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心緒所花時間則更長更久。
首先的問題是相信還是不相信雪的話。我將其作為一種純粹的可能性加以分析。分析時將感情因素從儘可能大的範圍徹底剔除。做到這點並不難,因為我的感情早已遲鈍麻木得如同被蜂蜇過。可能性是存在的,我想。隨着時間的延展,這一可能性在我心中迅速地膨脹、繁殖,開始帶有某種確切性,且勢不可擋。我站在廚房裏把水燒開,把咖啡豆碾碎,慢慢地、細細地煮好咖啡。然後從餐具櫥取下杯子,斟上咖啡,坐在牀邊喝着。及至喝完之時,可能性已發展到近乎確信的地步。想必是那樣的吧!雪看到了正確的圖像——五反田殺害了喜喜後將其屍體運到哪裏埋上或用其他辦法處理了。
奇怪!原本沒有任何證據,不過是一個敏感的少女看電影時產生的感覺而已,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卻無法存有疑念。這對我當然是個打擊,但我還是幾乎憑直感相信了雪所見到的圖像。為什麼呢?我為什麼竟如此深信不疑呢?不明白。
不明白歸不明白,反正事情得由此展開。
下一步,下一個問題:五反田何以非殺喜喜不可?
不明白。再一個問題:殺害咪咪的同樣是他不成?果真如此,原因何在?五反田何以非殺咪咪不可?
仍不明白。怎麼想也想不出五反田必須殺害喜喜、或殺害喜喜和咪咪兩人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
不明白之處太多了。
歸終,只有按我跟雪説過的那樣:找五反田當面詢問。但如何開口呢?我試着設想自己向他質問的情景——“是你殺了喜喜?”這未免滑稽可笑,無論如何悻乎常情常理,而且齦齪卑劣。光是設想自己口出此言都覺得齷齪,齷齪得幾乎作嘔。其中顯然含有錯誤的因素。可是不這樣做,事情便寸步難行。且又不可能適當暗示一點信息後靜觀事態發展。現在不容我做出其他選擇。悖乎情理也好,含錯誤因素也好,總之勢在必行。所謂勢在必行,也就是必須使其行之有效。我幾次想給五反田打電話,幾次都欲打而止。我坐在牀沿,深深吸氣,把電話機放在膝蓋上慢慢撥動號碼,但每次都不能最後撥完,只好把電話機放回原位,躺在牀上望天花板。對我來説,五反田這一存在所具有的意義遠遠比我想的要大。是的,我和他是朋友。縱令是他殺了喜喜,他也仍是我的朋友。我不願意失去他,我失去的東西已經大多了。不能,我怎麼也不能給他打電話。
我打開錄音電話的開關,無論鈴怎麼響我都絕對不拿聽筒。因為即使五反田方面打電話過來,就我現在的狀態來説也不知對他講什麼好。一天裏電話鈴響了幾次,不曉得是誰打來的。也許是雪,也許是由美吉,橫豎我一律置之不理。現在我不想同任何人講話,無論是誰。電話鈴每次都響七八遍才停止。每次響起,我都想起曾在電話局工作的女友。她對我説:“回到月亮上去,你!”不錯,她説得不錯,我恐怕的確該返回月球。這裏的空氣對我未免過濃,重力未免過重。
我如此連續思索了四五天時間,思索為什麼。這幾天裏我只吃了一點點食物,睡了一點點覺,滴酒未沾。我自覺把握不住身體功能,幾乎足不出户。各種各樣的東西在失去,在繼續失去,剩下的總是我自己——就是這樣,永遠這樣。我也好五反田也好,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同一種人。處境不同,想法和感覺不同,但同屬一種類型。我們都是繼續失去的人,現在又將失去對方。
