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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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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爭爆發了,英國處於戰爭狀態。我在聖誕節前同阿爾奇匆匆成婚,併到醫院參加了工作。

    在醫院的藥房工作期間,我開始構思一部偵探小説。自從麥琪以話相激以來,這種創作慾望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而且目前的工作似乎又給我提供了良好的條件。藥房工作有時忙碌,有時閒暇,不像護理工作總閒不下來。有的時候,我整個下午獨自一人坐在藥房裏無事可幹。當各個儲備瓶都已經灌滿備齊之後,就可以隨心所欲,想幹點什麼都可以,只是不得離開藥房。我開始考慮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寫一部偵探小説。我的四周都是毒品、藥品,也許應該寫投毒案的題材。我構思了小説的主要情節,反覆斟酌,覺得還滿意,就最後定了下來。於是開始構思故事中的人物。誰將是受害者?投毒者又該是誰?發案的時間、地點?投毒的方式、起因?以及其他各方面的問題。謀殺最好是發生在家庭內部,也就是説,是骨肉相殘。當然還要物色一位偵探。只是我筆下的偵探一定得與福爾摩斯不同:我要自己塑造一個人物形象。還要為他物色一位朋友作為陪襯。這倒是不難做到的。我轉而構思其他人物,誰該是受害者?丈夫會謀害他的妻子——這似乎是司空見慣的謀殺案。我完全可以寫一個為了不尋常的目的而進行的奇特的謀殺案。但這從寫作藝術上並不使我感興趣。一部好的偵探小説,成功的關鍵就在於把故事中的人物寫得模稜兩可。既像是罪犯,又由於某種原因使人感到不像罪犯,不可能有此罪行,儘管的確是他(她)所為。為此,我感到悵惘,只好將此擱置一邊,去配製兩三瓶次氯酸洗滌液,這樣第二天就有更多的空餘時間。

    我就這樣冥思苦想着,逐漸理出了頭緒,一個謀殺者的形象日漸清晰。他看上去就該是陰險的,留着黑色山羊鬍子——那時在我看來,山羊鬍子就是邪惡的象徵。當時,我結識了一對剛搬到我們鄰近的夫婦。男的留着黑色山羊鬍子,他的妻子比他年長,而且非常富有。我覺得這一對夫婦倒是可以作為小説人物的雛形。我反覆思忖着,這樣處理未嘗不可,但是並不十分令人滿意。我敢肯定,這個男子永遠也不會殺人。我拋開了這個念頭,決心不再從現實生活中找人物的原型,一定要自己塑造人物,倒是可以在電車上、火車上或者飯館裏偶然見到的人物雛形,創造出自己的人物。

    第二天,我在電車上果然碰見一個我要塑造的人物:一位下頜蓄着黑鬍子的男人,他坐在一位老婦人的身旁。老婦人喜鵲似的嘰嘰喳喳個沒完。那個女人並不中我的意,那個男的卻是再合適不過的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坐着一位身寬體胖、精神飽滿的女人,正在高聲談論着捲心萊。我對她的相貌很感興趣。要不要把她也寫進去?下車後三人的形象仍然縈繞在我的腦海裏。我沿着巴頓大街走着,嘴上不停地嘟囔着、就像我兒時跟基頓一家做遊戲一樣。

    不久,幾個人物的雛形脱穎而出了:一位精力充沛的女人一一我甚至為她取好了名字:伊夫林。她既可以充當一個窮親戚,又可以充當一個料理園子的女人或者是家庭女傭人。不管是什麼,這個人物就定下來了。另一位就是長着山羊鬍須的人。我感到除了他的黑山羊鬍子外,我對他仍然缺乏更進一步的設計,這遠遠不夠。也許這些就足夠了,因為人們只能從外表觀察他,所以能看到他的只是他的外在表現,而無法瞭解他的真面目。至於他謀害年長於他的妻子的動機,那是為了金錢,而不是她本人有什麼不足之處,所以他的性格特徵也就無關緊要了。緊接着,我又增加了幾個人物,兒子、女兒和侄子,必須要懸念迭起。一家人要組合很自然。

