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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多年以後,這天下午的空氣、風景、與人物,仍然深深地印在鳳儀的腦海中,像一幅被固定在某處的畫布,不時閃現在她的眼前。上海五月的天氣,那略帶一點潮熱的春天最濃烈最尾聲的氣息,拂動着這座城市最美麗的季節,那窗外的一枝法國梧桐,正茂盛地吐出所有的新的綠葉,葉片的顏色儼然由淺及深了,預示着盛夏即將到來,四季交替中生命的勃勃魅力,正無遮無攔的上演着。光線非常好,從窗户一束束射進來,將佈置的典雅潔淨的小書房、茶桌照得窗明几淨,讓人心曠神怡,桌上精緻的細瓷小茶碗裏,是大半杯濃濃的明亮醇厚的茶水,此時熱氣已經散淨了,只等着喝茶的人來舉杯。子欣坐在她的左邊,已是人到中年,髮鬢花白,邵元任坐在她的右邊,所謂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這個過了天命之年,對她有養育之恩,擔當她人生二十四年的父親角色的男人,清晰地坐在她的面前。

    在鳳儀的印象中,爸爸的形象最清楚的有兩次,一次是她剛到邵府的那個夜晚,她躺在沙發上,一覺醒來,看見燈光中出現了一張男人的臉。另一次就是現在,在陽光明媚的春日下午,他還像當初一樣,保持着温和的表情,淡淡地向她和丈夫敍述着出家的事情。時光從一張臉到另一張臉,跳躍的如此之快。而她,在沒有看見第二張臉之前,一直還把爸爸當成當年的那個人,沉默有力、温和可敬。她從來沒有想過,爸爸會有覺得辛苦的一天,或者,爸爸會有放棄的一天。或者,爸爸真的放下了所有,心中常懷欣喜,進入大歡喜的世界。

    "今年春節之後,我去南京打探實業部的批覆,遇見一個二十多年未見的老友,他原來是跟着陳其美的,現在在南京政府做事,從他那兒我得知把持實業部的人,居然是陳慎初,自從陳其美勝了李燮和,當了上海總督軍,他就去了日本留學,後來改名為陳漢年,"邵元任喟然嘆道:"難怪我們去了南京多次,都打通不了實業部的關係,原來是他。"

    當年陳慎初向雅貞求婚等等曲折,鳳儀只隱約聽説,並不知曉內情,袁子欣更是沒有聽説過,夫妻二人都望着邵元任,面露不解之色。邵元任不覺笑了笑:"人生之事因果循環,焉有爽期?!"他將自己利用雅貞的一片痴情,巧使緩兵之計,壞了陳慎初的求婚,又不願履行諾言,致使雅貞絕望自盡的前後事件,一一道來,不要説子欣賞聽得目瞪口呆,連鳳儀也是頭一次知道其中細節。"我當時聽説陳慎初就是陳漢年的時候,便知道實業部的批覆不可能會好了,果不其然,"他指了指桌上的批文抄印:"當年我即種惡因,必有惡果,只是沒想到,讓雅貞枉死,和興集眾人之力支持到今,仍要受我所累,人生匆匆數載,我已還完了一些債,沒有還完的,就讓我去寺廟之中,禮佛頌經,祈求上蒼免除人世苦難吧。"

    "爸爸,"鳳儀半晌方道:"你從南京回來,怎麼沒有告訴我。"

    "你當時正為杏禮煩惱,等子欣回來一併告訴也是一樣的。"

    鳳儀不知如何勸解邵元任,她回想起當日邵元任從南京歸滬後疲憊的模樣,不禁深深地責備自己,怎麼沒有想着問問爸爸的情況,怎麼沒想過,他也會煩惱會沒有力氣。

    "爸爸,"子欣見鳳儀滿面悽然,邵元任一臉平靜,眼見着這事似乎不能挽回了,連忙道:"您不想再做和興,也沒有必要出家,等我把國外的事情辦理妥當,您跟着我們一起出國不好嗎?美國歐洲您都可以去看一看,走一走,外面的世界很大。"

    "以後若有興致,可以去各地雲遊,如果可能,也可以去國外看一看,"邵元任微笑道:"此事和出家並不矛盾,你不必擔心。"

    "爸爸,"鳳儀聽他這樣説,知他心意已決,眼淚不覺落了下來:"您就真的拋卻了紅塵事,以後不管我了嗎?"

    邵元任看了看她,慢慢地道:"爸爸已經管了你二十四年,也不知管的成功還是失敗,你小的時候,我常常想,是把人生進退之道告訴你,讓你在這世間能奪得一切。還是讓你保持天性,快樂的生活。幸而你是女孩,我選擇了後者。現在回想起來,我常常後怕,深感這是你的大幸啊,以後你教育子女,也要以此為戒,不可貪婪妄求,自以為是。凡事自然平安即可。"

    "爸爸,"鳳儀泣道:"我還沒有孝敬你,報答你,你就要走了。你就是捨得我,你捨得石頭、安安嗎?"

    "你只知今生今世我養育了你,豈知前生前世,我不欠你的情,又豈知來生來世之事?傻孩子,你何必如此執着,你我父女的緣分,各藏於心中,便是善緣了。"

    "那石頭呢,安安呢?"鳳儀道:"您不是最喜歡他們嗎?"

    邵元任笑了:"你怎麼還是如此看不開,兒孫自有孫福,他們長大後若能記得我,也不防事,若記不得,也是好事,我出家乃是大歡喜之事,與孫兒們何干?"

    子欣見鳳儀哭得傷心,掏出手絹遞給她:"你別哭了,爸爸不是還沒有出家嗎,就是算他住到了廟裏,我們也可以常去看他。"

    "你知道什麼,"鳳儀哭道:"入了佛門便是再世為人,我就算能見到他,只怕他也不能認我了。"

    邵元任聽鳳儀這樣説,不禁微微點點頭。知女莫若父,反過來亦是如此,這個小囡雖不能瞭解佛門要義,但還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此番出家之後,紅塵過往他一概不想再過問,就算鳳儀他們肯來來見,只怕相見也是無時了。

    "子欣,"邵元任道:"鳳儀與石頭兄弟,還有安安,就勞你照顧了,將來若杏禮願意,將楊練的遺腹子託付給你們夫婦,也請你好好管教。和興的股權,我全部無償轉給了陸老闆,元泰的產業股,我將一分為二,一半轉給你和鳳儀,另一半捐給廟裏。你們若真去國外,可將營業股轉給康凱蒂和劉慶生,這二人都很有經營天分,一個有李威相助,一個經營絲廠多年,皆可保元泰一段平安。"

