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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市委組織部陶科長讓人“到家裏去吃飯”,就像清朝官場裏喊“上茶”一樣,是逐客的表示。項明春對馮司二説:“你別聽馬小飛這個牛皮大王瞎扯,在另外的場合,他可能稱中央領導人是他哥呢。”一那一天,春水鎮的黨委書記朱茂進和鎮長劉鎏,從蕭乾的病房裏出來,和項明春他們分手後,直奔市委。

    市委的大門口鬧哄哄的,擠滿了上訪的羣眾。司機不停地按喇叭,這些人根本不予理會,還是一個防暴警察過來,左推右搡的,讓這批人閃開了一條道,這輛普通桑塔納車才開到了電動門前。一個門衞立在一個圓墩子上,平伸出了小紅旗,意思是不讓車輛進去。朱茂進親自下去交涉,另一個門衞過來,説你這車沒有出入證,不能進去。朱茂進説,我一個鄉鎮黨委書記的車,你們怎麼能發出入證?門衞説,我不管你多大的官,這是規定。朱茂進無奈,只得向裏邊市委辦公室的老鄉打手機,對方説,你讓他接聽。朱茂進伸手讓門衞接聽,門衞説什麼也不肯接。並且説,誰知道你這電話是哪裏來的?把朱茂進尷尬地撂在那裏,去門衞房裏接聽另一個電話,“唔唔”了兩聲,對那個一直伸着小紅旗的門衞説,讓他們進來吧。門衞伸出了綠旗,朱茂進趕緊鑽進了車內。朱茂進對劉鎏和司機説,他媽的,宰相府裏七品官,誰有權都要用一用。這話也不知説門衞的,還是説市委辦公室那個老鄉的。

    到了寬大的停車場,司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停車位置,塞了進去,這輛普通桑塔納與周圍豪華氣派的高級車輛相比,確實有點寒酸,讓朱茂進和劉鎏自慚形穢。

    到了辦公大廳裏,他倆再一次到一個保安那裏,簽了名字和事由,這才鬆了口氣,來到了電梯前,按了向上的鍵,電梯一點反應都沒有,指示燈一直停在高層的數碼上。

    朱茂進不耐煩地説:“兆頭不好,劉鎮長,你這縣級幹部的夢恐怕難圓,不可能一下子上去。”

    劉鎏笑笑説:“去你的,都説是火箭式幹部,沒有人像你這麼打比方的。咱們是從山溝裏來的,爬山爬慣了,幾層樓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還是走上去吧。”

    朱茂進説:“也只有這樣了。”

    當他們走到一樓的半腰處,竟然看見有人進了電梯,朱茂進就有點懊喪。劉鎏推他一下説,我的書記老哥,咱們還是這麼上吧,電梯本來就不是為我們設的。兩個人繼續上行,在二樓拐角處,與一個胖子擦肩而過。

    兩個人沒有在意,那個胖子忽然叫了一聲:“喲,這不是朱書記嗎?”

    朱茂進下意識地回頭看看,胖子真的笑眯眯地在叫自己,遲疑了一下,終於認出來:“這不是馬小飛嗎,你不是在南方嗎,怎麼到這裏來了?”

    朱茂進一邊下台階與馬小飛握手,一邊對劉鎏介紹這個胖子是原保密局局長鄔慶雲的愛人,劉鎏當然知道鄔慶雲,但沒有見過馬小飛,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圓桶狀的人。

    馬小飛説:“我剛才到三樓見幾個書記、常委們去了,這不,剛剛從燦波書記那裏出來。”

    劉鎏想到他們兩個進大門這麼難,這個人卻見了這個領導再見那個領導,可見神通廣大。

    朱茂進半是讚揚半是揶揄地説:“行啊,人發達了就是不一樣,能夠接觸到高層領導了。”

    馬小飛立刻大言不慚地順杆子爬:“是啊,幾個領導都夠弟兄們味道。這不,周哥周秘書長還送我了一包茶葉。”

    劉鎏看看,馬小飛手裏提的紙袋子,是南方常見的“烏龍茶”,心裏更加佩服。

    朱茂進卻不以為然地説:“好啊,你先走吧,我們倆要辦點事情。”

    馬小飛説:“啊,是啊,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要不要我幫忙?”