    我把這些人物暫時放置一邊,開始考慮偵探。只有一個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是我永遠也不能超越和效仿的。阿塞尼·盧品——他是罪犯還是個偵探,也説不清楚,不過,他不是我要寫的那種偵探。《黃屋之謎》中有一位年輕的新聞記者魯萊塔比爾,這倒是很像我要塑造的偵探。那麼我應該物色一個什麼樣的偵探呢?學生嗎?偵破這樣的案子對他難了點。科學家怎麼樣?可是我對科學家又瞭解多少呢?我忽然想起了比利時難民。在我們那個教區僑居着一大批比利時人。他們初來的時候,當地居民很同情他們,對待他們非常熱情,紛紛將家裏的倉房佈置上傢俱讓他們住,儘可能使他們生活得舒適。可是,比利時人對這些善行似乎並不感恩戴德,抱怨這個,埋怨那個。這些可憐人身居異鄉感到惶恐,英國人不喜歡他們這樣。移民中大多是疑心很重的農民,不願意別人邀請他們出來喝茶,也不喜歡陌生人的突然來訪。他們喜歡獨處,與世人隔離。他們要蓄錢,開一塊菜園,按照祖傳的方式澆水施肥。

    為什麼不讓一個比利時人來作書中的偵探呢?移民中各式人物都有,為什麼不可以是一個已退休的警官?天哪,我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啊:其結果是,我作品中的這位偵探到目前為止已活了一百多歲了。

    就這樣,我決定塑造一個比利時偵探的形象。我讓他逐步進入自己的角色,先是作過檢查官,懂得——些犯罪知識。

    當我在清理我卧室裏的雜物時,我自言自語道,我筆下的偵探一定得是一個精明、利落的矮子。在我的腦海中已清晰地.形成一個幹練的矮子,總是在整理東西,喜歡什麼東西都成雙成對、方方正正。他足智多謀,思路明晰。給他取個什麼名字呢?埃尼爾斯?這名字倒不錯。他的姓氏讓我費了一番腦筋。最後採用了波洛這個姓。我不知道怎麼會讓他姓波洛,也許是他忽然跳進我的腦子,要麼就是在某張報紙上讀到過這個姓。後來我終於把他的名字定為赫爾克里·波洛。感謝上帝。

    現在我得給故事中其他幾個人物取名字,不過他們的名字就不那麼重要了。阿爾弗雷德·英格索普斯,這名字與黑山羊鬍子挺相稱。我又加進了幾個人物。其中有一對漂亮的男女,夫妻間有些隔閡。接下來考慮的是故事主線以外的分枝——虛設的線索。和許多初學寫作的人一樣,我在故事中加進了過多的情節,設置的虛假線索太多,這不僅給作者剝離那些虛假的線索帶來困難,而且讀者讀來費解。

    一有空閒,小説零零碎碎的片斷就在我的腦際徘徊。我設計好了開頭,安排妥了結尾,中間那一大塊卻不是那麼容易填滿的空白。我讓赫爾克里·波洛露面的時候顯得自然,順乎情理。可是別的人物呢?怎麼樣安排他們出場?這仍然是一堆理不順的亂麻。

    我在家裏時總是心不在焉。母親不住地追問我為什麼對她的問話置若罔聞,或答非所問。我不止一次地織錯了姨婆的毛活;該做的事情都忘了去做,好幾封信都寫錯了地址。我終於自信可以動筆了。我將自己的寫作計劃告訴了母親。她像以往一樣深信她的女兒無所不能。

    “呃?偵探小説?那對你的生活一定是一個美好的轉折。

    那你還不趕快動筆?”母親説。

    我難得有大塊的閒暇,只能擠時間。我仍然保存着麥琪曾經用過的那部打字機,每寫完一章就用打字機打出來。我完全陷入了創作的亢奮之中,從中得到了樂趣。但是我漸漸地感到疲乏和煩躁。我發現這也是寫作引起的。書寫了一半就陷入了困境,錯綜複雜的情節搞得我不知所措,難以駕馭。就在這時,母親向我提出一個很好的建議。

    “寫了多少了?”她問我。

    “大概有一半吧。”

    “你最好離開家去休假。這樣就可安安靜靜地寫完後半部分。”

