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愛瑪聽説弗蘭克·邱吉爾僅僅為了理髮而跑到倫敦,原先對他的好感頓時有一點削弱。吃早飯時,他似乎突發奇想,叫了一輛輕便馬車出發了,打算趕回來吃晚飯,看來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只不過想去理個髮。誠然,為這事來回跑兩個十六英里也未嘗不可,但是愛瑪看不慣那紈絝子弟的習氣,那輕浮的作風。她昨天還覺得他辦事有條有理,花錢有所節制,甚至待人熱情無私,誰想他今天的表現卻並非如此。圖慕虛榮,大手大腳,心神不定,喜歡變來變去,這些特徵必定要起作用,不管是好作用還是壞作用;不顧他父親和韋斯頓太太是否高興,也不管他的行為會給大家造成什麼印象;人們會這樣責備他。他父親只説他是個,並覺得這件事很有趣。不過,韋斯頓太太顯然不喜歡他這樣做,因為她沒有多提這件事,只説了一句:“年輕人都有點心血來潮。”
愛瑪發現,弗蘭克到來之後,除了這點小毛病之外,給她的朋友留下的都是好印象。韋斯頓太太逢人便説,他是一個多麼親切、多麼可愛的夥伴——她發現他的性情處處都很討人喜歡。他看來心胸開闊——真是又開朗又活躍。她發覺他的念頭不會有錯,往往是絕對正確的。他總是滿懷深情地説起舅舅,喜歡跟人談論他——説他舅舅若能自行其便的話,一定會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雖説並不喜愛舅媽,但又感激她的情意,好像談起她時總是懷着敬意。這些都是很好的苗頭。本來,愛瑪在想象中已給他加上了一項殊榮,他要不是生出一個到倫敦理髮的怪念頭,還真什麼表明他不配得到這份殊榮。他的這份殊榮,如果説他還不是真正愛上了她,至少也非常近乎於愛上了她,只是由於她自己態度冷淡,他的感情才沒有進一步發展——(因為她依然抱着終身不嫁的決心)——總之,他們倆共同認識的人都給他這種殊榮,他選作愛瑪的對象。
韋斯頓先生又給這一説法增添了一個很有分量的砝碼。他對愛瑪説,弗蘭克極其愛慕她——認為她非常漂亮,非常可愛。弗蘭克有那麼多值得稱道的地方,愛瑪覺得自己不能再苛求他了。正如韋斯頓太太所説的,“年輕人都有點心血潮。”
弗蘭克在薩里新認識的人當中,有一個人對他不那麼寬懷大度。總的説來,在當維爾和海伯裏兩個教區,大家對他都做出了公正的評價。這麼漂亮的一個青年——一個經常面帶微笑、對人彬彬有禮的青年,即使有點稍微過分的地方,大家也可以寬宏大量地原諒他。然而,這當中就有一個人,生性喜歡挑剔,沒有被他的微笑和彬彬有禮所感化——那就是奈特利先生。他在哈特菲爾德聽説了他去倫敦理髮的事,當時一聲未吭。可是,隨後他手裏拿起一張報紙來看時,愛瑪聽見他自言自語:“咳!我早就料到他是個輕浮的傻瓜。”愛瑪本來有點想反駁,但仔細一想,就覺得他説那話只是想發泄一下自己的情緒,並不想招惹誰,因此也就沒有去理會。
韋斯頓夫婦雖然帶來了一條不大好的消息,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他們這天早晨卻來得特別湊巧。他們待在哈特菲爾德的時候,愛瑪遇上了一件事,需要聽聽他們的意見。而更加湊巧的是,他們出的主意正中愛瑪的心意。
