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單幹
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我們高樓鄉,馬寨是起步最晚的一個村。要不是上級強壓硬逼,分田到户在馬寨是行不通的。當其他行政村的單幹風颳起來以後,村支部書記劉慶典帶頭進行了抵制。支書説:“這是資本主義復辟的信號,我們要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地同他們鬥爭,堅決不能拉歷史的倒車。”最讓他想不通的是,其他村的做法,上級竟然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劉慶典非常氣憤高樓鄉領導的做法,親自到鄉政府質問領導,其他村這麼做,是不是違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領導們笑着安慰他説:“老劉,不要生氣,改革開放了,就是要允許人家大膽地試,大膽地闖嘛!”劉慶典説:“試個!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我們馬寨堅決不能搞。”領導上也沒有勉強他。
後來,省、市、縣逐級下達了要求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文件,劉慶典把這些文件壓下來,不向羣眾傳達。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説什麼“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不就是單幹嘛。他巴不得上級是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遭到革命的大批判,一批批重新上台的老幹部再一次下台。這一切,與他當初把劉繼先拉下台,歡呼過粉碎“四人幫”的勝利,擁護改革開放很矛盾,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鄉里領導批評他落實上級精神不力,他也不在乎,照樣我行我素,堅持不把土地分給羣眾。
就這樣,劉慶典帶領我們馬寨村,軟磨硬抗了一個麥季。其他行政村的羣眾大囤滿、小囤流的,放開肚子吃上了白麪饃,我們寨子僅僅勉強完成了公糧任務,羣眾分到手的糧食比往年還少。出了門的閨女們回孃家,不再提白麪饃籃子了,而是送來了一袋袋麥子。比比外村,看看自己,羣眾們開始不聽話起來。況且劉慶典壓着的上級文件,報紙上全部登了出來,瞞不過眾人眼,三組、七組就不聽劉慶典那一套,率先把地分了。其他組也蠢蠢欲動,準備分地。劉慶典終於撐不住勁了,召開了村組幹部會議,草草地安排了一下,各村民組呼呼啦啦地就把土地分了個精光。
分地最好的時機應該是在秋收以後,種麥以前,那時候,場光地淨,容易操作。可我們馬寨分地是在三夏大忙時辦的,就有些亂套。各村民組每天都有吵架打架的事情發生,他們把“撈石”砸爛、井繩剁成段兒,全部分了。四組有兩户羣眾,為了一副牛套,大打出手,相互打傷,兩家人把傷號送到醫院,頭上、身上縫了許多針。
分地以後,羣眾們的生產熱情空前高漲,根本用不了生產隊長們再操心,一個比一個晚睡早起。連六十多歲的老學究孫乃社,都克服了一生好逸惡勞的習慣,天天下地幹活兒,喜得他兒媳婦説:“俺老公公像換了一個人。”只有欒二哥和劉繼先,還改不了習慣,懶得種地,他們分的地撂荒了,毛毛穗草蓋過了莊稼,也沒有人理他們。尤其是劉繼先,老婆和他離了婚,孩子也帶走了,精神和骨頭都散了架,賭友們忙着幹活兒,沒人陪他賭博。自己百無聊賴,出門怕曬,下雨怕淋,整天躲在屋子裏睡大頭覺。大弟劉臭蛋和二弟劉繼宗,曾經日親道娘地罵過他,他火了,説:“真是扯蛋,你們幹啥管老子?我就是餓死,也不到你們門口討飯吃!”