    "杏禮會把孩子交給我們嗎?"鳳儀道:"還有康小姐,現在已經做了李府的夫人,只怕不會再出來做事兒了。"

    "杏禮自幼嬌生慣養,能為楊練生下遺腹子,獨自撫養之今,已用盡了她的力氣。以她的個性,既不可能招夫養子,也不可能像美蓮那樣吃苦耐勞,獨自養育孩子。她如此美貌,早晚是要嫁人的,與其把孩子帶在身邊,既連累自己,又不能好好照料,她不如將孩子託給你和子欣,這是早晚的事,你不必擔憂。至於康小姐,她本來就是個實際的人,又頗有遠見肯受委屈,李威的勢力現在如日中天,她與在家中保住李氏夫人的名份,倒不如將元泰牢牢地抓在手中,再得李威相助,為自己掙一大筆產業。這點,她自己就能想通,不勞你們多慮。"

    "李老闆能答應嗎?"子欣問。

    "我一但出家,元泰就只有你夫妻二人,你們若出國求發展,將元泰託給李威,這便是江湖道義,他肯定會答應下來,他又不懂經營,自己的股分又重,自是要請康小姐操心,到那時只要讓鳳儀去找一趟李威,拜託他請康小姐幫忙,他會全力承擔的,這樣,康小姐就能名正言順地回到元泰。"

    邵元任默然嘆道:"南京政府未成立之時,我上海各商團,皆為之輸送銀兩,自以為奇貨可居,他日政府穩定,都可謀大筆福利。可如今局勢尚未大定,我等便成了政府的眼中釘肉中刺,將來還不知如何。"

    "上海向有自制的傳統,這些年的城市規劃、發展,都由商會商團,甚至同鄉會決定,"子欣道:"但從長遠來説,一個城市必然要聽從國家的安排,尤其像上海這樣的地方。"

    "道理是沒錯,"邵元任道:"只是放在眼下的時候,略有些不合時宜,總之,你和鳳儀去國外發展,還是比較合適的。你們經營元泰,遠不如讓李威來經營,他現在是政府藉助的力量,政府自然會扶持他。"他指了指桌上的地契:"這四百畝的地契,是我最後的心意,你們拿在手上,不可對任何人提起,上海的發展必會越來越快,這些地現在還不值錢,將來卻不可限量,你們在國外如有急用,便可返回上海,用它來換錢。"

    "爸爸,那你呢?"鳳儀道:"這地我們不要,您留在身邊。"

    "我另有四百畝,"邵元任道:"你不必擔心。"

    袁子欣見邵元任分析局勢,調度安排,雖是出家之態,卻洞悉政治與人心,從容不迫萬事妥貼。此時聽他説還留有四百畝在身邊,不禁感慨萬千。如此精明老辣,處處留有後着之人,居然也走了上出家之路,又何況他這個不能掌控局面的"假洋鬼子"。他不禁想起液仙説過,如果中國局勢深陷非常,他既不如液仙,更不若李威,鳳儀呢,恐怕自是離康凱蒂大有距離。他默默不語,鳳儀的情緒已平復了很多,她心想,現在離中秋還有幾個月,可以慢慢猜度爸爸的意思,儘量讓他回心轉意,若他真覺得出家方能幸福,自己也不能阻攔。她覺得心中不知何種滋味,只想起佛家常説人生本苦,回頭是岸,那麼,爸爸真的找到了他心中的幸福彼岸嗎?

    且不説邵元任對出家的感受,袁子欣卻堅定了帶着妻兒前往美國,開創中國人做自己的進出口貿易的決心。鳳儀收到一個好消息,威廉神父將她的畫推薦給了一位老朋友。那人是美國芝加哥美術學院的教授,他非常喜歡鳳儀的作品,對身在遠東的鳳儀充滿了好奇,希望她能來美國留學,並願意説服校方給她提供獎學金。由於芝加哥學院教學氣氛自由,對學生的專業十分看重,至於其他的教育背景和英文,反而不是十分重視,這一切都對鳳儀很有利。

    突如其來的留學機會,讓鳳儀久藏在心底的對藝術世界的熱情澎湃起來。去向西方世界,在大洋彼岸,用自己的畫筆與心靈,一面在藝術世界遨遊,一面做自己最喜歡、最擅長的事情。用自己的專業,去和世界上的人們比一比,用一條藝術之路,去振興自己的祖國。鳳儀不由心馳神往。她在子欣的幫助下,向學校寄去了自己的作品照片集,以及一封英文信。

    子欣和邵元任都注意到這件事情對於她的影響。她的面容一下光彩起來,走路噔噔有聲,為了鍛鍊身體,她還從《良友》上學了新方法,每日帶着石頭兄弟在小院中跳繩,又從百貨公司買了一個籃球,給兄弟倆玩耍。子欣偶爾空閒,也教他們一些打籃球的技巧。

    鳳儀期盼着大洋那邊的回信,她突然覺得自己又年輕起來,腰肢有力,轉彎下蹲十分靈活。每每有國外的任何報道,包括新聞紙和雜誌,她都十分留意。為了早日突破語言關,她還努力學起了英文,每天抄寫二十個單詞。在元泰、邵府或者任何有空閒的時候,她就拿出小本反覆背誦。

    七月盛夏之時,鳳儀終於接到了盼望以久的迴音。芝加哥大學願意接受她,但是隻能提供一半的獎學金,並希望她在明天夏天入學。威廉神父來信説,請她不要擔心錢的事情,只要她來上學,他可以給她提供助學的事務,補充部分錢款。子欣也讓她不必為錢發愁,到了美國,他一樣可以賺錢。鳳儀則覺得只要讓她去了美國,哪怕子欣生意不佳,她也一定能找到屬於她的生存之路,因此並不憂心。倒是由於子欣的公司開在紐約,恐怕得由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們住在芝加哥。子欣怕她既要適應新環境,又要應付學業,還要照顧孩子,實在是太難了些。

    鳳儀勸子欣不必煩惱,她覺得一切困難都不可怕,反而讓她充滿了激情。她聽子欣説芝加哥靠近美國的大湖,可以走海輪一樣的大船,景色優美,空氣新鮮,心兒就像鴿子一樣飛了起來。

    "可是你帶着三個孩子,語言又不太通,"子欣放心不下:"不如請教授幫忙,將學期再延一年,你先去紐約,適應了語言與文化再説。"

    "我已經等了整整十七年,"鳳儀笑道:"我不想再等了。有這十七年的經歷,我什麼都不怕,就算我和孩子身無分文到了芝加哥,我也能帶着他們活下來。何況還有學校和威廉神父。"

    "那你的什麼藝術世界呢?"子欣見她信心滿滿的樣子,遂不再勸,笑道:"耽誤了十七年,你還有把握嗎?"