我想起喜喜,想起喜喜的臉。“你這是怎麼了?”她説。她已死去,躺在地穴裏,上面蓋着土,一如死去的“沙丁魚”。我覺得喜喜死得其所死得其時。這感覺很是不可思議,但此外沒有別的感覺。我感覺到的是無奈,靜靜的無奈,猶如廣袤海面落下的無邊細雨。我甚至感覺不到悲哀。粗糙的奇妙感觸,猶如手指輕輕劃掉魂靈的表面:一切悄然逝去,猶如陣風吹倒沙灘上的標痕。無論何人對此都無能為力。
但這樣,屍體怕又增加一具。老鼠、咪咪、狄克,加上喜喜。4具。還剩兩具。往下誰個將死呢?反正誰都得死,或遲或早。誰都得變成白骨,運往那個房間。各種奇妙的房間連着我的世界:火奴魯魯商業區彙集屍體的房間,札幌那家賓館中羊男幽暗陰冷的房間,週日早上五反田擁抱喜喜的房間。到底哪個是現實呢?難道我腦袋出了故障不成?我還正常嗎?我覺得似乎所有的事件都發生在非現實的房間,都是徹底經過藝術變形的處理後被移植到現實中來的。那麼原始性現實又在哪裏呢?我越想越感到真相棄我遠去。雪花紛飛的4月札幌是現實嗎?不像,同狄克坐在馬加哈海岸是現實嗎?也不像。與其類似的事情場景是有的,但都不像原始性現實。可是獨臂人為什麼能把麪包切得那般精緻呢?火奴魯魯的應召女郎為什麼把喜喜領我去的那個死者房間的電話號碼寫給我呢?這應該曾是現實。因為它是我記憶中的現實,假如不承認其為現實,那麼我對於世界的認識本身必將失去根基。
莫非我在精神上出現錯亂症狀?
還是現實本身出現錯亂症狀呢?
不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
但不管怎樣,不管何者錯亂何者患病,我都必須將這半途而廢的混亂狀況認真整頓一番。無論其中包含的是悽苦還是温怒抑或無奈,我都必須使之到此為止。這是我的職責,是所有事物向我暗示的使命。惟其如此,我才邂逅了這許多人,才涉足這奇妙的場所。
那麼,我必須再度重蹈舞步,必須跳得精彩,跳得眾人心悦誠服。舞步,這是我惟一的現實,確鑿無疑的現實,已作為百分之百的現實銘刻在我頭腦之中。要跳要舞,且要跳得瀟灑跳得飄逸!我要給五反田打電話,問他是否殺了喜喜。
然而不行,手不能動。僅僅往電話機前一坐心就突突直跳。身體搖晃,甚至呼吸困難,如遇橫向掠過的強風。我喜歡五反田,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是我自身,是我這一存在的一部分。我能夠理解他。我幾次撥錯電話,幾次都無法撥準數碼。如此五六次後,我把聽筒扔到地上。不行,做不來,怎麼都踩不上舞步。
房間的沉寂使得我心煩意亂,連電話鈴聲都覺不堪入耳。於是我走到外面,沿街東遊西轉,如同大病初癒之人那樣邊走邊一一確認自己的步履,以及橫穿馬路的方式。在人羣中走了一陣之後,開始坐在公園裏打量男女身影。我實在孤獨難耐,很想抓住點什麼。環視四周,卻無任何東西可抓。我置於光禿禿滑溜溜的冰雕迷宮之中。黑暗泛着瑩瑩白光,聲音發出空洞的迴響。我恨不得一哭為快,而又欲哭不得。是的,五反田是我自身,我即將失去自身的一部分。
我始終未能給五反田打成電話。
在那之前,五反田自己跑到我住處來了。
仍是個雨夜。五反田身穿同那天和他去橫濱時一樣的白色雨衣,架着眼鏡,頭戴和雨衣顏色相同的雨帽。雨下得相當厲害,他卻未撐傘,雨滴從帽子上連連滴下。看到我,他馬上現出微笑,我也條件反射地還以一笑。
“臉色非常不好,”他説,“打電話沒人接,就直接跑來了。身體不舒服?”