    我想了想,要是有兩個星期專心寫作,沒有人打攪,那可是再好不過的了。

    “你打算去哪兒度假?”母親問道,“達特穆爾嗎?”“對,達持穆爾,就去那兒。”我興奮極了。

    就這樣,我去了達特穆爾,在莫蘭德旅館訂了一個房間。這家旅館很大,許多房間都空着,客人寥寥無幾。我幾乎沒有跟任何房客來往,以免分散我寫作的注意力。我每日上午都埋頭疾書,直到手臂痠痛為止。接着是午餐,邊吃飯邊看書,然後去沼澤地散步,在那裏消磨上兩個鐘頭。從那時開始,我愛上了沼澤地。散步的時候,我口中不住地自言自語,排演着將要寫的那一章,時而以約翰的口吻對瑪麗説話;時而又扮演瑪麗跟約翰交談;時而又以艾弗琳畢恭畢敬的口氣向她的老闆彙報,不知不覺中進入了故事情節。我回到旅館,吃罷晚飯倒在牀上,一睡就是十二個小時。第二天一早醒來,就又滿懷激情地投入寫作,直至午餐。

    在這十四天的假期裏,我寫完了後面幾章,當然這並不意味着就此定稿了,我又將第一稿中的大部分,尤其是紛繁盤錯的中間部分重新改寫。最後終於完成了全書。自己感到比較滿意。基本上達到動筆前的設想。我覺得還可以改得再好些,但又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我將寫得比較呆板的幾章改寫了一下。書中的瑪麗和約翰因夫妻不和而離異,到了故事結尾時,我又讓他們破鏡重圓。這樣做是為了給故事染上浪漫色彩。就我本意來説,我討厭偵探小説中插入愛情故事,認為它是屬於浪漫小説的,推理性小説中摻進愛情成分未免不協調。不過在當時,偵探小説中總要有些愛情插曲——我也只好隨波逐流。我請人用打字機打出一份清樣來,當我覺得全書無可改動時,就寄往一家出版商。不久我就收到了退稿。沒有附加任何説明。退回的稿子整整齊齊,一點皺格都沒有,顯然是沒有誰閲讀過。我對此並不感到意外——這是意料之中的。我把稿子重新包奸,寄往另一家出版社。

    2

    阿爾奇第二次回來休假是在兩年之後。這一次我們過得很愉快。假期為時一週,我們去了大森林。時值秋季,萬木霜染,阿爾奇的心緒比以前好多了,我們對未來也不那麼擔憂了。倆人漫步在林中,共享着天倫之樂。我儘量避免談及醫院和我的工作,阿爾奇也很少提到法國的戰事。他暗示我説,大概要不了多久我們倆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我告訴他我寫了一部小説。他津津有味地通讀了一遍.認為寫得還好。他説他在空軍裏有位朋友,曾經在梅休因出版社當過主任。阿爾奇建議,如果書稿退回來的話,他就讓他的那位朋友寫一封信,我可以將他朋友的信隨同手稿一起寄給梅休因出版社。

    這樣,這部名為《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小説手稿又輾轉寄到梅休因出版社。稿子在那裏存放的時間比在前兩個出版商那兒長了些——大約有六個月左右。出於對前任主任的尊重,他們給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説明儘管小説情節有趣,有發表的價值,但是這種書並不屬於該出版社所出版的讀物之內。我倒覺得這不過是他們的託詞罷了。

    我又試投了一個出版商,結果同前幾次——樣被退了回來。我已經心灰意懶了。這時,出版商博得利·黑德和約翰·萊思新近出版了兩部偵探小説,我覺得不妨試試,便將書稿包好寄了出去,不再去想它了。

    後來,阿爾奇忽然回來了,他被調到設在倫敦的空軍司令部。戰爭已經持續四年了,我對每日醫院的工作和家庭裏的生活已經習以為常,突然要改變習慣了的生活.我真有些不知所措。

    我來到倫敦,和阿爾奇在旅館裏暫時安頓下來。我開始四處尋找帶傢俱的單元房。我們找到了兩處合適的房子。經過多方面的比較。最後選中了位於北韋克高台街上的舊式房子。租的是兩間一套的單元房。房間寬敞,傢俱陳舊。每週租金兩個半金幣。房子的事談妥之後,我回到家裏收拾行李。姨婆哭了。母親想哭但忍住了。她説:“你要跟你丈夫在一起過另外一種生活了,親愛的。祝你萬事如意。”