    朱茂進説:“不用了,我們已經約好了要見的人。”

    馬小飛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羨慕的神色來:“那好,你們去吧,我在外邊等你們,中午請你們喝茶。”

    朱茂進擺擺手説:“不用了,你要是有空了,到春水鎮去吧,我們好好地喝一場。”

    三個人就此分手。

    劉鎏一邊上樓,一邊感慨地對朱茂進説:“想不到鄔慶雲大姐的愛人是這個樣子,還挺有能耐的嘛。”

    朱茂進説:“毬,能耐個屁!別理他,一個吹牛不上税的傢伙。你沒有看看,那袋‘烏龍茶’是他從南方帶回來當禮品給領導們送的,還不是沒有見到人,又提回去,倒對我們説是領導送他的啦。”

    劉鎏想想,也許正是這樣的,不禁對馬小飛的淺薄和朱茂進的看問題尖鋭感到好笑。

    辦公樓裏與外邊上訪的羣眾鬧嚷嚷的相比,非常安靜,簡直是兩個世界。他們兩個到四樓見到那個老鄉,老鄉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聽他們説明了來意,馬上説,有這事兒,有這事兒,據説這是幹部制度改革的必然方向,以後説不定要全面推行的。劉鎮長年輕才俊,大有希望。然後説,不跟你們瞎扯了,快下班了,你們來一趟不容易,得趕緊找人問清楚。一邊説,一邊打電話,幫他們找人。

    老鄉領他們到了青幹科,見到了陶科長。向陶科長介紹了他們的身份。年輕的陶科長和藹地説:“歡迎,歡迎,基層來的同志最辛苦了,有什麼要求儘管講出來,我能幫助解決的一定幫助解決!”朱茂進和劉鎏感到十分欣慰,到底還是當領導的,與門衞的蠻橫勁兒相比,儼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面孔。

    老鄉要告辭,朱茂進説:“我們一會兒要過去找你,請你到外邊吃飯。”

    老鄉撓撓頭皮説:“哎呀,忘了對你們説,我今天中午有事兒,不能安排你們吃飯了。謝謝你們,咱們後會有期,你們和陶科長好好談談吧。”

    老鄉告辭後,坐在陶科長對面的一個年輕人,知道他們有私密話要説,用一次性紙杯子,在電熱的純淨水熱水器裏,倒了兩杯茶,知趣地走出了門。

    在這個過程中,劉鎏想,大機關裏真的同縣以下的單位不一樣,雖説級別同他們相同,但畢竟是一個掌管全市多少年輕幹部命運的科長,竟然屈居在這麼一間小小的房子裏,對面還另外坐着一個人。可他們出了這個大院,立刻威風八面,讓多少人巴結都來不及。

    朱茂進説明了他們的來意,陶科長抱歉地説:“實在對不起,這一次公選不是我這個青幹科的事情。公選馬上就要開始,要抽調組織部、人事局、市委黨校等許多部門的人,組織臨時的辦公室。不過,我可以把我掌握的情況透露給你們。”

    陶科長趕緊從公文堆裏,找到了一份剛剛起草好的一個領導講話稿清樣,把上面的內容向他們説了一遍兒。包括公選的對象、條件、用人的方向,進行的方法、步驟,等等,交代得比較清楚。朱茂進問劉鎏:“劉鎮長,你看還有沒有需要繼續請示的?”

    劉鎏説:“陶科長,您能不能跟我們説説,考試的命題是哪裏出的?”