“是不大舒服。”我慢慢地斟酌詞句。
他眯縫起眼睛,仔細在我臉上端詳一會:“那麼下次再來好麼?還是那樣合適。這麼貿然來訪是不地道。等你有精神時再來好了。”
我搖搖頭,吸口氣搜刮話語,卻怎麼也搜刮不出。五反田靜靜等待。“不,也不是説身體有什麼毛病。”我説,“沒怎麼睡覺沒怎麼吃喝,所以看起來憔悴不堪。已經好些了,而且有話跟你説,這就出去,很想吃頓好飯,馬虎很久了。”
我和五反田乘“奔馳”駛上大街。這車使得我很緊張。他在雨中五彩迷離的霓虹燈下漫無目的地驅車跑了好久。他車子開得很好,換擋準確而順暢,車身毫無震動,加速均勻,剎車平穩。街市的噪音如被劈開的山崖壁立在我們周圍。
“哪裏好呢?東西要好吃,又要能避開戴勞力土同行,兩人好安安靜靜地説話。”他瞥了我一眼説。我沒有做聲,出神地望着窗外景緻。轉圈兜了30分鐘,他終於泄了氣。
“糟糕糟糕!怎麼搞的,竟一個也想不起來。”五反田嘆了口氣,“你怎麼樣,知道有什麼地方?”
“不,我也不行,什麼也想不出來。”我説。實際上也是如此,腦筋同現實尚未接上線。
“也罷,那就讓我們反過來考慮!”五反田聲音朗朗地説道。
“反過來考慮?”
“到徹底嘈雜的地方去。那樣兩人豈不就能放心説話了?”
“不壞。哪裏呢,例如?”
“新騎士。”五反田説,“不吃意大利比薩餅?”
“我無所謂,比薩餅也並不討厭。問題是你去那種地方不就露餡了?”
五反田無力地一笑,笑得如同夏日傍晚從樹叢間射進的最後一縷夕暉。“過去你沒有在新騎士見過名人?”
由於是週末,新騎士里人很多,滿耳喧囂。有塊舞台,一支身穿一色斜紋襯衣的新奧爾良爵士樂隊正在演奏《虎襲來》。一羣看樣子啤酒喝過量的學生大嚷大叫,像是同樂隊一爭高低。光線幽暗,沒有人注意我們。店內飄着烤比薩餅的香味兒。我們要了肉餅,買來生啤,在最裏邊一張懸着蒂芬尼吊燈的桌旁坐下。
“喏,我説得不錯吧?反而叫人心裏安然,無拘無束。”五反田説。
“果然。”我承認。看來這裏的確容易説話。
我們默默喝了幾杯啤酒,然後開始吃剛剛出爐的比薩餅。幾天來我第一次感到肚子餓。意大利比薩餅這東西原本不大喜歡,但咬了一口,竟覺得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美的食物,也許是飢腸轆轆所使然。五反田也似乎餓了,於是我們只顧悶頭喝酒吃餅,比薩餅吃完,每人又喝了杯啤酒。
“好味道!”他説,“3天以前就想吃這餅,做夢都夢到了,比薩餅在烤爐裏吱吱直響,我看得垂涎三尺。只夢見這麼個片段,無頭無尾。榮格會怎麼解釋呢?我是解釋為想吃意大利比薩餅。對了,你有話對我説?”
時候到了,我想。但一下子很難啓齒。五反田顯得十分輕鬆快活,如歡度良宵一般。尤其那純真的微笑,更使我有口難言。不行,我想,無論如何不能出口,至少現在不能。
“你怎麼樣?”我説。同時心裏嘀咕道:喂。一拖再拖怎麼行啊!然而就是不行,就是開不了口,橫豎不行。“工作啦,太太啦?”
“工作是老樣子,”五反田翹起嘴角笑道,“老樣子。我想幹的不來,不想幹的來一大堆,雪崩似的湧到頭上。我對那雪崩大吼大叫,但誰也聽不見,只落得嗓子痛。老婆嘛——我也真是成問題得很,離婚了還一直叫老婆——那以後只見了一次。喂,你在汽車旅館或造愛旅館裏同女人睡過?”
“沒有,幾乎沒有。”
五反田搖搖頭:“那地方很怪,那種地方去多了是很累的。房間裏非常暗,窗口全被封死。因為只是為了幹,用不着窗口,用不着有光線進來。説得痛快點,只要有浴盆和牀就行,其次是音響電視冰箱,這就足夠了。主要是要實用,不必擺多餘的東西。當然,那地方幹起來是方便,我和老婆就在那地方幹,純粹是幹,在感覺上。唔,和她幹是真不錯。心安理得,快活自在,而且充滿温情,於完半天還想緊緊地温柔地摟在懷裏。就是光線射不進來,四下密封,一切都是人工的。那種地方,我一點也喜歡不來,但又只能在那裏同老婆相會。”
五反田喝口啤酒,用紙巾擦下嘴角。
“我不能把她領到我公寓裏來,那樣馬上就在週刊上曝光,真的。那些傢伙對這種事嗅覺靈得很,百發百中,不知什麼緣故。又不能兩人外出旅行。沒有那樣整塊的時間,況且去哪裏都會當即給人識破面目。幹我們這行,是不能夠把私生活全都張揚出去的。歸根到底,就只能到廉價的汽車旅館裏去,這種日子簡直……”五反田止住話,看着我的臉,微微一笑,“又是牢騷!”