    “如果你們的牀鋪是木製的話,別忘了察看一下有沒有臭蟲。”姨婆説。

    我回到倫敦,跟阿爾奇搬進了北韋克高台街五號。我們那套房子還附設了一個小廚房和一間小卧室。我計劃着要僱一個廚子。但開始的時候是由阿爾奇的勤務兵巴特利特充當。他曾給公爵們當過僕人,戰爭爆發後才從軍。他做事非常麻利,無可挑剔。這套房子有許多不足,最糟糕的是牀鋪,上面訂滿了彎彎曲曲的大鐵釘。但我們的生活是愉快的。我計劃去聽課,學習速記和會計,以填補白日閒暇。至此,我告別了阿什菲爾德,開始了新的生活——真正的婚後生活。

    眾所周知,新婚婦女往往感到寂寞。男人們都有工作,整日在外,而女人一旦結婚往往換了一個全新的生活環境,不得不一切從頭做起,與陌生人接觸。結交新友,尋找新的消磨光陰的方式。戰爭爆發前,我在倫敦也有幾個朋友,不過現在已各奔東西了。

    我多少有些孤寂,懷念着醫院的生活和那裏的舊友,思戀着我那可愛的家。同時我也意識到這是在所難免的。學習速記和會計給我帶來了樂趣。同班的一些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們學習速記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取得很大的進步,常使我自嘆不如。可是在會計方面,我總是勝人一籌。

    一天,在商業學校上課時,老師忽然中斷講課,走出教室。他回來時高聲喊道:“徹底結束了!戰爭結束了!”

    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並沒有明顯的跡象表明戰事即將結束,人們都以為至少還要拖上一年半載。法國戰場上的形勢毫無起色,戰爭雙方處於拉鋸戰的狀態。

    我茫然地走到街上,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情景使我感到館恐,至今難以忘懷。街道上擠滿了婦女,她們興高采烈地唱着跳着,英國婦女是不習慣在大街上狂舞的,那是符合法國人的性格。今天,她們一反常態,盡情地大喊大笑,又唱又跳,你推我擁,簡直是一場狂歡。那情景有些嚇人,使人不禁想到,此時附近要是有德國人的話,她們肯定會走上前把去他們撕得粉碎。

    我的女兒羅莎琳德是在阿什菲爾德出生的。分娩的那天晚上,母親和護士彭伯頓跑來跑去,忙着將各種必備品準備好。我和阿爾奇不知所措,有些擔心害怕。如同兩個被大人遺忘的孩子。阿爾奇後來告訴我,他當時深信,假如我有個好歹,他應該負全部責任;我也以為自己有可能會死。要真是這樣的話,我會格外傷心的,我熱愛生活。

    我嫁給了我所鍾情的男人,生了一個孩子,有了自己的居所。在我看來這種幸福的生活將會永遠地持續下去。

    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我隨手將它拆開,心不在焉地讀着。信是博得利·黑德出版公司的約翰·萊思寫來的,邀我去出版公司就我寄去的《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一稿進行磋商。

    老實説,我早把這部小説忘到腦後了。手稿在博得利·黑德出版公司壓了快兩年。自從戰爭結束,我們有了像樣的家庭。過上了甜蜜的生活,我的寫作興趣和對那部手稿所抱的希望都已經淡漠了。

    我滿懷希望應約而去。他們一定是對我的手稿有些興趣,不然的話也不會請我去那裏。我被領進約翰·萊思的辦公室。他站起身跟我打招呼。他身材矮小,鬍子已經白了,舉止温文爾雅,藍色的雙眼閃爍着狡黠的目光,這本應引起我的警覺。他有禮貌地請我坐下。我環顧四周,屋裏所有的椅子都被那些陳舊的名畫佔據,無處可坐。他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笑了笑説:“噢,天哪,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他將一幅肖像畫從一張椅子上搬下來讓我坐。