    "我不需要什麼把握,"鳳儀笑道:"這十七年我從來沒有耽誤過。"

    子欣深知她這十七年來,幾乎日日繪畫不輟,從沒有停止過在藝術世界的學習,不禁喟然深嘆。他喜歡她現在的模樣,既自信又勇敢,還有,她這些日子突然漂亮年輕了起來,真是奇怪的事情!這時,在旁邊做作業的石頭突然抬起頭來,對子欣道:"爸爸,你放心好了,我會幫助媽媽的。"

    "你,"子欣呵呵笑了:"你會幹什麼呢?"

    "我會説英文,"石頭道:"我已經學到第三冊了,我還會照顧弟弟妹妹,我還會武功,不怕強盜。"

    子欣啞口無言,既欣賞又驚訝地看着兒子。鳳儀笑道:"看看,還是我生的好兒子,比我當年強多了。"

    子欣哈哈大笑,他樂觀地道:"你們都放心吧,到了紐約我會盡快拓展業務,如果條件好,我就在芝加哥開一個辦事處,到時候我們就能在一起了。"

    "你不來我們可以去看你,"鳳儀憧憬道:"我帶着孩子們坐長途車去紐約,順便在美國觀光觀光。"

    子欣樂了:"美國沒有長途車從芝加哥到紐約,你到了那邊可別亂跑,當心跑丟了。"

    夫婦二人哈哈大笑,又聊了許多未來規劃,還有眾多美國的風土人情。鳳儀見天色不早,便讓子欣先睡,然後輕輕下樓,來到小書房,陪伴着邵元任。這段時間父女二人每晚都會小聚一會,開始還有話説,後來就變成了鳳儀喝茶,邵元任唸經,在互不干擾裏度過一段時光。邵元任明白這是鳳儀在盡孝心,也不加阻攔,內心深處卻覺得大可不必。隨着正式出家的日子臨近,他越來越平靜,在平靜中還有一絲淡淡的喜悦,讓他的身心舒適不已。

    子欣開始還去書房陪鳳儀與岳父,幾次之後便發現鳳儀更希望與邵元任獨處,可能是為了説話方便吧,便不再去小書房陪坐,只是白天有空之時,與邵元任聊聊天。邵元任自叮囑過他好好照顧妻兒之後,也不再多言,不閒不淡地聊幾句局勢、經濟等等,袁子欣這時才感覺岳父是真有出家之心了,對很多以前在意的事情都看得很淡,有時他特意找來一些讓人熱血沸騰的話題,他也只是淡淡的應對幾句,似乎很沒有興趣。

    既然邵元任心意已決,鳳儀除了惆悵之外倒也無太多擔憂,此時唯一讓她放不下的,就是杏禮了。

    自從二人春節在小樓口角之後,她已經快半年沒踏足這裏,每個週末,阿金會將杏禮的女僕約出來,在路口的小公園轉一轉,鳳儀便會在那兒等孩子。那小姑娘剛剛一歲多,便長得驚人的美,每次抱出門停在某處,便會惹得周圍的人圍觀,有人摸臉有人摸手,都不知如何喜愛是好。她小小年紀脾氣十分倔強,若是她喜歡的人,不管別人怎麼逗弄,她都笑嘻嘻地眨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又長又濃的睫毛像兩把可愛的扇子,忽閃地讓人心醉。若是遇上她看着不順眼的,便發起怒來,若是被那人摸了臉或掐了把手腕,她就跺足大叫,又踢又打,那模樣兒既讓人着惱又可愛之極,被她打的人往往也不生氣,只是又驚又奇的笑着。

    眼看這小姑娘生得如此美,又缺少管教,鳳儀十分擔憂。人人都説這孩子同杏禮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她卻覺得她很像哥哥,哪兒像她卻説不出來,子欣陪她去看過幾次,也覺得這孩子和楊練有神似之處。杏禮除了打牌,就是抽鴉片,孩子完全由奶媽帶大。這個女僕聽説鳳儀要舉家移往美國,急得幾次落淚,每每見到鳳儀便央求她把小姑娘一同帶走,不要留在上海受罪。鳳儀也是心急如焚,尤其是美國的通知書來了之後,行程便定在了明年的元月,那怎麼算,她也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在上海了。她瞭解杏禮的脾氣,若是説不通,就是打起官司也沒有辦法要到孩子,何況這事兒只能杏禮託付,哥哥和她並沒有婚書,亦沒有婚禮,如果她不承認,鳳儀根本沒有資格通過法律途徑過問這件事情。

    液仙也慢慢知道了此事,他特意去看過杏禮幾次,一提鳳儀便被罵了出來,後來索性聽到他的名字便不讓進門了。液仙做夢也沒想到杏禮會變成這個模樣,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是勸鳳儀不要擔心,如果出國之前杏禮仍是這個態度,他會幫忙照顧這個孩子。

    鳳儀哪裏能放下心,液仙畢竟有家有業的人,平時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能分多少精神照顧小囡呢,何況他們非親非故,不過是好友的名義,杏禮翻下臉來,他就連上門探望一眼都不可能。日子一天天過去,鳳儀越來越猶豫了,哥哥對她和父親方謙有救命之恩,她怎麼能丟下杏禮和孩子不管,如果哥哥在天有靈,一定會怪她的。

    這天晚上在小書房,她與邵元任談及此事,邵元任勸她不必過慮,杏禮會把孩子交給她的。鳳儀心亂如麻,忍不住道:"我還有幾個月就走了,她什麼時候能把孩子給我。再説我把孩子帶走,剩她一個人在上海抽大煙,我也覺得對不起哥哥。"

    "你想怎麼樣?"邵元任微微一笑,道。

    "爸爸,"鳳儀道:"你幫忙派兩個人,把她們母女抓到船上吧,我就不相信到了美國,人生地不熟,她去哪兒買鴉片。"

    邵元任訝然地看了看她,笑了:"你在我身邊二十五年,從來沒有提過這樣的要求。"

    "我也知道這很愚蠢,"鳳儀長嘆一聲:"可是讓我這樣去美國,我一輩子會不安心的。她是哥哥最愛的人,就算沒有孩子,我就這樣走了,也對不起哥哥。就算沒有哥哥,作為好朋友,我也不想這樣丟下她。"

    "鳳儀,"邵元任道:"一個人成年之後,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負責。"

    "我知道,"鳳儀道:"可是我畢竟還能再努力一次。"

    "你以為你帶她去美國,就是對她負責,但是她並不需要你這樣的負責,包括她的孩子,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你又何必執着。"

    "爸爸,"鳳儀道:"哥哥對我有大恩德。"

    "如果她不交出孩子呢?"