“沒關係,牢騷也罷什麼也罷,想説就説個痛快。我一直在聽,今天我更願意聽,自己説不説無所謂。”
“不,不光今天,你是一直聽我發牢騷。我還沒聽你發過。願意聽別人説話的人不多,都想自己説,儘管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也是其中之一。”
新奧爾良爵士樂隊奏起《你好,多莉》。我和五反田傾聽片刻。
“喂,不再吃塊餅?”五反田問,“一半還吃得下吧?不知怎麼搞的,今日餓得出奇。”
“好,我也還沒吃飽。”
他去櫃枱訂了魚比薩餅。餅烤好後,我們再次悶頭吃餅,每人一半。那羣學生仍在大吼大叫。不大工夫,樂隊奏完最後一支樂曲。班卓琴、小號長號被分別收入盒內,音樂家們從台上遁去,只剩下一架立式鋼琴。
餅吃完後,我們仍好半天不聲不響地盯視空蕩蕩的舞台。隨着音樂的消失,人們的話語聲似乎帶有奇妙的硬質。那是一種渙散的硬質,實體柔軟,而其存在狀況卻是硬的。走近之前看似十分硬挺,而用身體一碰則變得支離破碎。它像波濤一樣拍打我的意識,緩緩襲來,倏然退去,如此反覆不止。我側耳諦聽這波濤的聲響,彷彿自己的意識離我遠去,去得很遠。遙遠的浪濤拍擊遙遠的意識。
“你為什麼殺害喜喜呢?”我問五反田。不是想問而問,而是突然脱口而出。
他用注視遠景樣的視線看我的臉。嘴唇微張,其間透出瑩白的牙齒。他這樣注視了我許久。喧囂聲在我頭腦中忽大忽小,如我同現實的距離忽遠忽近。他勻稱的十指在桌面上整齊地交叉一起,當我同現實的距離拉長之時,那手指看上去彷彿精巧的工藝品。
接着,他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恬靜。
“開玩笑,”我也輕輕笑了,“只是無端地想這麼説一句,心血來潮。”
五反田把視線落在桌面上,看着自己的手指。“不,不是什麼玩笑。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一件必須嚴肅對待的事。我殺了喜喜嗎?這是要認真考慮的。”
我看着他的臉。嘴角雖然掛着微笑,但眼神認真。他不是在開玩笑。
“你為什麼要殺喜喜?”我問。
“我為什麼要殺喜喜?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殺了她呢?”
“喂喂,説得我好糊塗,”我笑道,“你殺了喜喜,還是沒殺?”
“所以我正在就此考慮嘛!我殺了喜喜,還是沒殺?”