元叔的母親已經去世,他和那個四川婆娘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大的是女兒,最小的是個男孩。在分地那一年過春節的時候,元叔夜觀天象,看到天狼星比以往出現得早,比較明亮,就判斷今年成豆子。分地後,別人家仍然大量種植紅薯,他卻把幾畝地全部種上了黃豆,套了玉米。那個四川婆娘最聽元叔的話,元叔安排什麼,她都説:“要得,要得。”個子雖然不高,幹活卻最肯賣力氣,背上揹着小兒子,一天到晚不閒着,彷彿有使不完的勁兒。一家五口整天泡在地裏,伺候莊稼勝過了伺候孩子。大女兒孫松玉也非常勤快,往玉米棵上抓化肥,抓上一把,就把玉米根旁的野草拔下來,地裏找不到一根雜草。
孫二孬也學元叔,把自己的地種的模式同元叔一樣。妹妹孫丫丫放暑假,要到地裏幫助哥嫂幹活,他們兩口子説啥不讓,要她好好讀書,爭取考上大學。馬玉花説:“妹妹,多你一個少你一個,也累不着我們。我沒有能夠上學,後悔一輩子,再不能讓你也走長大就嫁人這條路了。”孫二孬對馬玉花的這種表現,打心眼裏滿意,嘴裏卻説:“咋,嫁給咱後悔了?”馬玉花笑着説:“後悔後悔,就是後悔,你和劉臭蛋都是響賴東西!”説完,可能忽然想起了劉臭蛋讓她猜謎的往事,順手拍了孫二孬一巴掌。
這一年,老天爺和黨的政策、民心很合拍,不管是元叔家,還是其他農户,全都獲得了大豐收。元叔和孫二孬家的黃豆多,他倆合夥把那個“水打磨”修好,開起了豆腐坊。一入冬,四川女人和馬玉花在家裏磨豆腐,元叔和孫二孬腰裏束着草繩,分別到四外村去賣豆腐。給錢可以,拿豆子、小麥換也可以,不僅有了細糧吃,手頭也開始活泛起來。發旺哥就曾經讚賞地説:“有腦筋的能人就是和我們不一樣,不論啥事兒都是光屁股騎扁擔——有板有眼兒,比我們弄得強多了。”
到了這年頭,沒有人織布、染布了,劉慶典的小金庫,我們寨子裏很有名的染坊倒閉了。有一些家庭向元叔學習,合夥開起了粉坊,做粉條、粉皮的買賣,也有很多收益。
欒二哥還想把村裏的小劇團組織起來,動員了許多人,沒有人肯參加。有的人説話很刻薄,戲弄欒二哥説,二哥,唱的戲,到外邊唱戲弄錢花,跟要飯吃差不了多少,是下九流的事兒,咱丟不起那份人。欒二哥很無奈,眼看六十多歲了,一生一事無成。想想自己幹不動莊稼活兒,還是幹老本行,唱起了大調曲子,趁着年下,到各村去做説書藝人。他重新撿起了過去的唱本子,唱了一出《李豁子離婚》,唱詞樸實,唱腔優美,很受歡迎。後來,市裏、縣裏的文化部門,專門為他這個大調曲子錄了磁帶,在我們那裏流傳很廣。有一句唱詞是:“長得好了吃好哩,長得不好就吃那黑窩窩。”竟然一語中的,説出了現在搞美女經濟最基本的理論根據。欒二哥雖然做農活不行,到底還是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位置。
快到春節的時候,老學究孫乃社飲了幾杯小酒,心裏有説不出的暢快,也不知是自己杜撰的,還是抄襲別人的,寫了一首詩,貼在屋子裏:
日出東海落西山,
樂也一天,喜也一天。
種了幾畝責任田,
東屋一圈,西屋一圈。(圈即囤,我們那裏用茓子盛糧食,羣眾説是“圈”)
交足公糧歸自己,
肚裏舒坦,心裏舒坦。
一壺小酒桌上擺,
你也端端,我也端端。
有吃有穿有活幹,
行也坦然,睡也坦然……
見到這首詩的人,都説好。後來,縣裏來了個小報記者把它抄走,登在了本縣的消息報上,另配了編者按,説現在的農民富了起來,幸福的心情溢於言表,寫出了膾炙人口的詩篇,説明黨的政策是英明的。誰知到了後來,縣裏領導總嫌經濟發展的速度太慢,主要是思想落後造成的。為了組織各級幹部解放思想,更新觀念,領導們帶領縣鄉幹部分幾批到經濟發達地區觀摩學習。回來後,縣委書記作“大步流星奔小康”的工作報告,再一次引用了這首詩,批評説寫詩的這個農民,反映的是全縣幹部羣眾的心態,“這是典型的小農經濟意識”,與經濟發展的大潮很不合拍。當然,領導作報告,輪不到孫乃社去聽,他根本不知道還有這種遭遇,要不然,又會説:“啥領導,一點水平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