    "我綁也要把她綁到美國!"鳳儀斬釘截鐵地道:"要不然,我申請延期,在上海再等一年,好好開導她。"

    "如果一年後還是這個局面呢?"

    "至少我努力過了,"鳳儀道:"我不後悔。"

    見女兒説出這番話來,邵元任喟然不語,半晌方道:"杏禮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她會好起來的。"

    這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節,邵元任在上海龍華寺正式出家,法號淨明。剃度儀式非常簡單,鳳儀想去廟中觀禮,卻被擋在了寺外。此後幾次她去廟中探望,也被告知淨明法師正在閉關修行,不見外客。

    邵元任出家後,李威也前往龍華寺探望,亦沒有見到本人,只是由沙彌轉贈了一本《金剛經》。他現在已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大聞人,雖然邵元任閉而不見,但廟中住持不僅帶他在廟中參觀,又請他在房喝茶。李威不信佛,匆匆喝下一杯茶後,便告辭出來。他來到大殿,不自覺地想起多年以前,邵元任在龍華寺清修時,給了他一張黑社會的名單,讓他通知他們在鳳凰閣會面。難道這位邵老闆,真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嗎?

    李威心中狐疑不定,離行前,他告訴主持,既然邵先生在此出家,鳳凰閣會捐贈兩千大洋,為寺中添加香油。主持客氣的拜謝了。

    李威上了汽車,汽車立即發動,朝法租界駛去。他皺着眉,看着窗外流動的風景。鳳儀一家要走了,邵元任出了家,元泰的全部經營股和部分產業股,已經完全轉到了康凱蒂的名下。這個由邵元任二十歲起創立的企業,經過了邵元任、袁子欣兩代老闆,如今交到了他的手上。鳳凰閣的權力也完全落入了自己手中。李威皺起眉,他還是不能確定一切就這樣結束了。邵元任,這座麼壓在他心頭三十的一座大山,就這樣被菩薩收去了。

    他搖了搖腦袋,把一絲遺憾搖出了身外。現在的上海各大財團正和南京政府明和暗鬥,他手握幫會重權,兩邊都在討好他。邵元任説的沒有錯,是與非、黑與白,本來沒有那麼清楚。他應當乘次良機,大撈一把好處,這樣他在上海,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邵元任就這樣離開了邵府,這兒除了小書房和一間卧室,似乎再也沒有他的痕跡。鳳儀陷入了深深的傷感。儘管她已經有了準備,但她不理解為什麼爸爸出家之後,連再見一面也不願意。不見她也算了,連大石頭、小石頭、安安一併不見了。不要説她難受,就連阿金、小衞等也很不是滋味,雖然邵元任一直是個嚴厲的東家,但從沒有辭退過他們。他們住在邵府,伺候着邵府,這兒就像他們的半個家,也是他們養家餬口的好工作。邵元任出家前,給了僕人們每人一筆錢,讓他們在鳳儀走後自己想辦法做點小生意,養活自己與家人。他們雖然感激,卻知道做小生意哪有這樣打工舒服,可鳳儀畢竟去美國,飄洋過海萬里路途,去了那兒也不知怎樣。阿金等不敢央求鳳儀帶着同去,畢竟主僕一場,卻是這等結局。阿金揹着鳳儀抹了多次眼淚,當面卻也不好表露,怕這樣不吉利,惹鳳儀不高興。

    子欣的情緒也不是很佳。他和邵元任多年相處,卻從未有過什麼親熱的舉動。邵元任雖然善飲卻從來不醉,每説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是思前想後、深謀遠慮。二人似乎從天性上,就沒有什麼默契。多年來,他只想着元泰的建設,並擔心和興把元泰扯入深淵。邵元任則一心撲在和興上,二人不管意見如何相左,卻從不當面表答。如今邵元任突入佛門,並拒絕相見,子欣方覺對自己對他已有了深厚的感情。都説女婿是半子,他很後悔自己沒有盡到兒子的孝心。有一天,他獨自來到龍華寺,想見邵元任一面,得到了答覆仍然是"不便相見"。

    大石頭似乎有些瞭解外公的去向,每天默默的上學放學。小石頭雖然很怕邵元任,邵元任住在邵府時,他很不願與他親近,走路都恨不能繞着走。此時見人沒了,又聽鳳儀阿金等人議論出家,反而一天三問:"外公去哪兒了!"阿金深恨他輕賤,只是他現在大了,打了他會向鳳儀告狀,便不睬他。安安還不滿兩歲,鳳儀等人不知她的心意,只是有一天她忽然指着邵元任的書房大哭起來。鳳儀這才想起,以前每天下午,只要邵元任無事,都會抱着安安在書房中玩耍一陣。她不禁心酸起來,抱着女兒到書房中走了一圈,告訴她這是外公的書、外公的桌子、外公的佛珠。安安見到邵元任時常拿在心中的佛珠,突然高興起來,緊緊地把它抓在手中。

    鳳儀不忍再留在書房中,抱着孩子走了出來。安安將佛珠當成心愛的玩具,一刻也不肯離手。小石頭見了便想要,她不給,二人搶了起來,安安倒底年幼,如何搶得過四五歲的男孩,頓時大哭起來。鳳儀見她大發脾氣,忙把佛珠還給她。她卻乘眾人不備,突然將佛珠砸在小石頭的頭上,幸好年小力薄,又只是一串佛珠,只是砸中了眼角,也不妨事。小石頭張嘴欲嚎,被阿金狠狠地瞪了一眼,就不敢不作聲了。他轉過臉惡狠狠地盯住安安,安安雖然年幼,卻毫不怕他,見他眼光兇惡,便拿起身邊的一個小玩具,作勢又要扔,被鳳儀大聲喝住了。兄妹倆不歡而散,弄得鳳儀愁悶不已。

    行程越來越近,鳳儀開始整理行裝了。她買來大箱子,將衣服和必用的東西打包裝箱。液仙見他們快要走了,有一天打來電話,説晚上想請她和子欣吃飯。鳳儀滿口答應。

    "你們想去哪兒吃?"