五反田啜了口啤酒,把杯子放在桌上,手撐下巴。“我也沒有把握斷定。這麼説,你以為我發傻吧?可確實如此,沒有把握斷定。我覺得好像是自己殺了喜喜。在我房間裏掐住喜喜的脖子,有這種感覺。為什麼呢?我為什麼會同喜喜單獨在那房間裏呢?本來我是不願意單獨在一起的呀!不行,想不起來。反正同喜喜兩人在我房間來着——我把她屍體開車運到哪裏埋起來,運到一座山裏。然而我不能確信這是事實,不認為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只是一種感覺,無法證實。這點我一直在想,但是不行,想不明白,關鍵的東西已經消融在空白之中,於是我想找出某種具體證據。比如鐵-,我埋她是應該使用鐵-的,如能找到鐵-,就可以認定為屬實。但同樣落空。我又試着整理支離破碎的記憶。我在一家園藝店裏買了把鐵-,挖坑把她埋起來,埋完把鐵-扔到了什麼地方。有這種感覺,但具體情節則無從想起。到底在哪裏買的-,又扔在哪裏了呢?沒有證據。首先,我把她埋在什麼地方了呢?只記得埋在山裏。像夢一樣零零碎碎。話頭一會兒跑來這裏一會兒竄到那裏,錯綜複雜,不可能循序漸進順藤摸瓜。記憶是有的,但果真是客觀記憶嗎?還是事後我根據情況自行編造出來的呢?我總有些懷疑。同老婆分手之後,這種傾向越發展越嚴重,弄得我心力交瘁,而且絕望,徹頭徹尾地絕望。”
我默然。停了一會,五反田繼續説道:
“究竟哪部分是現實哪部分是妄想呢?哪部分是真實的哪部分是演技呢?我很想確認清楚。我覺得很可能在同你交往的過程中把問題澄清,從你第一次問起喜喜時我就一直這麼以為,以為你可以消除我的混亂,就像打開窗口放人新鮮空氣一樣。”他又交叉起手指,並定定地看着,“假如是我殺了喜喜,那麼是出於什麼動機呢?我有什麼理由要殺她呢?我喜歡她,喜歡同她睡覺。在我絕望的時候,她和咪咪是我惟一的慰藉。我怎麼會起殺念呢?”
“咪咪也是你殺的?”
五反田久久地盯着桌面上自己的手,搖搖頭説:“不,我想我沒有殺咪咪。所幸那天晚上我有不在現場的證明。那天傍晚我在電視台配音來着,直到深夜。然後同老闆一起開車到水户。所以不會惹是生非。假如不是這樣,假如無人證明我那天夜晚一直在電視台,我很可能認真考慮自己是否殺害了咪咪,為此大傷腦筋。儘管如此,我還是對咪咪的死強烈地感到負有責任,為什麼呢?本來有我不在現場的充分證明,但我還是感到就像自己動手殺了她,覺得她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又是沉默,長時間沉默,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十隻手指。
“你累了,”我説,“只是累了。你恐怕誰也沒殺。喜喜不過自行消失罷了。跟我在一起時她也是那樣突然消失的。不是第一次。你這是一種自責心理,把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過錯。”
“不是的,不盡如此,沒這麼簡單。喜喜十有八九是我殺的。咪咪多半不是。但喜喜我覺得是我殺的。這兩隻手還剩有掐她脖子的感觸,拿鐵鍬往裏剷土時的手感也還記着。是我殺的,實質上。”
“可你幹嗎要殺喜喜呢?不是沒有意思的嗎?”
“不知道。”他説,“大概出於某種自我毀壞欲吧。從前我就有這種慾望。那是一種壓力。當現實中的自己同表演中的自己之間的裂溝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往往發生這種情況。我可以親眼見到這條裂溝,就像地震中出現的地縫那樣赫然橫在那裏,裏面又黑又深,深得令人目眩。這一來,我就會下意識地把什麼搞壞,等覺察到時已經壞掉了。從小我就經常這樣,就是要把什麼弄壞:折鉛筆,摔杯子,踩塑料組合模型。可又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當然在人前不做,自己一個人時才搞。上小學時,一次我從背後把一個同學推下山崖。也不知為什麼推的,意識到時已經推了下去。好在山崖不高,只受了點輕傷。被推的同學也以為是事故,説身體碰到了什麼。誰也不至於認為我故意幹那種勾當嘛!但實際上不同,我自己明白,是我親手故意把同學推下去的。這類事此外還有很多很多。讀高中時燒郵筒就燒了好幾次,把點燃的布投到郵筒裏,純屬卑劣無聊的行徑。但就是要幹,注意到時已經幹完,不能不幹。我覺得似乎是通過幹這種事,通過幹這種卑劣無聊的勾當來勉強恢復自己。屬於下意識的行為。但感觸卻是記得。每個感觸都緊緊地一一粘在雙手上,怎麼洗也洗不掉,至死不掉。悲慘人生!我怕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嘆口氣。五反田搖下頭。
