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賭
入冬以後,場裏地裏一掃而光,沒有什麼農活可以幹,幾千年來,農民們都在此時進入了“冬閒”狀態。尤其是東北三省的農民,到了冬天,更要躲在屋裏幾個月,叫做“貓冬”。因為人類不是冷血動物,不可能像蛇那樣蟄起來,於是就像貓一樣,卧在温暖的土炕上打瞌睡,哪管外邊狂風怒吼、冰天雪地。
在我講述這些故事的核心時段,上級號召“農業學大寨”,冬閒就變成了冬忙。我們大隊首先要組織八個生產隊的勞力,集中幹一項大工程,主要是修水庫、搞梯田。
到了這個時候,全大隊的男女老少一齊上工地,揹着钁頭、鐵鍬、扁擔和抬筐,男人們腰裏束着草繩,女人們繫着方頭巾,大家嘴裏向外哈着白氣幹活。八面紅旗迎風招展,大隊文藝宣傳隊的鑼鼓也上去助威,好不熱鬧。幹起活來,英姿颯爽的男女青年們,嘻嘻哈哈,相互嬉鬧。更多的羣眾是在“磨洋工”,目的是為了掙工分。到了休息時間,男人們紛紛躲到背風向陽的土坑裏抽煙袋,女人們則另扎一堆兒,説一些家長裏短的閒話,一邊説,一邊“刺稜刺稜”地納鞋底子。
“農業學大寨”是當年不得不搞的工作,因為我們寨子位於公社所在地,“天子腳下,皇城根兒”裏,公社領導就在身邊,只有做得轟轟烈烈,才能經得起公社領導的檢查。由於我們馬寨年年幹得突出,還登過《唐都日報》,稱我們馬寨是唐都的大寨。其他大隊就沒有我們馬寨這麼動真勁兒了。因為所有的工程,差不多都是勞民傷財的。山窮了,水就惡,年年修,年年毀,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就是説,冬天乾的工程,過了夏天,往往水毀得不像樣子,到了冬天還得重新做起。
大隊搞完了,生產隊裏也有一些小型工程。主要是壘石堰、整修牛車道路。這些活兒,在貴亭叔的心裏有一本賬,安排得比較紮實,實用得多。羣眾幹這種活兒,比干大隊的工程還要賣力一些。
你不要以為整個冬天人們真的都在忙,其實大呼隆一陣子後,還有很多閒暇時間。“人閒生是非,驢閒啃樹皮”,最應該破除的“四舊”賭博,卻沒有從根本上得到破除。我們寨子的紅衞兵司令劉繼先,就是一個在賭場上響噹噹的人物。
那時候,破“四舊”破得最徹底的是撲克牌。
撲克牌我們那裏叫做“紙牌”。按説這種“舶來品”是洋玩意兒,不應該歸為“四舊”之列。可是,到了那個年代,印刷廠不印了,商店裏不賣了,手裏的燒掉了,興盛一時的紙牌就絕跡了。元叔這個人自卑,從來不和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扎堆兒,什麼牌也不會玩。要是他會玩紙牌,也不至於一直用自己創造的念法去鑽研平面幾何。在他不知道英文字母如何唸的時候,寨子裏的年輕人對紙牌上的“A、J、Q、K”早已爛熟。不過念法也不標準,“A”唸作“尖兒”,“J”説成“丁鈎兒”,“Q”説成“炸彈兒”,只有“K”的念法最正確,説成是“老開”,“大王、小王”説成“大鬼、小鬼”。這可能是我們祖先創造象形文字的辦法,融入了我們這些後代的血液裏,大家望形生意,杜撰了一套新的叫法。
在打法上,當時也比較簡單,打的是“交公糧”、“打百分”和“吹大氣”。我有時很有點像丁老師那樣,是個“響聖人蛋”,常常就關於紙牌的玩法,思考一個古怪的命題,就是每一個歷史時期的打法,人們所有的靈感和創意,可能來自於他們受到社會大氣候感染以後的不經意間。那個年代,因為要交公糧,就打“交公糧”;因為要掙工分,就打“百分”;因為有“虛報浮誇”的風氣,就打“吹大氣”。現在打“跑得快”,是讓一個人先富起來;“鬥地主”有可能是土改和“文革”的遺風,在人們的記憶中殘留,才把三個人圍攻一個人的打法,形象地説成“鬥地主”。
沒有紙牌並不要緊,不過是少了一種年輕人的娛樂工具。其實在賭博方面,我們寨子裏的賭徒們基本上不用紙牌。由於山裏沒有麻將這種高檔賭具,主要是推牌九、搖“骰子”。搖“骰子”簡單明快,押上點就行,押對了,通吃;押不對,輸錢。