    陶科長説:“這個我可説不上來,全省的統一行動,肯定要找一些大專院校的教授和專家命題。據説,市裏要根據報名情況,可能以市委黨校為主設立考點的。”

    劉鎏又殷切地説:“陶科長,能不能説一點出題範圍?”

    陶科長説:“這個我更説不上來。我想啊,關鍵是基本功,功底紮實了,怕什麼考試?此外,面試也是重要的一關,筆試進線了,才能進入面試這一環節。多種方面組成的領導和專家評委,主要是看應試者的思路、談吐、氣質和風度。這些都是要準備應對的。這樣吧,我給你找一點參考資料,至於管用不管用,我就愛莫能助了。”

    説着急匆匆地扒來扒去,找出來一些《公務員暫行條例》之類的東西,這些劉鎏都有,並且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後來才知道,書店裏更加緊跟形勢,跟的速度比這個陶科長他們組織部裏的人更快,所有的應試參考書不久就氾濫成災了。

    等劉鎏和朱茂進千恩萬謝地收下陶科長無私地贈送的資料,陶科長看看牆上的鐘表,再有二十多分鐘就有十二點了,轉身對二人説:“咋辦,到家裏去吃飯?”

    朱茂進和劉鎏知道,陶科長讓“到家裏去吃飯”,就像清朝官場裏喊“上茶”一樣,是逐客的表示,急忙站起來説:“對不起陶科長,耽誤你的時間了,這樣辦,我們請您出去用餐,請您務必賞光。”

    陶科長説:“不必了,我還得到對門的中學裏接學生。既然你們忙,要走,我就不留你們啦。”

    出得門來,陶科長比他們還着急,大步流星地朝電梯的方向奔去。朱茂進他們二人又拐到老鄉那裏,見已經鎖了門,其他辦公室的人員也都人去樓空了。兩個人覺得,儘管沒有找到應當找到的人,但已經確鑿地得到公選即將開始的消息,收穫還是不小的。二朱茂進和劉鎏從市委辦公大樓裏出來時,接到了項明春和馮司二他們兩個的電話,問他們事情辦完沒有?若辦完了,趕快過來,我們已經訂好了雅間。朱茂進説,你們先點菜,我們馬上就到。

    遠遠看去,上訪的羣眾已經散了。可見民以食為天,領導們要吃飯,羣眾們也要吃飯。他們又看見馬小飛在他們的桑塔納車前,正和司機在説話。馬小飛見到二人過來,趕緊迎上來説:“朱書記、劉鎮長,我一直在這裏等着你們。多年不見了,我一定要請你們吃頓飯。”

    朱茂進開玩笑説:“馬老闆,你不是要請我們喝茶嗎,怎麼又改成吃飯了?”

    馬小飛一點也沒有覺得朱茂進的話裏有什麼諷刺意味,解釋説:“南方人把早飯説成喝早茶,我説習慣了,並不是咱們家裏喝茶的意思。”

    朱茂進沒有再説什麼,鄉里鄉親的,少不得拉上他一道,到飯館去吃飯。

    他們來到濱河路邊上的那一家比較有名氣的“農家土菜餐館”,找到項明春和馮司二。

    項明春見到馬小飛也跟着來了,深感意外,暗暗想,真是冤家路窄,自己竟然意想不到地在這裏與情人的老公會面。因為確實想知道鄔慶雲的消息,碰上自己送給人家一頂“綠帽”的傢伙,未必不是好事。於是,儘管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還是非常熱情地同馬小飛握手打招呼。馬小飛見到項明春,同樣非常高興,説早就聽説項主任當上黨委書記了,沒有拜訪,今天在這裏碰見,真是三生有幸!項明春見人家這麼説話,倒有點羞愧的感覺,怔怔地説不出話來。

    馮司二拿出厚厚的一包書籍,遞給劉鎏説:“喏,這是項書記在書店為你購買的複習資料。”