    接着,他就談起稿子來。一些讀了這部手稿的人認為還可以,也許能賣得出去。只是有些地方需要修改。比如最後一章中描寫法庭的部分,與實際的法庭相差太遠,這會鬧出笑話。他問我是否可以用其他形式作小説的收場,不然的話就得找一位通曉法律的人協助我修改,但這樣做也不是件易事。我立刻回答説我可以設法做一些改動。除了最後—章外,他還提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接着,他又談了稿酬的問題,指出因為出版一個無名作家的作品,公司要擔很大的風險,出版這樣的書如何無利可圖云云。最後他從抽屜裏取出一份合同要我簽字。我當時沒有想到應該仔細地考慮一下合同的內容。只想到我的書有希望發表了。幾年來我已經失去了出書的信心,只是滿足於偶爾發表一首短詩或一個短篇小説。現在出書又有希望,叫我在什麼東西上簽字我都心甘情願。合同規定,只有當此書售出兩千本以上的時候,公司才支付給我一小筆稿酬。出版商享有長篇連載和改編成劇本的一半版權。這些對我來説都無所謂,只要該書能夠發表,任何條件我都願意接受。

    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合同中還有一款,規定我以後的五部小説也只許寄到該出版公司。稿酬只比第一部略高一點。

    我欣然在合同上籤了字,將手稿帶回家,很快就改好了最後一章。

    從此,我正式開始了漫長的寫作生涯,

    3

    《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最後一章改好後,我把它送還給約翰·萊思。後來,又對個別地方做了一些小的改動。一場激動過後,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我們像成千上萬對普通的年輕夫婦一樣相親相愛,生活得幸福愉快。我們雖不富裕,但也不必為生活而擔憂。週末我們常常去鄉下,有時也去倫敦城外郊遊。

    姨婆在羅莎琳德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她身體一直很好,後來突然患了支氣管炎,心力也衰竭了。她去世那年九十二歲,雖然已近於雙目失明,但耳朵卻不很聾。她每月的收入都已轉到母親名下。這筆進款並不算多,因為在戰爭期間一些股票已經跌價。姨婆每年有三四百鎊進款,加上由吉夫林先生提供給母親的津貼使母親得以撐起家裏的門面。

    儘管戰後物價暴漲,她還是能維持住阿什菲爾德的開銷。我為不能像姐姐那樣從自己的收入中拿出一小筆款子幫助母親而感到慚愧。我們實在做不到這一點,手頭上的每一便士都很不得拜成兩半花。

    一天,我憂慮地談到保住阿什菲爾德的困難,阿爾奇説道:“你母親該把它賣掉,搬到別的地方祝”“賣掉阿什菲爾德?”“我看不出它對你還有什麼用,你又不能常去那兒。”

    “我可不忍心賣掉它。我愛這座宅子,它是我們的一切!”“那你為什麼不為它盡點力,做點什麼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可以再寫一部小説嘛。”

    我驚訝地望着他。“要寫,很快就能寫出來,可是這對阿什菲爾德有什麼幫助呢?”“説不定可以掙一大筆錢。”阿爾奇説。

    我看未必可能。《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賣出去近兩千本。一個默默無聞的作家的偵探小説能賣出去這麼多本,在當時已經很可觀了。它只為我掙了二十五鎊:這二十五鎊不是付給我的稿酬,《時代週刊》用五十倍買了這部小説的連續刊載權,這二十五鎊即是付給我那一半版權的。技萊思的話説,對一個年輕的作家,作品能在《時代週刊》上連載已是不勝榮幸的了。不過,這二十五鎊的收入並沒有撩起我在寫作的生涯中大撈一筆的雄心。

    “如果書寫得不錯,出版商又掙了錢,他肯定還會要你寫的書的。報酬也會一次比一次高。”我贊同阿爾奇的看法,對他的精明佩服得五體投地。我開始構思另一部小説。這一次該以什麼為題材呢?一天,我在一家小飲食店裏喝茶,聽到附近另一張桌旁的兩個人在談論一個叫簡·菲什的人。這個名字一下子引起我的興趣。我走出小店,簡·菲什這個名字仍然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認為這倒是一個故事的很好的開端——在一個小吃店裏,偶爾聽到一個奇持的名字,誰聽了都會記住的。簡·菲什……改成簡·芬也許更合適一些。我最後決定在書中用簡·芬這個名字,立刻動筆寫起來。我開始給這部小説取名叫《愉快的冒險》,後來又改為《年輕的冒險家》,最後才定為《暗藏殺機》。