推牌九又叫“抹骨牌”。因為高檔牌九是用獸骨做的,所以又叫“骨牌”。在白色的長方形骨頭片上,刻有染成紅色或者綠色的圓坑兒,叫法上也很奇特,“一點”是“日出東方一點紅”,“兩點”是“二目”,“三點”是“單行雁”,“四點”是“城”,又叫“板凳”,“五點”叫“梅花”,“六點”是“雙行雁”,“七點”是“羊胯”,“八點”説成“兩座城”,“九點”叫“豬頭九”、“大麻子”,等等,賭徒們創造了不少具有文學色彩的語言,對自己賭錢的工具附加上形象的稱謂。
我其實沒有打過這種骨牌,不知道骨牌有這麼多複雜的念法。後來在喝酒時,有一種玩法,叫“喝排酒”。兩個人鬥枚時,一個人用這種骨牌“報排”,好像打乒乓球的裁判兼記分員,把“幾比幾”,説成朗朗上口的骨牌歌,通過反覆聽他們吟誦,才學會的。如第一枚你輸了,他就報道:“日出東方一點紅,喝家是個酒英雄!”喝到“一比三”,他説“日照單行雁”;若是“十比三”,喝十盅酒的人已經出了排,仍然報成“日照單行雁”,附加一句説:“日頭是假的,雁是真的!”提示你已經從頭再來了。若是“二比二”,他説“小板凳鋸開兩頭停(對等)”,喝到“二比四”,他説“二目觀城”,或者説“小二姐進城看風景”,當然,若是“二比五”,他又説“小二姐進花園”,等等,不一而足,很有口頭文學意味兒。久而久之,在酒場中,你就會受到潛移默化,不知不覺地掌握了骨牌的念法。
劉臭蛋的哥是紅衞兵司令劉繼先,自從造反後,自己改了個名字叫劉紅衞,一直沒有被鄉親們喊起來。這小子從小就是一個天生的賭徒,長大後成了賭棍。上小學的時候,他就與小朋友們賭,贏過鉛筆,輸過作業本子。隨着年齡的增長,賭技越來越嫺熟。
人們都知道,在賭場上,沒有常勝將軍,賭技高超的劉繼先,有時照樣輸得很慘。沒有賭資就得生出“非門兒”來,(“非門兒”是我們那裏的土話,“門兒”的意思是辦法。“非門兒”即“不是門兒的門兒”,與邏輯學上的“與”或“非”概念一樣。)無論家裏的零錢放在什麼地方,他都能夠找到偷走。為此,他爹他媽沒有少朝死裏揍他,也改不了他的壞習慣。在他下學後,父母趕緊給他娶了個媳婦,讓他們分門另住,企圖用老婆拴住他。
劉繼先在新婚燕爾階段,確實好了一陣子,但沒過多久,便原形畢露。一入牌場,三天三夜不休息,一進家就是矇頭睡覺。“賣豆腐置的河灣地,水裏來水裏去”,贏了錢,大吃大喝,輸了錢,想方設法變賣屋裏的東西。眼看家徒四壁,房子漏雨也不修理,老婆一怒之下,回了孃家。他爹孃不管他的破事兒,還是他堂叔劉慶典,讓人把他從賭場中叫了出來,狠狠地痛罵了他一頓,他才厚着臉皮到老丈人家叫媳婦,並且發誓賭咒説自己從此不再賭了。人家當然不會相信他的鬼話,他咬咬牙剁下了一截小拇指頭,丈人、丈母才勸説媳婦跟他回來過日子。
自從大隊成立了紅衞兵組織後,在劉慶典的扶植下,劉繼先做了司令,向各個生產隊斂到不少活動經費,手頭開始闊綽起來,賭癮又一次上來。原來的大隊部,現在成了紅衞兵總部。大多數時間,就成了賭場。外大隊嗜賭如命的人在本大隊沒有市場,都跑到這裏來,和劉繼先決戰。
在一羣賭徒中,有兩個高手,是劉繼先的勁敵。有一次,劉繼先輸得很慘,手裏的幾百塊錢全部輸光了,最後為了翻本,狠狠心把自己老婆押了上去。倘若贏了那兩個人,讓他倆把吃到手的錢全部吐出來,賭輸了,讓人家和他老婆睡一覺抵債。酒場上都君子,賭場上盡小人。活該劉繼先倒黴,這一把又輸了。那兩個賭徒得了財還要得色,立即逼劉繼先領着,開開門讓人家白白地搞他老婆。他老婆一看這陣勢,急中生智,説出去小解,出得門來,去了劉慶典家哭訴。劉慶典火冒三丈,帶了幾個民兵去把那兩個賭徒捆起來打了一頓。劉慶典還要撤了他這個紅衞兵司令的頭銜,劉繼先跪在他堂叔面前求饒,並説如果再賭,殺他剮他都行!劉慶典才放了他一馬。
有了這一次教訓,劉繼先的把柄被劉慶典死死地攥着。所以,在那次招工時,他帶了一羣紅衞兵到大隊部找劉慶典説理,他堂叔幾句話,就把他鎮得服服帖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