    "當然去德興館了,"鳳儀道:"那兒的上海菜味道最正宗了!"

    液仙連聲答應。鳳儀與子欣忙安排好孩子,收拾好衣服,雙雙來到了德興館。二人進了包間,見房中只有液仙夫婦,子欣、鳳儀、液仙都不禁微微一嘆。三人均想,他們以往在此吃過很多次飯,每一次都很熱鬧,有液仙、杏禮、鳳儀、子欣、美蓮、道德等等。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這四人,其中還有兩個,又要遠走高飛了。

    "來來來,"液仙打迭起精神:"我給你們倒酒,你們以後去了美國,只能吃美國人的食物了,再也吃不到上海菜了。今天,你們好好的飽餐一頓,我們不醉不歸。"

    鳳儀撲哧一笑:"聽你這樣説,我們以後的日子多慘啊。"

    "哎,"子欣道:"別的不好説,不過吃,我們到了美國,那可真比不上上海。"

    "那你們可以開個上海菜館,"液仙夫人道:"一定能賺很多錢。"

    "這個嘛,"子欣道:"買菜倒不是問題,可是想買中國調料,就很難了。"

    "美國沒有中國調料?"液仙夫人問。

    "很少,"子欣笑道:"要不然,我也不會為了一口吃的,巴巴地跑回來。"

    四個人一起笑了。但是不管眾人如何努力,這氣氛之中,總是有一點淡淡的感傷。酒至半酣,液仙突然放下杯子,看着子欣:"我現在後悔了。"

    "後悔什麼?"

    "建議你去美國,"液仙笑道:"你走了,就剩我一個人和小日本孤軍作戰,我打贏了,找不到人慶祝,打輸了,也沒有人救我,慘啊。"

    "液仙"鳳儀聽了這話,隱隱覺得不祥,忙道:"以後你凡事都要小心,李老闆也是國貨商場的股東,有事你可以找他。"

    "他和我不是一路人,"液仙道:"不過我想,如果日本人找我的麻煩,他還是會幫我的。"

    "是啊,"液仙夫人道:"你們好好勸勸他,他整天喊打喊殺,哎呀嚇要把人嚇死的。"

    "你怕什麼,"液仙道:"我液仙如果被日本打死了,那是精忠報國。他們這些年在上海,殺的中國商人也不止一個兩個了。"

    "哎呀呀,"鳳儀道:"今兒不是你們為我們踐行嘛,打呀殺呀死的,太不吉利啦。"

    "對,"液仙自己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白酒:"那我自罰三杯,向你們道歉。"

    "我陪你吧,"子欣把面前的空杯子放在液仙面前:"以後再要喝酒,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這頓酒沒有喝了太多,液仙、子欣與鳳儀三個都有醉意。液仙夫人見他們臉色不好,怕哄着液仙説要散了。鳳儀也還能把持,便夥着説要散,一時結了帳,四個人告辭出來。液仙夫人拉着鳳儀:"東西都準備的好了?"

    "準備好了。"

    "你們走的時候,我們來送你們,有需要就打電話。"

    "謝謝你,"鳳儀笑了笑:"你們也保重。"

    子欣聽了這話,哈哈一笑,摟住鳳儀的肩膀:"這話還是等到上船的時候再説吧。"

    液仙夫人一笑,忙催他們上車。子欣與鳳儀坐在車上,搖搖晃晃地回到了邵府。鳳儀扶着子欣,敲開了大門。阿金一見她便低聲道:"小姐你可回來了,杏禮小姐在等你們呢。"

    聽見杏禮的名字,鳳儀的酒頓時醒了大半!她走進客廳,見杏禮身穿一件黑色暗金長旗袍,一直垂至腳面,大約旗袍下襬太長,她穿了一雙鞋跟極高的皮鞋,越發得高挑了。吸食鴉片使她消瘦了不少,即使化了濃妝,臉上仍不免露出滄桑之感。

    杏禮見鳳儀盯着自己臉,冷笑一聲:"怎麼,我變了?"

    "沒變,還是那麼漂亮。"鳳儀示意小衞把子欣扶上樓,對杏禮道:"我們去書房小坐一會?"

    "不必了,"杏禮道:"我出來很久了,馬上要回去,你送送我吧。"

    鳳儀默默地跟着她,走出了邵府。此時天色已晚,馬路上亮着昏白的燈光,行人與車輛都很少。鳳儀看見一高一矮兩個曲線分明的人影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不禁微微笑了。

    杏禮奇怪地看看她:"你笑什麼?"

    "看見高興唄,"鳳儀藉着酒勁:"我們很久沒見了。"

    杏禮停下腳步,看着她,輕輕嘆了一聲:"你爸爸出家之前找過我。"

    鳳儀一愣:"什麼?"

    "他告訴我楊練已經死了,死了幾年了。"

    鳳儀看着她,微張着嘴,不知要説什麼。

    杏禮無所謂地笑了笑:"他還給我算過一命。説我現在時運不濟,不久就會時來運轉,而且我會離開上海。"

    "離開上海,去哪兒?"

    "他説我的時運在南方。"

    "南方,"鳳儀看了看四周:"我們現在在北方嗎?"

    "他説的南是廣東那邊的南,"杏禮冷笑道:"他説對了,我是要走了,去南方。"

    鳳儀又清醒了幾分。她鄭重問:"你要去哪兒?"

    "香港,"杏禮道:"有個香港男人,他是我的影迷,很有錢,一直想娶我,但是提出結婚後要我跟他去香港,我答應了。"

    "那,"鳳儀半晌問:"孩子怎麼辦?"

    "孩子?"杏禮厭惡地道:"你爸爸説,這孩子天生克父克母,是個災星。我看她也不是個好東西,還沒有出生,就剋死了她爸爸,自從有了她,我一天好日子沒有過過。我不管你爸爸説這話是真是假,或者只是為了幫你弄到這個小孩子,但是我想告訴你,這孩子我不要了,你要是想要,我就給你,不想要,我就送回孃家,隨便我媽怎麼處理。"

    "我要,"鳳儀連聲道:"我要我要,我當然要。"

    杏禮見她面露喜色,冷哼一聲,不説話了。

    "杏禮,"鳳儀覺得酒勁上湧,讓她的情緒又激動又傷感:"你是我的好朋友,又是我哥哥最心愛的女人,你要想去香港重新開始生活,我特別為你高興。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她,而且將來,我會讓她來找你,和你相認。"

    "不,"杏禮冷冷地道:"我不想認這個孩子,我一點都不喜歡她!"