“不過我無法確認。”五反田説,“找不到我殺人的確鑿證據。沒有屍體,沒有鐵-,褲子沒沾土,手上沒起繭——當然挖一個埋人的坑也不至於起繭,也不記得埋在哪裏。即使去警察署自首又有誰肯信?沒有屍體,甚至不能算是殺人。我連補償都不可能,她已經消失。我所清楚的只是這些。有好幾次我都想向你如實説出,但不能出口。因我覺得一旦把這種事説出,我們之間的親密氣氛很可能消失。知道麼,跟你在一起我變得非常輕鬆快活,感覺不到那種裂溝。而這對我是極其難能可貴的,我不願意失去這種關係。所以一天天拖延下來,每次都想下次再説,拖一拖再説……結果拖到現在。本來我早該如實相告才是。”
“不過,如實相告也好什麼也好,不是如你所説沒有證據的嗎?”我説。
“問題不是有沒有證據,而是我早應該主動講給你聽,而我卻把它隱瞞下來,這才是問題所在。”
“即使真有其事,即使你殺了喜喜,你也並不存在殺人的動機。”
他張開手心盯視着,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何必殺喜喜呢?我喜歡她。儘管形態極其有限,我和她畢竟是朋友。我們談了很多,我向她講了我老婆的事,喜喜聽得很認真,我何苦要殺她呢?!然而我殺了,用這雙手。殺意是一點沒有。我像掐自己影子似的掐死了她。我掐她的時候以為她是自己的影子,以為掐死這影子日後便可以諸事如意。但並非影子,而是喜喜。事情已經在黑暗世界中發生了,那是和這裏不同的世界。懂嗎?不是這裏。而且慫恿我的是喜喜。她説‘掐死我吧,沒關係,掐死我好了’。她慫恿的,她同意的。不騙你,真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為什麼會發生那種事呢?一切都像一場夢,越想真相越模糊,為什麼喜喜慫恿我呢?為什麼叫我殺她呢?”
我把已經變温的剩餘啤酒喝乾。香煙雲霧在屋子上方連成一片,隨着氣流搖曳不定,宛似一種心靈象徵。有人碰下我的後背,道聲“失禮”。店內廣播呼叫烤好比薩餅的號碼。
“不再來杯啤酒?”我向五反田問道。
“想喝啊!”
我去櫃枱買兩杯啤酒折回。兩人默不作聲地喝着。店內沸沸揚揚,混亂不堪,一如正值旅客高峯期的秋葉原車站。我們桌旁不斷人來人往,但無人注意我們。無人聽我們談話,無人看五反田的面孔。
“我説了吧,”五反田嘴角浮起令人愉快的微笑,“這裏是死角,新騎士是不搭理什麼名人的。”
他端起剩有三分之一啤酒的杯子,像搖晃試管似的晃來晃去。
“忘了吧,”我用平靜的聲音説,“我可以忘掉,你也忘掉!”
“我能忘掉?嘴説是簡單。畢竟不是你用手掐死她的嘛。”
“喂,算了好麼,反正沒有你殺害喜喜的任何證據。犯不上為沒有證據的事那麼折磨自己。這很可能只是你把自身的犯罪感同她的失蹤聯繫起來而無意做戲的結果。有這種可能性吧?”
“就談一下可能性好了。”説着,五反田把手扣在桌面上,“近來我經常考慮可能性。可能性有很多種。比如也有我殺老婆的可能性,是吧?假如她像喜喜那樣叫我掐的話,我覺得我説不定同樣把她掐死。最近我腦袋裏裝的全是這東兩。越想這種可能性膨脹得越厲害,無法遏止,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不只燒郵筒,還殺過好幾只貓。用好幾種方法殺的,不由自主。半夜裏用彈弓把附近人家的窗玻璃打碎,然後騎上自行車逃跑,簡直鬼使神差。在此以前這事沒向任何人講過,這次是頭一次。講完心裏也就暢快了。但也並不是講完就停止不幹,止不住的。只要做戲的我與本來的我之間的鴻溝不被填平,就將永遠持續下去。這點我自己也清楚。我當上專業演員之後,這鴻溝眼看着越來越大。隨着演技的愈發誇張,其反作用力也變本加厲。無可奈何。説不定我馬上就把老婆殺掉,無法自控。因為那不發生在這裏的世界,我束手無策。那是遺傳因子造成的,毫無疑問。”
“想得過於嚴重了,”我強作笑容,“追溯到遺傳因子上面去,可就鑽不出來唆!最好拋開工作休息一下。拋開工作,一段時間裏避免見她,只能這樣做。一切都拋開不管,和我一起去夏威夷!每天躺在海灘上喝‘克羅娜’,那可是個好地方。什麼也不用想,一大早就開始喝酒,游泳,再買兩個女孩兒。租輛野馬牌汽車,以150公里的時速開車兜風,邊聽音樂邊兜,德安茲也好,施萊和斯通兄弟也好,‘沙灘男孩’,也好,什麼都聽。只管敞開心胸。如要認真地考慮什麼,過後再考慮也不遲。”
“不壞。”他眼角聚起細小的皺紋,笑道,“再叫兩個女孩兒,4人玩到早上。當時真叫開心!”