    劉鎏接過來,急忙翻看,正是自己所需要的東西,非常欣喜,連聲感謝兩位老大哥雪裏送炭,想得這麼周到。

    項明春和朱茂進請馬小飛坐上首位置,馬小飛説:“你們都是領導,我怎麼能坐那裏?”説什麼也不肯坐,項明春和朱茂進不再謙讓,在最裏邊的兩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馮司二、劉鎏和馬小飛打橫,兩個司機坐在下首位置。

    馬小飛咋咋呼呼地要招呼小姐點菜,項明春説:“馬老闆不用操心了,菜已經點好了。”

    在等待上菜的時候,馬小飛對他們説:“請客在座次上,很有講究。在南方,已經同國際接軌了,後邊居中的位置是主人的位置,就是掏錢的人,他的右首才是主賓。”

    朱茂進説:“喲,你不坐這裏是怕掏錢呀?”

    馬小飛略略愣了一下説:“哪裏,哪裏,我坐哪裏,都可以埋單的。”

    馮司二説:“馬老闆,你這已經是老皇曆了,咱們這裏早已是這個樣子了。要不,請馬老闆坐上座?”

    馬小飛尷尬地“嘿嘿”笑笑,沒有接過馮司二的話茬兒,繼續説:“咱們老家把桌子裏邊的位置,叫做上座。這上座不是輕易讓人坐的,要看輩分、職務和年齡。我給你們講個笑話,有一家人家請客,來的客人都很謙虛,拉拉扯扯的,誰也不肯到上首去坐,主人家的孩子鑽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説,你們不坐我坐!主人見孩子這麼不懂事,把孩子拉出來,照脊樑就是一個大巴掌,孩子嗚嗚地哭着走出去説,怪不得你們都不往裏邊坐,原來是怕捱打呀!”

    所有人對這個並不可笑的笑話沒有大笑。項明春想起了當年在他家裏吃飯時,他説的那個“抓蝦(抓瞎)”的笑話,覺得這個傢伙嘴臭,總是説一些雖然應景,卻讓人高興不起來的笑話。

    馮司二説:“是啊,飯桌上是論大小的。可在國際上,許多國家的領導人坐在一起議事,開的是圓桌會議,正是沒有辦法區分誰大誰小,才這麼安排的。”

    劉鎏畢竟是大學文科畢業,懂得的東西比較多,這時也來了談興:“要説這個人類啊,是社會化的動物,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就會體現出千差萬別來,兩個國家的領袖在一起,也都會在心理上較勁兒。二戰時期,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碰到了一塊兒,希特勒個子小,就用一個能夠升降的轉椅子,在餐桌上把自己升上來。無獨有偶,咱們中國也有類似的事情,孫中山發動北伐戰爭的時候,把軍閥吳佩孚打敗了,吳佩孚就跑到天津去,邀請東北瀋陽的軍閥張作霖來結盟。張作霖也是個瘦小個子,在與大塊頭吳佩孚一起吃飯時,耍了個小心眼兒,不僅做了厚底鞋穿,藏在長袍子裏,而且讓手下人把自己的座位加高了,還嫌不夠,又在屁股底下悄悄地加了一層厚厚的坐墊兒。誰知吃飯時,把飯菜灑在了衣服上,侍者馬上過來給他擦,他一直腰,一頭栽到了地上,所有的別出心裁都露了餡兒。”

    大家這才大笑起來,朱茂進説:“別説了,趕緊吃飯!”

    項明春一直急於問一下鄔慶雲的情況,他與馬小飛碰了一下啤酒説:“小鄔還好吧?”

    馬小飛又是一愣,支支吾吾地説:“還好,還好。”卻沒有往下説,讓項明春心裏充滿了疑雲。

    朱茂進問馬小飛:“馬老闆這次回來,有何貴幹哪?”