    在當時,許多年輕人都處於走投無路的境地。他們退役以後找不到工作。總有一些年輕人來按我們的門鈴,向我們推銷長簡襪和一些家庭必備的小物品。人們同情這些年輕人,為了不使他們掃興,常常買下一兩雙質量低劣的長筒襪。他們原來大多是軍隊裏的中尉和上尉,如今落到這種地步。

    我這部小説中的主要人物就是這樣一對青年男女——姑娘曾在後勤部隊工作;小夥子曾在陸軍中服役。他們處於絕望的邊緣,四外尋找工作,後來兩人碰到一塊兒,開始了跟蹤監視活動。這是一部驚險小説。寫了《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這部偵探小説後,我很想變換一下,寫一部驚險小説。

    寫這種題材的小説是一種樂趣.通常要比寫偵探小説容易得多。

    我沒用多長時間就完成了全書,把它交給了約翰·萊思先生。他對這部小説興趣不大,因為它與前一部不是同一類題材,銷路不會像前一部那麼好,是否出版他們還猶豫不決。後來,公司終於決定出版。這部小説需要改動的地方不算太多。

    據我所知,這部小説銷售情況極好。我得到了一小筆稿酬。《時代週刊》再次買下了小説的連載權,我得到了五十鎊的連載費。這一次,我受到很大的鼓舞,但仍然不敢有成為職業作家的奢望。

    我的第三部書是《高爾夫球場的疑雲》作於法國發生的一場轟動一時的訴訟案之後。故事情節是一夥蒙面人突然闖進一户人家,殺死了主人,將他的妻子五花大綁.用東西堵住她的嘴。她的母親也因假牙卡住喉嚨窒息致死。女主人的敍述受到懷疑,有人暗示是她害她的丈夫,她是被同謀假意捆綁起來的。我覺得這個素材不錯,可以根據這一情節構思我的故事。我從這位妻子被宣告無罪之後的生活入筆,首先出場的女主人是一個追遙法外多年的殺人犯。故事發生在法國。

    赫爾克里·波洛這個人物在《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中獲得很大的成功。有人提議我繼續用這個人物。喜歡波洛的人中有一位是《隨筆》雜誌的編緝布魯斯·英格蘭姆,他跟我取得聯繫,約我為《隨筆》雜誌寫一個有關波洛的系列故事。我高興萬分,我終於獲得了成功——能在《隨筆》上發表作品那就不簡單了!他還請人為波洛畫了一幅肖像,跟我意中的波洛極其相似,不過比我想象的更精明、更有紳士風度。布魯斯·英格蘭姆要我寫由十二個故事組成的一組故事。我很快就寫出了八個。原以為八個就足夠了,後來還是決定寫夠十二個。這樣,後四個故事就寫得有些倉促。

    我當時還不曾意識到自己不但已與偵探小説結下了不解之緣,而且還與赫爾克里·波洛和黑斯廷斯上尉緊緊地拴在了一起。我很喜歡黑斯廷斯上尉。他和波洛在偵破工作中是理想的一對。在這部小説中,我仍然遵循福爾摩斯式的創作模式——性格古怪的偵探,形影相隨的助手,蘇格蘭警事廳的的偵探和檢察官。只是多加了一位法國警方人員——檢察官吉拉爾。吉拉爾瞧不起波洛,認為他已經年老無用了。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從一開始就把赫爾克里·波洛寫得太老了。我本該在寫完前三四部小説之後就放棄這個人物。起用一個年輕力壯的角色。

    《高爾夫球場的疑雲》多少也受到《黃屋之謎》的一些影響。我認為,《高爾夫球場的疑雲》儘管有些過分的追求情節,但也不失為這類小説中較好的典範。在書中,我安排黑斯廷斯有了一次豔遇。要是我對書中的愛情故事感興趣的話,我想我也許就會讓黑斯廷斯建立起一個家庭。説老實話,我已經有點討厭他了。我也許會繼續使用波洛,但沒有必要留用黑斯廷斯了。

    《高爾夫球場的疑雲》正合博得利·黑德的口味。但因為封面設計問題,我與他們之間發生了小小的不愉快。這部小説的封面不但套色俗不可耐,構圖也很糟糕,上面畫着一個穿睡衣的男人因癲癇發作倒在高爾夫球場上,奄奄一息。