事情是這樣的:科爾家已在海伯里居住多年,算是個很好的人家——與人為善,慷慨大方,謙和樸實。但是,從另一方面看,他們出身低微,靠做買賣營生,只是略有點上流人的風度。他們初這兒時,過日子量入為出,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來往,即使有點來往,也不怎麼花錢。可是,近一兩年來,他們的收人大大增加了——城裏的房子收益增多了,,命運之神在朝他們微笑。隨着財富的增加,他們的眼界也高了,想住一座較大的房子,多結交些朋友。他們擴建了房屋,增添了僕人,擴大了各項開支。時至如今,他們在財產和生活方式上僅次於哈特菲爾德那家人。他們喜歡交際,又新建了餐廳,準備請每個人都來做客,並已請過幾次客了,邀的大多是單身漢。愛瑪估計,他們不大敢貿然邀請那些正經的名門大户——不管是當維爾,還是哈特菲爾德,或是蘭多爾斯,一概不敢邀請。即使他們有請,她説什麼也不會去。她感到遺憾的是,大家都知道她父親的習性,因此她的拒絕也就表達不出她意想中的意味。科爾夫婦可算是很體面的人,可是應該讓他們明白,他們沒有資格安排上流人家去他們家做客。愛瑪心想,能叫他們明白這一點的,恐怕只有她自己,奈特利先生不大可能,韋斯頓先生更不可指望。
早在幾個星期之前,愛瑪就打定主意要如何對付這種自以為是的行徑,可等到終於受到怠慢的時候,她心裏則完全是另一番滋味。當維爾和蘭多爾斯都接到了科爾家的邀請,她父親和她自己卻沒接到。韋斯頓太太解釋説:“我看他們不敢冒昧地請你們,你們不去別人家吃飯。”可這理由並不充分。她覺得她很想得到拒絕他們的權利。後來想到一些跟她最親近的人要去那裏做客,而且這念頭一次次地冒出來,她又拿不準自己若是接到邀請的話,是否能不為之動心。哈麗特晚上要去那裏,貝茨家也要去。前一天在海伯裏散步時,他們講起過這件事,弗蘭克·邱吉爾對她沒去感到萬分可惜。那天晚上最後是否可能來一場舞會?這是他問的一個問題。正是因為存在這種可能性,愛瑪越發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就算是人家她高貴而不敢高攀,就算是可以把人家不請她視為一種恭維,那也只能是微不足道的安慰。
就在韋斯頓夫婦還待在哈特菲爾德的時候,請柬送來了。這時,愛瑪還真慶幸有這夫婦倆在場。雖然她一看完信就説了聲“當然應該拒絕”,但她馬上又請教他們該怎麼辦,他們立即勸她應該去,而且還很奏效。
愛瑪承認説,考慮到種種因素,她並非完全不想去赴宴。科爾家的請柬寫得那麼妥帖——表現得真是非常客氣——對她父親體貼人微。“本擬早日懇請光臨,只因一直在等待摺疊屏風從倫敦運到,以期能為伍德豪斯先生擋風禦寒,伍德豪斯先生也會因此而更樂於光臨。”總的説來,愛瑪很快就給説通了。他們三人當即商定了應該怎麼辦,而又不至於忽視了伍德豪斯先生的舒適——當然要有個人陪伴他,如果貝茨太太不行的話,那就要勞駕戈達德太太。晚宴眼看就要到了,還要勸説伍德豪斯先生,讓他同意女兒去赴宴,整個晚上都要離開他。至於讓他也去赴宴,愛瑪並不企望他會認為有這個可能:晚宴要很晚才散,去的人又太多。伍德豪斯先生很快就答應了。
“我不喜歡到別人家去吃飯,”他説,“我一向不喜歡。愛瑪也不喜歡。我們不習慣鬧得太晚。很遺憾,科爾夫婦居然會這樣安排。如果等到夏天哪個下午他們來跟我們喝喝茶——或者邀請我們一道散散步,那就好多了。他們可以這麼做,因為我們的時間安排得很合理,可以早早地回家,不會沾上晚上的露水。夏天晚上有露水,我可不想讓任何人給打濕了。不過,你們一心想讓親愛的愛瑪去吃飯,你們倆和奈特利先生也要去,可以關照她,我也就不想阻攔了,只要天氣好,沒雨,不冷,也沒風。”隨即轉向韋斯頓太太,臉上露出温和的責備神情:“咳!泰勒小姐,你要是還沒結婚的話,就可以待在家裏陪伴我啦。”