    馬小飛説:“談不上,談不上。我這次回來,有一個上億元的項目,要和市領導見面,燦波哥已經答應幫忙。今天沒有見到,只見到了周哥周秘書長,今天中午他要請我吃飯,因為見不到燦波哥,沒有意思,我就謝絕了。”

    朱茂進明知他曾經説過是從市委方書記那裏出來,現在又説“見不到燦波哥”,連謊言都圓不了,就知道他又説起了大話,別過臉去,不再理他。馮司二卻對他產生了興趣,立刻起身同馬小飛碰杯,並且邀請馬小飛到黃公廟鄉去,好好喝上一場。

    馬小飛説:“想去你們那裏,沒有工夫呀。我昨天去看立身哥和嫂子,看來嫂子的病不輕,恐怕難以治好。立身哥也邀請我回縣裏,我都沒有答應他。要説嘛,也真得抽空回去一下,明祥哥和應松哥也都好久沒有見面了。”

    馮司二見這個人與市委書記、秘書長和縣委書記、縣長這麼熟悉,稱兄道弟的,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馬上讓小姐把啤酒換成白酒,要和馬小飛認真較量一番,馬小飛推説自己酒量太小,這幾杯啤酒就已經喝暈了,但還是讓小姐把白酒拿來了。其他人不喝白酒,只有馮司二他們兩個人喝,不到一瓶白酒,馮司二沒有表現出來醉意,馬小飛卻伏在了桌子上,任憑怎麼推他也不起來。

    結賬後,馮司二要叫醒他,朱茂進説:“不要理他,讓飯店老闆侍候他,寫一個留言條子,我們走。”

    在回去的路上,馮司二拍拍前邊的座位,迷迷糊糊地對項明春説:“想不到馬小飛這個人神通這麼廣大,我真想託他給領導們説説,讓他們對你關照一些。”

    項明春説:“你別聽他瞎扯,這個人是典型的牛皮大王。在另外的場合,他可能稱中央領導人是他哥呢。你沒有看老茂不待見他的那個樣子,就知道老茂瞧不起他。”

    馮司二扯起了呼嚕,項明春卻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是啊,小鄔像一塊雲彩,輕輕地飄走了,多年沒有音訊,自己的腦子裏也因為工作纏身,慢慢地淡化了。見到了馬小飛,這種強烈的思念再一次湧上心頭,卻什麼消息也沒有得到,又不便多問,心裏的悵惘像一團烏雲,讓項明春幾乎落淚。三劉鎏回到縣裏,看看天色還早,打算找一下他的姑夫,把這個最新消息向老人家彙報一下,聽一聽一個老組織工作者的看法。他沒有直奔他姑夫的家裏,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他姑夫肯定不在自己家裏,一定在老幹部活動中心的門球場上。

    縣城裏的人,是純種鄉下人與純種城市人的過渡帶,説土不土,説洋不洋。男女老少,都是如此。

    比如這老幹部們,從人生的疆場上退下來了,馬上就會產生嚴重的失落感,尤其是一生只會講話、只會簽字的領導人物,沒有一技之長,這種失落感就更加嚴重。改革開放的初期,國家設立了顧問一級的機構,讓老幹部們緩衝一下,不至於天上掉地上,地上掉井裏,產生強烈心理反差。後來,又把一批老幹部往人大、政協裏塞,出現過“肚子大,頭髮白,你不下台誰下台”、“年輕人,不要急,一步一步往上提”、“老幹部,你別怕,不是政協是人大”這樣的順口溜兒。現在人大、政協已經年輕化了,因為老幹部越來越多,新幹部越提越多。許多五十多歲就被切下來的人,沒有地方可塞了,回家抱孫子。老幹部隊伍越來越龐大,老幹局的職能就越來越重要了。

