦歌”的同時,大隊裏還組織召開了憶苦思甜大會。説是憶苦思甜,其實無甜可思,主要還是憶苦。大會之前,支書劉慶典專門讓支委們挑了幾個苦大仇深、能説會道的人在會上講演。
劉八爺口才好,就被大隊幹部榮幸地選中了。會上,他上台繪聲繪色地講了過去受地主老財剝削和壓迫的苦難,講到傷心處,哭得十分哽咽。在一片哀傷的氣氛中,台下的男人們個個陰着臉兒,婦女們哭成一片。
當講到他大伯被拉壯丁的慘痛經歷時,劉八爺説:“……我伯一看,隊伍上幾個大兵來抓他,撒腿就跑,後邊幾個國民黨的龜孫子就攆,我伯跑呀跑,跑到了三隊下粉條的院子裏,後邊的槍聲炸豆一樣地響了起來。我伯知道這裏不能躲藏,又翻上了院外的半截牆,剛剛爬了上去,‘砰’一槍,打着了我伯的後腿呀……”
男人羣裏不知誰小聲問:“老八,老八,咋沒有打着你伯的前腿呀?”一羣人哄地笑了起來,氣得支書劉慶典拿起一隻鞋敲桌子,厲聲責罵羣眾:“笑啥笑?你們到底有沒有階級立場?誰再笑給我揪上來!”一羣人伸伸舌頭,誰也不敢再笑了。
另一個憶苦對象是周老九,周老九是大隊小劇團裏唱丑角的,平時説話很惹人發笑,這一次卻不搞笑。但他講的苦處,讓人越聽越不是味道,竟然訴苦訴起了1960年餓死人的事情,這可是新社會發生的慘劇。訴這種苦,與劉大爺當政時的政績分不開,顯然有點反動。正講得帶勁兒,支書劉慶典趕緊截住了他的話頭,讓他下去。周老九小踮腳跑到劉慶典跟前,謙虛地問:“支書,請你批評,我哪點講得不好?”劉慶典不耐煩地説:“下去,下去!”周老九下去的時候,做了個鬼臉,男人們再一次鬨笑起來。
各個生產隊還組織羣眾吃了憶苦飯。我們八隊隊長貴亭叔安排婦女們,到野地裏挖了一些叫“刺角芽兒”的野菜。這種野菜吃着有點扎嘴,荒年沒有東西吃時,可以用來救命。據説,這東西煞血,現在在大酒店裏,當做降血壓的補品。當時,我們八隊在牛屋院支了一口大鍋,加了一些黃豆瓣兒,熬了兩大盆少油沒鹽的菜湯,又蒸了一些玉米麪拌些穀糠做成的窩窩頭,用的糠不多,吃起來雖然粗糙一些,也比多數羣眾在家裏吃的紅薯面窩窩頭還要好吃。食堂解散以後,全生產隊的人,許多年沒有在一起聚餐了,大家聚在一塊兒吃的憶苦飯裏,好像加入了興奮劑,男人領着女人,女人帶着小孩,你一大碗,我一大碗,不管吃完吃不完,全部採取了搶的手段,還把主攻方向放在主食上,一大籮筐玉米糠窩窩頭很快就被搶光了。
憶苦活動很有成效,羣眾的階級覺悟全面提高,革命熱情空前高漲,全大隊掀起了大做好人好事的活動。白天,生產隊幹活根本用不着再敲鐘了,人人爭先恐後,一個比一個積極,以前一天干完的農活兒,現在不到一晌就能完成。到了夜裏,更是做無名英雄的好時機,街道不知誰打掃了,白天干乾淨淨的,道路上的坑坑窪窪也有人墊平整了。地裏如果有當天牛把們拉去的農家土肥,夜裏準有人偷偷地撒開了;如果有當天砍下來的莊稼稈兒,夜裏也一定有人把這些秸稈兒挪到了地邊上,方便牛把第二天拉糞、犁地。凡是夜裏乾的活兒,沒有人承認,當然生產隊裏也不用記工分,都是沒有報酬的義務勞動。
這種局面並沒有維持多久,就沒有人再做好人好事了。大隊新成立了紅衞兵組織,開始揪鬥“地富反壞右”這些階級敵人。最初是把一些戴有地主分子帽子的人拉出來,戴上高帽子游街示眾。後來,就亂了套,只要有一點劣跡的人,都可以突然被紅衞兵拉出去揪鬥。
在大做好人好事的日子裏,有幾個光棍漢做了好人好事以後,偷偷地去和胡榮花苟合。一般説來,胡榮花好像給他們排了班次,沒有碰幫的。
這一天,不知怎麼啦,已經有人和胡榮花睡下,又去了一個人。這個人用約好的暗號小聲敲門,胡榮花一直不開,也不答話。這個人淫心大動,急得抓耳撓腮,越是聽不到裏邊動靜越是着急,鍥而不捨地敲門,後來改成拍打。時間長了,胡榮花的門嘩啦開了,從裏邊躥出一條漢子,拉着這個後到的人就往死裏狠揍,兩個人拉拉扯扯,在胡榮花門前冒着水泡的糞坑裏,打成了一團。開始時,兩個人都不吭聲,只悶聲不響地互相擊打。胡榮花嫌髒,也沒有上前給他們拉架。後來,也不知誰把誰打得痛苦地出了聲,這架就打成了明的。正好又有做好人好事的人回來,就趁機多做了一次好人好事,把他們拉開了。兩個像泥猴一樣的臭人,對勸架的人都説自己是前來捉姦的。人民羣眾的眼光是雪亮的,沒有人肯給他們評理,大家各自回去休息,一夜無話。
到了第二天,人們把這場發生在我們寨子裏的中國人的相撲運動,當成笑料説了出去,很快傳到了大隊部。支書劉慶典和其他幾個領導,以及紅衞兵司令劉繼先覺得這麼胡鬧,尤其發生在革命深入進行的時期,很不像話,就決定煞一煞這股傷風敗俗、干擾革命運動大方向的歪風邪氣。於是,紅衞兵組織就首先拿胡榮花開刀,把她拉出去遊街示眾。人們敲鑼打鼓,前後簇擁,讓胡榮花戴了一頂寫着“破鞋女人”的高帽子,胸前掛了一串子破鞋,脖子裏拴了一條麻繩,讓一個孩子牽着,在寨子裏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遊了一遍。
當天晚上,早已沒有廉恥心的胡榮花,卻忍受不了這番污辱。她在外邊被牽着遊街時,一直高昂着頭,目光直達天邊。回到家裏,也沒有掉一滴眼淚。唱着小曲兒,先將孩子們哄睡了以後,燒了一盆熱水,把渾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抹了一身相好們送給她的防止蚊叮蟲咬的花露水,換上了多年沒有穿過的與孫滿倉結婚時的新衣服,嘴裏唸叨着:“滿倉啊滿倉,我要找你去了!”站在小凳子上,把那條牽過她的麻繩搭在梁頭上,拴着了脖子,兩腳一蹬,把小凳子踢翻,“咯咯”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就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