正是,我説。官能掃雪工。
“我隨時可以動身。”我説,“你呢?工作收尾要多長時間?”
五反田不可思議似的微笑着看我:“你還一無所知。我那工作是永遠也收不了尾的,除非一古腦兒拋開。果真那樣,我無疑要被永久逐出這個世界,永久地!同時失去老婆,永久地,以前也跟你説過。”
我把剩下的啤酒喝乾。
“不過也無所謂,什麼都失去也不怕,死心塌地就是。你説得對,我是累了,是去夏威夷清洗頭腦的時候了。OK,一切都甩開不管,和你一起到夏威夷去。以後的事等把腦袋清洗一空之後再考慮。我——對對,還是要當個地地道道的人。也許當不成,但嘗試一次總還是值得的。交給你了,我信賴你,真的,從你打來電話時我就一直信賴你,不知為什麼。你有非常地道的地方,而那正是我始終追求的。”
“我談不上什麼地道,”我説,“只不過嚴守舞步而已,不斷跳舞而已。完全沒有意思。”
五反田在桌面上把兩手左右拉開50釐米。“哪裏有意思?我們生存的意思到底在哪裏?”他笑了笑,“算了,管它,怎麼都無所謂,想也沒用。我也學你的樣子好了。從這個電梯跳到那個電梯,一個個跳下去幹下去。這並非不可能,只要想於無所不能。我畢竟是聰明漂亮又討人喜歡的五反田,好,去夏威夷!訂明天的票,頭等艙兩張。可要訂頭等艙喲,別的不成!乘則‘奔馳’,戴則勞力士,住則港區,飛機則頭等艙。明後天收拾一下東西就起飛,當天就是火奴魯魯。我是適合穿夏威夷衫的。”
“你什麼都合適。”
“謝謝。只是多少殘存的自我有點發癢。”
“先去海灘酒吧喝‘克羅娜’,喝透心涼的。”
“不壞。”
“不壞。”
五反田盯視我的眼睛:“我説,你真可以忘掉我殺喜喜的事?”
我點點頭:“我想可以。”
“還有件事我沒説,一次我説過被關進拘留所兩個星期而隻字未吐吧?”
“説了。”
“那是撒謊。實際上我一古腦兒和盤托出馬上就給放出來了。倒不是因為害怕,是想給自己抹黑,想使自己心靈蒙受創傷。卑鄙!所以得知你為我始終守口如瓶,我實在非常高興,覺得連自己的卑鄙都像得到了沖洗,我也覺得這種感覺不正常,但確實是這樣感覺的,覺得你把我卑鄙的污點沖洗得一乾二淨,今天一天我可是向你坦白了很多事情,總清算!不過能説出來也好,心裏也就安然了。你可能感到不快的。”
“沒有的事。”我説,我心想:我覺得似乎比以前更接近你了。而且也許應該這樣説出口去,但我當時決定往後推遲一些再説。儘管無此必要,然而我就是覺得還是這樣為好,覺得不久會碰到使這句話説起來更有力的機會。“沒有的事。”我重複一次。
他拿起椅背上的雨帽,看濕到什麼程度,隨即又放下,“看在友情的分上,有件事要你幫忙。”他説,“我想再喝杯啤酒,可現在沒有力氣走去那邊。”
“可以可以。”説着,我去櫃枱又買了兩杯啤酒。櫃枱前很擠,等了一會才買到。當我雙手拿杯折回裏頭的餐桌時,他已經不見了。雨帽消失了,停車場裏的“奔馳”也沒有了。我暗暗叫苦搖頭。但已無可挽回,他已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