    這一支自然增長的老幹部隊伍,沒有像大城市裏的老人那樣,可以跳舞、舞劍、打太極拳什麼的,生活豐富多彩。靠護城河邊上的那個小小的公園裏,到處髒兮兮的,灌木叢生,是年輕人擁吻的地方,老幹部在裏邊活動就有點不適宜。曾經風靡過一時的各類氣功,因為打擊邪教,竟然絕跡了。老幹局迫於老幹部們不斷上訪的壓力,強烈呼籲縣政府解決老幹部老有所養、老有所學、老有所樂的問題,在曹明祥書記當縣長的時候,經吳國棟書記同意,咬咬牙擠出一些錢來,蓋起了這座老幹部活動中心。

    這個活動中心純屬消耗型的建築,對經濟建設沒有一點建樹。但是建成了以後,老幹部們有了地方歸結,來自這一頗有影響力方面的七嘴八舌消失了,讓領導心情寬鬆的作用倒是不可估量的。

    在老幹局籌辦下,成立了老齡化協會組織,自成了一套系統。同時,養活了幾個管理人員,設置了一些項目。所有的項目,唯有麻將室和門球場最火爆,其他書畫、乒乓球之類的項目,到底是縣城一級的人,沒有那種雅興,管理人員只得把這些撤掉,增設大家喜聞樂見的項目。這幾年,年輕人喜歡桌球,老幹部喜歡門球,有人就總結出,年輕人“搗蛋”了,老幹部“滾蛋”了。

    儘管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出入這個活動中心的,入會的標準必須是退下來的副科級以上幹部,因為這裏不可能容納得下這麼多老幹部。縣城裏退下來的高中教師們,在一開始就不被批准入會,後來,他們大鬧一場,説自己的職稱是講師、高講什麼的,對應的級別超過了副處級,為什麼不讓我們到這裏來?不得已,也讓他們加入了這支隊伍。可是,你不給榮譽時,他要爭,一旦給了,反而不那麼重要了。這批教師並不怎麼來玩,因為他們依然感受到與顯赫一時的真正幹部們合不攏,相互瞧不起。只有兩個體育教師是這裏的常客,因為他們是門球的教練,頗受大家敬重。

    劉鎏因為姑夫的原因,經常出入這裏,對老幹部的情況就很熟悉。剛剛開始活動的時候,進來的人首先按照在位時的職務相互稱呼,依然保留了那種上下級關係的體制。沒有多久,大家發現,所有的光環都是職務帶來的,沒有職務了,一些曾經位置顯要的人,卑鄙齷齪的小人味道,立刻暴露無遺,人們完全沒有必要尊重他。在這種全新的情況下,真正心理上光明正大的老人漸漸地形成了新的領袖羣體,官銜的稱謂漸漸地消失了。“老變小”,小孩子沒有那麼多禁錮。反正大家都是頑孩子,誰也不比誰尿得高。

    劉鎏站在門球場外,認真地看這些人打球,腦子裏卻不停地思考問題。姑夫他們五個人是紅隊,披的馬甲是紅底白字,另外五個隊員是白隊,披的馬甲是白底紅字。白隊的6號球員已經過了二門,正在向三門和終點柱衝刺,只見他用腳踩着自球,閃擊他球,用力不準,打得不好,馬上招致一片“臭球”的辱罵聲,這老頭性子倔,扔下球槌,躥到叫喊最強的那個傢伙跟前,伸手就是一拳,兩個人立刻廝打起來,其他人急忙上前勸開,比賽才得以進行下去。

    三十分鐘的一場時間到了,劉鎏的姑夫所在的紅隊得了十九分,險勝了白隊,白隊的人情緒有點沮喪。劉鎏的姑夫興高采烈地回到周邊的座位上,找自己攜帶的礦泉水喝時,看到了劉鎏,知道劉鎏有事情找他,就脱下球衣,扔給了另一個老幹部,説你不是早就着急了嗎?你上吧,記住,只許贏,不許敗,把今天的記錄保持下去。然後對劉鎏説,大樓裏太嘈雜,不是説話的地方,走,咱們回家。

    老幹部活動中心離劉鎏的姑夫家很近,很快就到了。

    劉鎏的姑夫坐下來,在聽劉鎏説自己在市裏打聽到的情況時,一直沒有説話。劉鎏説:“姑夫,機會終於到來了,你是怎麼看的?”

