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生意
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後,老百姓的生活確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人們不再以紅薯為主食了,一年四季吃的都是白麪。在高樓鄉高中讀書的學生們,連糧食都不用帶,拿一個鄉糧站辦的麪粉廠存糧條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這一點,讓杜思寶他們那一代人感慨萬千,自嘆弗如。因為在他們到高樓鄉上初中的那陣子,每週都要回家背紅薯,近二十里地,脖頸壓得紅紅的,兩天都緩不過來勁兒。到了學校,紅薯就是主食,學生們用網兜兜着,或者用粗鐵絲串着,掏二分錢的加工費,交給食堂,放在大蒸籠裏蒸熟了,再配一碗苞谷糝子稀飯,就打發了肚子。許多學生沒有吃過菜,就是能夠吃菜的,也都是一分錢一調羹的醬豆。他們常常記起,就是這樣的伙食,家裏人也不肯放開量去吃,他們上學在外,比在家裏吃得還多一些。
另外村裏還發生了最大的變化,那就是不再以“階級鬥爭”為綱,而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摘掉了“地富反壞右”這些政治帽子以後,原來處在這類階層的人們,彷彿撥開雲霧,見到了青天。
元叔從來沒有戴過帽子,但戴在他母親頭上的帽子,實際上是他戴着的。母親活着的時候,他在別人眼中,不過是個“地主羔子”,他母親去世了,他仍然脱不了地主出身的身份。因為不再劃分階級成分後,雖然統稱“村民”了,但“身份”與“成分”是兩碼事兒,不是立刻就能變更的,這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
元叔的聰明、勤勞和與世無爭,本身就體現了一種高貴的人格。在階級鬥爭的年代裏,寨子裏大多數人不僅沒有歧視他,倒很尊重他,同情他。到了80年代以後,隨着他家的小日子越過越好,又樂於助人,大家更加高看他了。漸漸地,自卑的元叔成了寨子裏一些羣眾的主心骨,許多人對種什麼莊稼,做什麼生意,都要找到元叔“論證”一下,做起來才感到踏實。就連誰家兩口子生氣了,也請元叔去勸導,元叔説出去的道理,人們信服。一來二去,元叔成了寨子裏舉足輕重的人物。
人們最佩服的,自然是元叔高超的醫術。尤其是那次看好了劉繼宗的怪病,在寨子裏越傳越邪乎,差不多成神醫了。劉臭蛋説,元叔看病很有洋味道,診斷病情很準,是因為他在理論上有一套。打那以後,寨子裏常見的疑難雜症,那幾個略懂“岐黃”的赤腳醫生,常常在束手無策的時候,讓位於元叔處理。老話説,“同行是冤家”,他們開始是排擠元叔的,認為他不過是個自己摸索出來的醫生,沒有老師傳授,缺乏理論功底兒,不是一個合格的醫生。隨着元叔在羣眾中的聲望越來越高,他們不得不默認了元叔的客觀存在,默認了元叔作為醫生的價值。自己實在看不了的疾病,他們自覺地與病人家屬商量:“不行,你們去請孫丙元來看看?”元叔到場與他們共同會診,總是謙虛地請他們講自己的看法,把他們説對的地方予以充分肯定,然後再作出處理。這幾個醫生受到抬舉,沒有不贊成元叔的。
到了後來,一般地説,只要誰家的大人小孩生了病,總是直奔元叔這裏,請他去看。元叔挺責己,若是病人或者得病的孩子親自到了,就認真地給予檢查,在自己孩子的作業本子上,寫個處方,告訴人家哪些注意事項,讓他們到衞生所抓藥,這些人就非常滿意。小藥鋪裏照樣扣處方錢,卻從來沒有給元叔提過一分。在其他的情況下,元叔就把他們推給了村衞生所的醫生。這是因為元叔雖然沒有了階級成分,卻一直沒有行醫資格。人們理解元叔的苦衷,即使不給他們看病,也沒有人抱怨他見死不救的。
大家都勸元叔自己開一個小藥鋪,乾脆坐堂行醫,元叔當然不敢冒這種風險。在他與孫二孬合夥開豆腐坊兩年以後,有了點積蓄,他就把主房前邊的院牆拆了,蓋了三間房子,一間當做過道,另外兩間辦起了一個小雜貨鋪。開始時,元叔對進哪些貨,雖然動了不少腦筋,並不全都適銷對路,一年下來,利潤差不多都變成了積壓商品。