    "為什麼,那個香港人不願意?"

    "他沒有什麼不願意,"杏禮道:"他説可以供我抽鴉片,還説可以供我養孩子。"

    "那你到底是為什麼,"鳳儀驚詫極了:"你是她的親生母親呀?"

    "你知道為什麼嗎?"杏禮看着她,"她長了一雙和你哥哥一模一樣的眼睛,"杏禮像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擠出這些話:"又冷又沒有感情,就像冬天的湖水。每次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你哥哥。我居然會迷上那樣一雙眼睛,我真是蠢透了。"

    鳳儀如醍醐灌頂般驚醒過來。難怪她一直覺得孩子和哥哥長得像,其實那小囡的五官沒有一處是哥哥的,就是她的眼神,只有哥哥才有那種眼神。她腦海裏閃現出小姑娘平時笑或哭的模樣,沒有錯,不管她臉上的表情如何豐富,她的眼神一直沒有變化,平靜的像永遠不起波瀾的冬天的湖水。

    鳳儀突然理解了杏禮的痛苦。杏禮嘶啞着嗓子:"我這一生,多少人為我付出過,我從來沒有珍惜。可是我為了他,我可以息影、可以去做別的事情。我不過只想和他成個家,有個我們的孩子,過過上海人平常的小日子。我的要求高嗎?可是他卻違背了諾言。我不管他殺人是什麼理由,"她猛地停住腳步:"就算四萬萬中國人全部感激他,我也恨他,就算四萬萬中國人全部以他為榮,我也恨他!"

    她轉過頭,看着鳳儀:"我不想再想到他,再和他有任何聯繫。這個小囡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教育她,不要讓她像我這樣,女人太漂亮了不是什麼好事情。"

    "杏禮,"鳳儀不知能説什麼,半晌道:"放心。"

    "我一直沒有她起名字,就是不知道她的父親還能不能回來,"杏禮淒涼地一笑:"我總想着,起名字人一生很大的事情,總該由父親來做吧。鳳儀,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

    鳳儀點點頭。杏禮道:"你要答應我,讓孩子跟子欣姓袁,我不想讓她覺得,她是送到你們家收養的。你要答應我,她就像你的親生女兒一樣,在你們家生活,將來不到萬不得以,你永遠不要讓她知道,我和她父親的事情。"

    "杏禮,"鳳儀道:"你又何苦。"

    "她的名字我起好了,"杏禮道:"我和楊練都姓楊,你們家的女兒叫袁依,她就叫袁楊吧。"

    "好,"鳳儀道:"就叫袁楊。"

    "行了,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不要再送了,明天我讓人把孩子送來,我不久也去香港了。"

    "杏禮,"鳳儀不放心地道:"你那個影迷怎麼樣啊?"

    "他喜歡我很多年了,我一直對他沒什麼感覺,後來康凱蒂請我吃飯,正式介紹他給我認識,至於他的身分,你的李威叔叔都查過了,"杏禮微微冷笑:"你們一家人處心積慮,就是想趕在你們走之前,給我找個好歸宿。"

    "我不知道這些事情,"鳳儀不知能説什麼:"你,你要是不喜歡他,跟我去美國吧。"

    "算了,"杏禮道:"上海這個地方,今天你來明天我往,醉生夢死,亂哄哄一片,我看透了,也累了,"她看着鳳儀:"這個事情到底是什麼樣子,我無所謂。我只知道這個男人真心喜歡我,他願意娶我,這就夠了。"

    "杏禮,"鳳儀道:"如果你在香港過的不好,就來美國找我。"

    "得了吧,"杏禮道:"我去美國能幹什麼?再嫁人嗎?我這樣挺好,你別送了。"她微一揚手,一輛三輪車飛快地踩了過來,她優雅地登上車,坐穩之後道:"你把孩子帶好,我就很感激了。"

    鳳儀的再見還沒有説出口,杏禮已經示意司機蹬車。三輪吱溜溜一響,便巡着夜色朝前飛奔而去。鳳儀痴呆呆地看着,各種感受一時全部湧上心頭,如亂麻一般絞做一團。這時,阿金不何何時趕了過來:"小姐。"鳳儀回過神來,嗯了一聲,哇的一張嘴,將晚上的酒食全部吐出出來。阿金見她神色萎頓,路燈下雙頰慘白,忙輕輕拍着她,等她吐完之後,扶着她回到邵府。鳳儀回去之後倒頭便睡,第二天一覺醒來,已經天光四亮。金告訴她,楊家的女僕把孩子送來了。

    鳳儀連忙起身,只覺得頭痛欲裂。她連忙忍住頭疼,簡單漱洗後來到樓下,見杏禮的女僕抱着孩子站在客廳中間,旁邊還放着一隻大箱子。那孩子見到鳳儀十分高興,伸手便要她抱,鳳儀趕緊伸手抱過她。突然,女僕翻身跪到在地:"袁太太,你行行好,把我也帶到美國去吧。"

    "你這是幹什麼,"鳳儀驚詫道:"有話好好説。"

    "我在上海無親無故,老家的娘也過世了,現在我是孤身一個人,"女僕説着説着,流下淚來:"我在杏禮小姐家幹了四年,這孩子生下來就是我帶她,我什麼牽掛都沒有,你就連我一起帶到美國去吧。"

    原來這女僕與這孩子已情同母女,一想到她一個人被鳳儀帶到美國,便心如刀絞。她見杏禮即將遠嫁香港,知道自己不久就要失業。她與鳳儀打交道久了,知道這個東家很不錯,便決心求她一次,一來有個工作,二來又能與孩子相守。鳳儀見她這般説,想想自己帶四個孩子在身邊,石頭固然可以照顧自己,還有小石頭和安安,如今又多了袁楊,多個幫手也是求之不得,便應允了。她讓她先回去,和杏禮辭行之後,再來邵府。

    阿金見那女僕可以跟鳳儀去美國,好生羨慕。她也知道自己和小衞是一大家人,不可能跟着鳳儀走,何況去美國也大有風險,當下沒有作聲。那袁楊本就和鳳儀阿金熟識,來了邵府之後也不害怕,與安安玩兒在一起也不打鬧,真是十分奇怪。大小石頭見來了一個粉琢玉雕,洋娃娃一般的妹妹,自是高興非常。大石頭待她和安安沒什麼不同,小石頭見她比安安漂亮許多,又是收養來的,大起親近之心。可惜袁楊卻不喜歡他,他每每逗弄小姑娘便惹得她哭鬧不止,必惹得阿金一頓臭罵。