    老人家沉思了很久,才徐徐地開口説:“公選,公選,就是公開選拔呀。以前市委也搞過,只不過是在原有的基礎上略加改進而已,這一次方法、步驟與往年不一樣,看來要動真格了。不過,小劉,你也別太得意,咱們中國的事情歷來複雜,這裏面有沒有貓膩兒,誰也説不清楚。”

    劉鎏説:“姑夫,我擔心的也是這些,可我們究竟如何應對?”

    劉鎏的姑夫説:“應對什麼?全靠你自己的實力。我這些年來,仔細研究了歷朝歷代的吏制,很有一些心得。但凡開國元勳們,都是靠文治武功起家的。開國初期,官員實行的自然是分封制,立過戰功的人,只要沒有死在戰場上,都能得到一個職務。咱們縣一高中的第一任校長,就是一個大字不識的軍人當的。那時,我在那裏讀書,這個校長很尊重老師,愛護學生,放開手腳讓懂行的人幹,直到現在,我們許多上年紀的人説起來,他確實是一高最好的一任校長。可這個軍人畢竟是個粗人,當學生們頑皮時,惹他惱了,掂着手槍滿院子追趕學生,一直追到了學校那個葡萄架下的井台上,把我們都嚇壞了。到了和平環境中,槍桿子只能起到對國家的保衞作用,治理天下最終要靠文人,可文人就不能靠自己的功勞了,於是才有了講政績這樣的要求。這個導向實際上是不行的,助長弄虛作假,掠奪性經營。因為大家都靠這個向上進步,不搞不行啊,這樣下去,就會帶來不少社會弊病,突出的現象是跑官要官。領導上常常在大會上,批評別人跑官要官,其實不跑不要怎麼行?不跑不要,上級就不知道你有什麼想法,那些跑的要的人都用不完,怎麼能夠輪得上埋頭苦幹的?就是説這種話的主要領導,也要捫心自問,他自己有沒有跑過要過?所以最終走向公選制度,從能力這個角度上選拔人才,才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啊。”

    劉鎏聽着姑夫的談話,不過是空泛的議論,對自己考試起不到任何作用,就沒有往心裏去。

    老人家的談興越來越濃:“這些年來,國家已經在政治體制改革方面,不斷地進行着探索和實驗,參考了日本、歐美各國的經驗,把公務員制度實行了,其他方面也都在試行過程中。這種改革是緩慢漸進的,不可能一下子把原有的體制徹底打破。新體制必然是長在舊體制的肉芽上邊,要達到真正的新用人制度出現,也許還要許多年才能完成這種改造。小劉,我現在擔心的不是什麼貓膩兒,而是你們這一批公選上的人怎麼用。要是找一些不起眼的小單位塞進去,同樣是埋沒和糟蹋人才。”

    劉鎏説:“我聽陶科長説,這一次公選是要向縣級政府官員方面配備的。”

    劉鎏的姑夫説:“我看未必,現在,縣政府的副縣長們有徐立身、戴敬燁、葉兆楠、唐國發、艾朋慶、王彪、餘樂萌,又多了一個非黨副縣長周志茹,一共八個了,恐怕要受職數限制,不可能再增加人了。”

    劉鎏説:“我也是這麼想的,你説該怎麼辦?”

    劉鎏的姑夫説:“看來,我這個老將要出馬了,我到市委組織部去,畢竟還有不少熟人,也許能夠探聽出一些情況的。”

    劉鎏殷切地説:“姑夫,我正是這個意思。我能夠保證的是考試成績,但還有面試,評委的工作真得靠你老人家去做了。”

    這時,劉鎏的手機響了起來,這是老婆叫他。劉鎏的姑夫説:“你走吧,好好複習備考,其他的事情由我來做。”

    劉鎏起身回家,心裏一陣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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