“哦,先生,”韋斯頓先生嚷道,“既然是我奪走了泰勒小姐,我就有責任儘可能地找人代替她。你要是願意的話,我馬上就去找戈達德太太。”
可是,一聽説馬上要辦什麼事,伍德豪斯先生不僅沒有安心,反而更加焦急了。兩位女士知道怎樣才能緩和他的情緒。韋斯頓先生必須保持沉默,一切都得仔仔細細地安排好。
這樣一來,伍德豪斯先生馬上就平靜下來了,能像平常一樣講話了。“我很想見見戈達德太太。我很敬重她,愛瑪應該給她寫封請柬,可以讓詹姆斯送。不過,先得給科爾太太寫封回信。”
“你要代我表示歉意,親愛的,儘量寫得客氣些。你就説我體弱多病,哪兒都不去,所以不能接受他們的盛情邀請。當然,開頭要代我表示問候。不過,你什麼事都能辦得妥妥帖帖的,用不着我囑咐你怎麼辦。我們得記住跟詹姆斯説一聲,星期二要用馬車。由他趕車送你去,我就不用擔心了。自從新修了那條路以後,我們只去過那兒一次。不過,我想詹姆斯會你平平安安地送到的。你到了那兒,可得關照他什麼時候回去接你,最好把時間定得早一些。你不要待得太晚了,等吃過了茶點,你就會覺得很累了。”
“可是,你不會要我還沒累就走吧,爸爸?”
“哦!不會的,親愛的。不過,你很快就會累的。那麼多人七嘴八舌地講話,你不會喜歡吵吵嚷嚷的。”
“可是,親愛的先生,”韋斯頓先生大聲嚷道,“要是愛瑪得早,那晚會就散了。”
“散了也無妨呀,”伍德豪斯先生説道。“不管什麼樣的聚會,都是散得越早越好。”
“可你沒有考慮科爾夫婦會怎麼想。愛瑪一喝完茶就,會惹人家不高興的。他們都是厚道人,倒不會計較自己怎麼樣,不過要是有人急匆匆地走掉,他們肯定會覺得不大禮貌;如果走掉的是愛瑪,那會比屋裏任何人走掉,都更惹人不高興。我敢説,先生,你是不想叫科爾夫婦掃興、丟面子的。他們是最善良、最友好的人,這十年來一直是你的鄰居。”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韋斯頓先生,多謝你提醒了我。惹他們難過,我會感到萬分抱歉的。我知道他們是值得敬重的人。佩裏告訴我,科爾先生從來不沾麥芽酒。你從他外表還看不出來,他容易發脾氣——科爾先生動不動就發脾氣。不,我可不願意惹他們心裏不痛快。親愛的愛瑪,我們得考慮到這一點。依我看,你寧可忍着性子多待一會兒,也別冒昧地使科爾夫婦感到為難。你不要去管它累不累。你要知道,你跟朋友們在一起是絕對安全的。”
“哦,是的,爸爸。我一點也不為自己擔心,韋斯頓太太待多久,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待多久,我不過是為你着想罷了,怕你不睡等我。我倒不擔心你跟戈達德太太在一起會怎麼不自在。你知道,她喜歡玩撲克牌,可她回家以後,我怕你一個人坐着,而不按時睡覺——一想到你會這樣,我就一點也沒有心思玩了,你得答應別等我。”
做父親的答應了,條件是女兒也答應了幾件事,例如:要是她回來時覺得冷,一定要把身子都暖和過來;要是肚子餓了,就吃點東西;她自己的女僕得等她回;塞爾和管家得像往常一樣,把家裏的一切都安排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