元叔琢磨出一套辦法,就是在鄉親們來買東西時,若是沒有的商品,他就趕緊記下來,及時補充貨源。這是一種很好的社會調查方法,非常直接,立竿見影。比如啤酒這種飲料,那玩意兒像馬尿一樣,喝下去,苦苦的有一種怪味,遠不如燒酒喝着痛快淋漓。誰也沒有料到這種小孩們稱作“尿酒”的東西,後來竟然會興盛起來。元叔的小雜貨鋪,當然沒有進過這種貨。年輕人趕時髦,追着元叔要買啤酒喝,元叔就進了幾件,一試銷路很好,洋口味佔領土嘴巴,幾乎沒有過渡過程。到了麥季,家家户户都要在元叔這裏買走幾捆啤酒,到麥地裏幹活時當茶喝,當“液體面包”吃。一瓶啤酒下到肚子裏以後,當飢當渴,喝得暈暈的,割麥的速度能夠加快,並且不感到腰疼。時間久了,元叔的商品越來越豐富,小雜貨鋪辦得很興旺,蓋過了雙代點。雙代點倒是年年虧損,終於辦不下去了,高樓鄉供銷社就把它承包給了自己的職工,生意反而能夠繼續做下去了。
元叔從來不計較蠅頭小利,在他站櫃枱時,給來買東西的人,足頂實數,幾乎沒有差價。四川女人才認為這樣下去實在“要不得”,一般不讓他在前邊做買賣,自己和兩個女兒當營業員。開始,她算賬不很在行,小女兒總是能把價錢一口説出來,她才開始跟着元叔學習打算盤,粗通了算賬記賬的方法,沒有多久就能獨當一面了。
寨子裏許多人在元叔的小雜貨鋪開業的時候,曾經嘲笑過他,説“山裏人,有出息,窮死也不做生意”,很瞧不起元叔率先起步的舉動。幾個在外當工人的人回來説,縣裏領導們搞起了“星期日經濟”。到了星期天,縣委、縣政府大院裏的領導和一般幹部都上街擺攤做生意,才讓人感到眼熱起來。那些臨街的住户,有心做買賣,卻沒有這種膽量,羞羞答答的。他們沒有仿效元叔做買賣,卻首先仿效了元叔重新改造住房的辦法,把院牆和大門統統拆掉,蓋起了這種一間過道兩間門面的房子。這種改造果然有用,不二年的光景,寨子裏的各種生意興旺起來,有的辦起了電焊修理鋪,有的辦起了蒸饃組,有的辦起了打面房。
杜思寶的叔叔杜鳳梧,辦起了一個木工房,主要產品仍然是做棺材。他的後院比較寬大,買了一台山東濰坊產的木工刨牀,體力活得到了解放。因為地裏的農活,不像在生產隊那樣,大家出勤不出力,出力不出汗,整天要掙工分,幹不完的活兒。現在到自己的農田裏耕作,有了活兒,自然抓得很緊,很快就能做完。農忙時間也有許多閒暇工夫,剩下很多的時間,就做他最拿手的“老屋”。前邊的兩間房子擺不下了,就擺在當街裏。死人的速度當然趕不上他做棺材的速度,這東西又不能以銷定產,在大街上擺滿了棺材,很不雅觀。發旺哥説:“鳳梧啊,你做這麼多棺材,賣不出去,敢情是留着自己用吧?”杜鳳梧並不生氣,他説,棺材是人人離不了的,你挑一口結實的,要是你今年去見閻王爺了,我不要一分錢,白送給你。發旺哥連説,騷氣,騷氣,朝着在當街裏曬得齜牙咧嘴的棺材“呸”了一口。
高恩典沒有資金,做不了大買賣,他的房子又不臨街,從內蒙古回來以後,操起了在那裏幹過的老本行,到周圍村子裏收破爛。這東西很髒,一般人不願意幹。誰也沒有想到,小生意裏潛在着大利潤,回收破紙板子、破塑料袋子、啤酒瓶子、白酒瓶子,有對半以上的利潤。有些人不稀罕錢,乾脆白送給他,這利潤就是百分之百了。沒有幾年,高恩典蓋起的小樓比干部家裏的還好一些,人們才恍然大悟,稱高恩典為“破爛王”,許多沒有錢扎本的人,都效法起來,山裏出現了一羣收破爛的隊伍,大家一窩蜂上來後,造成資源枯竭,收上一自行車破爛,要跑很遠的地方。
大家越來越往錢眼裏鑽。過去,人們相互之間幫忙,是不計較報酬的,只要有劣質煙捲抽,有白麪饅頭吃,招待一下就行了。現在,慢慢沒有了幫忙的説法,凡是能夠央到的幫忙人,首先商定給多少報酬。只有在哪一家死了人這一點上,才真心實意地去幫忙,不再計較那麼多,還保存着鄉親們之間美好的情意。老學究孫乃社家裏翻修房子,兒子説,大工每天給人家十塊錢,小工每天給人家五塊錢,叫孫乃社感到既心疼,又惋惜,文縐縐地説:“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