    子欣見袁楊聰明可愛,又是楊練遺孤,自是十分疼愛。兩個人覺得袁楊有些生硬,因她每次出門,必惹得眾人叫她小美人。兩人索性給她起了個小名叫美美。家裏人都覺得這個名字比袁楊好聽好記,一家大小"美美""美美"叫個不停。美美自來邵府之後,有小朋友陪伴,又有鳳儀與阿金照顧,氣色大好,越發地白裏透紅,讓人喜愛。那女僕回家與杏禮説了要跟鳳儀去美國之事,杏禮索性直接將她打發到邵府。鳳儀知道她其實是不放心女兒,跟着個女僕照應,她也放心。袁子欣見女僕辦事小心謹慎,性格也很老成,便贊成僱傭她同去美國,這孩子們也多了個人照顧。以後到了芝加哥,鳳儀白天去上學,孩子在家也有人管了。

    元泰的產業股,屬於邵元任的,已轉入子欣與鳳儀名下,而子欣名下的營業股,全部轉給了康凱蒂。果然不出邵元任所料,康凱蒂表示入冬之後,她就會重新進入元泰,執掌大權,負責元泰的管理。鳳儀在家中,已與阿金將所有東西清理清楚,一些畫和要用的東西先打包了,寄往美國芝加哥的教授處,有些子欣少不了的東西又寄往紐約,一些不用的東西又送於阿金和小衞,又從廠裏來廢棄的布匹,準備臨走時蓋在傢俱上。如此折騰過新年,鳳儀一家真的要遠行了。

    臨行前的頭一個晚上,鳳儀與阿金將布匹蓋在客廳的沙發、落地鍾、書房的茶桌書櫥等東西之上,子欣還未回來。二人正在忙碌,小衞説,有個和尚求見。

    鳳儀心中一喜,難道是爸爸,她急忙放下東西,趕到門前一看,原來是個小沙彌。他將一封信遞給鳳儀,説是淨明法師讓他送來的,放下信他也不願逗留,匆匆告辭了。鳳儀拿着信進到書房,用剪子輕輕打開封口,取出信。這是一封用毛筆寫就的書信,十分簡短:

    鳳儀、子欣,明日遠行,自當珍重。

    當日我答應與雅貞合葬,他年我圓寂之後,望你們將我葬在雅貞近旁,我願講經頌佛,渡她於苦海,此事方丈已經應允,淨明拜謝之。

    三五年元月,淨明

    鳳儀拿着信,看着被布匹蓋住的沙發、傢俱,心中滋味五味雜陳,只覺得眼淚撲簌簌地便往下落。爸爸把什麼都安排好了,連將來與雅貞姑姑合葬一事都安排妥當。也許,他是覺得日後再見,不知何年何月,又或許,他已決意今天不再相見了。

    "小姐,"阿金見她拿着一張信紙哭泣,嚇得連忙問:"怎麼了,是不是老爺?"

    鳳儀搖搖頭,她來到邵元任書房,輕輕將門合上。第一次在書房的菩薩面前跪下,虔誠地磕了三個頭,又朝着龍華寺的方向,恭敬地磕了三個頭。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吃罷了在邵府的最後一餐早飯。阿金將廚房打掃乾淨,想着在這兒幹了二十多年,不禁滴下了眼淚。她拿出最後一塊布,將餐桌蓋上。小衞拿着行李,鳳儀牽着大小石頭,女僕和阿金分別抱着兩個小囡,跟着子欣走出了邵府。子欣最後將院門鎖上,落了大鎖。小衞等將行李裝上車,液仙也派了輛車來。於是前一輛車放行李,坐着阿金與小衞,後一輛車坐着子欣一家。眾人正待開車,忽然聽見嘀嘀的喇叭聲,鳳儀回頭一看,李威和康凱蒂從汽車的上走了下來。

    "李威叔叔,"鳳儀牽着大石頭走過去,心中一陣感動:"你怎麼親自來了。"

    "你要走了,"李威一笑:"我開車來送你。"

    鳳儀不敢相信地笑了,她看了看汽車,果然沒有司機,她訝然道:"你開玩笑吧,什麼時候了,你還給當我司機?"

    "不開玩笑,"李威從懷裏掏出個信封遞給石頭:"好孩子,拿着這個,叔爺爺給的。"

    石頭看着鳳儀,鳳儀問:"李威叔叔,這是什麼?"

    "你別管了,"李威道:"你到了那邊要上學,這是我給孩子們的。"

    "我不缺錢,"鳳儀忙道:"您不用擔心。"

    "傻丫頭,"李威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事難,沒有錢防身,你走那麼遠,又人生地不熟,"他輕輕咳了一聲,假作生氣道:"趕緊叫孩子收了。"

    鳳儀聽到這話,不禁心頭一酸,忙對石頭道:"快謝謝叔爺爺。"

    "謝什麼,"李威對石頭道:"去了國外,你要好好照顧媽媽,還有弟弟妹妹們,"這時子欣也走上前來,李威看了看他:"袁老闆,鳳儀和孩子們就託付給你了。"

    "你放心,"子欣道:"我們會很好的。"

    "要是他欺負你,"李威對鳳儀道:"打個電報回上海,我馬上派人把你接回來,不管你走多遠,去到哪兒,都要記得李威叔叔。"

    "李威叔叔,"鳳儀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睛,她沒有想到,最後像親人一樣給她送行的,居然是李威:"你放心好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到了那邊留學之後,我給你寫信,還給你寄畫兒。"

    "好好,"李威大笑:"我一定出高價購買。"

    "別説了,"這時康凱蒂在旁笑道:"他們出國發展,是好事情,你怎麼説成這樣。"

    "李威叔叔、康小姐,"鳳儀笑了:"這麼多年也改不了口了,你們也保重。"

    "你放心好了,"康凱蒂道:"有他在,什麼事情也沒有,邵府和元泰,我們都會關照的。"

    於一行人又重新分配,鳳儀與子欣帶着大石頭坐了李威的車,阿金與杏禮的女僕抱着兩個小姐,坐元泰的車,小衞與行李坐液仙的車。等車到了碼頭,鳳儀見液仙夫婦,還有連夜從無錫趕來了劉慶生夫婦,都已在碼頭相候。眾人千言萬語也不知説些什麼,只能彼此叮嚀"保重、放心"之類。鳳儀東張西望了一番,沒有見到杏禮,不禁心下悵然。子欣瞭解她的心意,也不催她上船。這時液仙走了過來,他看着鳳儀和子欣,一個是少年時代就相熟的異性好友,一個是志趣相投、互相瞭解的合作伙伴,現在,他們一同離開上海,讓他既傷感又振奮。子欣清楚他的脾氣,和他輕輕擁抱之後,道:"液仙,你在上海要萬事當心,不要小看了那些人。"

    液仙呵呵一笑:"放心,我是不會害怕的。"

    聽他這樣説,鳳儀忍不住輕輕道:"液仙,你……"。她只覺許多話哽在心頭,一句也説不出口了。

    "我什麼?!"液仙笑道:"你現在可是四個孩子的娘,責任比我重多了。"

    鳳儀雖然心中傷感,還是被他逗樂了:"那你可要加油了,至少要生八個。"

    液仙大笑起來。鳳儀又道:"你在國內,如果杏禮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液仙輕咳一聲,點了點頭。李威見他們在與液仙告別,便拉着石頭叮嚀幾句,這孩子越長越端正,濃眉大眼,讓李威越看越愛。液仙上前摸了摸石頭的腦袋,"乾爹!"石頭喊了一聲,液仙道:"你是長子,又是長兄,到了美國要照顧弟弟妹妹,自己好好學習。"

    "您放心吧,"石頭道:"我會的。"

    "嗯,"液仙將傷感埋於心底,笑道:"我們石頭是個男子漢,乾爹相信你。"

    "乾爹,叔爺爺,"石頭看着二人道:"你們也好好保重,我到了美國給你們寫信。"

    李威呵呵一樂,液仙微微一笑,鳳儀聽兒子説出這般老成的話來,不禁心頭一酸,忙低頭將眼淚含住了。康凱蒂站一旁,冷眼看着子欣,十多年風雨過去了,他老了不少,但還是那麼模樣,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她覺得一絲惆悵掠過心底,瞬間就被她止住了,她是不會做出這種選擇的,拋下大上海的一切,前往美國從頭開始,這是何必呢。袁子欣和邵鳳儀就是從小吃的苦太少了,所以才分不明理想與現實的差別。

    她挽着李威的胳膊,再一次與子欣、鳳儀告別。鳳儀見她穿着西式大衣,披着時髦的大波浪,既有豪門少奶奶的派頭,又有公司女老闆的精幹,不禁朝她一笑,康凱蒂也回了她一個微笑。雖然鳳儀不喜歡她的現實,她亦不明白鳳儀的理想主義,不過二人都覺得對方是個堅強的女人,值得自己欣賞。這時登船的人越來越多,碼頭上也混亂起來。眾人忙催促他們上船。鳳儀與子欣忙攜子抱女,跟着人流登上了輪船。上船之後,只見滿船的人都擠在船舷旁邊,向船下的親朋好友揮手致意。鳳儀將小石頭與兩個小囡交給女僕看着,領着大石頭跟在子欣後面,擠到了船舷邊。

    她朝下一望,一眼便看見密密麻麻的人羣中,不知何時圍上來一羣黑幫子弟。他們把李威等人圈在身內,硬生生擠出一塊寬敞的地方。李威與康凱蒂、液仙夫婦、劉慶生夫婦、阿金與小衞等都站在向上張望。

    雖然天氣甚涼,擠在人中的鳳儀覺得一陣燥熱,她靈機一動,從頸上解下圍巾,拼命朝他們揮手。一時船下的人們也看見了他們,也朝他們揮手。這時笛聲飛揚,在上海灘頭髮出蒼涼又深遠的聲響。船上船下的人知道分離便在此刻,不免大亂起來。有叫的有哭的、有昏暈在船上船下的。鳳儀只覺臉上一陣冰涼,伸手一摸,全是眼淚。

    這時,她覺得船開始離岸了,巨大的船身一點一點離開堅固的石岸,,露出黃澄澄一截江水。那水的面積越來越寬,越來越闊,終於與所有的江水連成一片,變成滔滔的江水。鳳儀遠眺着岸邊的人們,只能看清他們一個大概的輪廓了。突然,她望見岸邊一處站在一個穿着紅色大衣的女人,因為離得太遠,她實在看不清楚,可是在那麼多人之中,能讓人一眼就看見,能這樣站立着,充滿了綽約風姿的,除了杏禮還有誰呢?

    她朝那個紅衣女人努力地揮舞着圍巾,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子欣還以為她向液仙等人揮手告別。她告訴子欣是杏禮,子欣遠遠地看了,覺得認不清楚。他了解第一次遠離國土的人的心情,也不便説破,由着她發散心情。慢慢的,岸邊的人都成了小小的一個點,什麼也看不出了,船舷上的眾人也已散去,忙着尋找各自的艙位,安放行李,處置各種事物。鳳儀站在船邊上,望着逐漸遠去的上海,伸手摸着被水面上的涼風吹得發木的臉蛋,真是覺得又悲又辛,又喜又怨,一時多少情緒全部擁上心頭,良久,她問子欣:"我們真的要去美國嗎?"

    "是啊,"子欣伸手摟住她:"你説好不好?"

    她從女僕手中抱過安安,牽過小石頭,見美美眨着眼睛,一派天真爛漫,便笑着問:"你們説好不好?"

    "好!"小石頭見離了上海,又是坐船又是這麼多人,興奮地道,大石頭見媽媽重新高興起來,忙道:"好!"安安與美美不知何事,也快樂地笑了起來。

    "你們説好就好,"鳳儀對子欣道:"孩子們的爸爸,趕緊告訴美國,我們來了。"

    子欣撲哧笑了:"美國才不會管呢!"他第一次帶着妻子兒女遠渡重洋,感覺既滿足又幸福,不禁道:"我現在像個大富翁。"

    鳳儀聽懂了他的意思,微微笑了起來。她再次看了看遠去的上海和滾滾的江面,心中暗道:管你是一個世界還是兩個世界,我只想告訴你們,我的世界在我自己的手中。

    她笑了笑,一手牽着大石頭、一手拉住小石頭,子欣抱起兩個女兒,女僕拿着行李,一家人向船艙走去。

    全書完

    崔曼莉2007年8月31日三稿完

    2009年2月8日四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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