    書中的實際故事情節是受害者身穿常服被人用匕首刺死。

    書的封面可以不反映書的內容,但決不應該表現書中虛設的線索。我對這種低劣的設計異常氣憤。後來雙方一致同意,以後的封面設計圖案必須經我過目後方可使用。

    《斯泰爾斯的神秘案件》出版後,不少雜誌發表了有一定分量的評論文章。其中我最欣賞的是刊登在《藥學雜誌》上的一篇評論。文中讚揚道:“這部位探小説不同於那些胡編亂造的投毒案的小説,它顯示出作者豐富精深的藥理知識。在這方面,阿加莎·克里斯蒂小姐可以稱得上行家。”

    在發表小説時,我曾打算使用馬丁·韋斯特或者默斯林·格雷的筆名。約翰·萊思執意要我使用真名阿加莎·克里斯蒂。尤其是我的教名。他説,“阿加莎是一個奇特的名字,人們容易記住。”我不得不放棄原來的打算,一直沿用阿加莎·克里斯蒂這個名字。我認為,一本書上,尤其是偵探小説上要是署有女人的名字,對讀者會失去感召力。馬丁·韋斯特是一個強有力的名字。然而,正如我前面説過的那樣,人們在發表第一部作品時,甘願對各種要求唯唯諾諾。

    約翰·萊思正好把握住了我的這一心理。

    阿爾奇有一位朋友叫貝爾徹少校,戰爭爆發的那年在陸軍任職,後來負責全國的土豆供給工作。一天晚上,他來我們家吃晚飯。這時他已不再主管土豆供給工作。他向我們講述了他下一步的工作。“你知道嗎?一年半以後,將舉行帝國博覽會。現在就開始組織籌劃。大英帝國的各個殖民領地都要預先通知到,它們要積極配合,作好準備工作。我受命於大英帝國巡視世界各地,二月份就出發。”他詳細地説出了他的計劃,“我現在需要一個財政顧問與我同行。

    你怎麼樣,阿爾奇?你在克利夫頓時曾是出類拔萃的優秀生,又在倫敦商業界幹過,正是我意中的人選。”

    “我現在有工作,離不開呀,”阿爾奇説。

    “怎麼離不開?跟你的老闆好好地解釋一下。”

    阿爾奇説。公司老闆不可能這麼開通。

    “你好好考慮考慮,小夥子。希望你能跟我去。阿加莎也可以一起去。我可以把旅行日程告訴你。我們先去南非,有你、我,還有一個秘書。海姆一家也與我們同行。我不知道你是否聽説過海姆這個人,他是東英格蘭的土豆大王,是我的老朋友。他帶着妻子和女兒一起去。不過他們最遠只到南非,因為海姆在英國還有許多商務要辦。我們然後到澳大利亞,從那裏去新西蘭,在那裏逗留一段時間——我在那兒有許多朋友;我喜歡那個國家。我們大概有一個月的假期。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趁此機會去一趟檀香山。”

    “檀香山。”我低聲重複了一句,這聽起來像在夢幻之中。

    “最後一站是加拿大,然後由那裏回國。全部行程大約需要九到十個月的時間。你看怎樣?”我和阿爾奇認真地權衡了一下。阿爾奇的全部費用都由國家負擔。除此之外,他還可以得到一千鎊的津貼。如果我陪同前往的話,那我的旅費也不成問題,因為我是作為阿爾奇的妻子陪同旅行。乘坐這些國家的輪船和火車都可以免費。

    我們仔細地預算了這趟旅行的各種費用。總的來看,我們基本上能夠支付得起。阿爾奇的那一千鎊津貼可以抵償我住旅店和我們倆人去檀香山度假的開銷。雖然手頭有點緊,但還是能應付得了的。

    我和阿爾奇在此之前曾短期出國度假:一次是去法國南部的比利牛斯山區;另一次是去瑞士。我們夫婦倆都喜歡旅行——我從七歲開始就嚐到了旅行的愉快。我渴望周遊世界,嚮往着中國、日本、印度和夏威夷,以及其他許多美妙的地方。

    “問題是公司的老闆會不會對我們開恩。”阿爾奇有些顧慮。

    我安慰他説,他一定是老闆器重的人,阿爾奇擔心會有跟他一樣精明的人來頂他的空缺。成千上萬的人都在為找工作而四處奔波。公司的老闆到底還是沒有開恩。他只表示阿爾奇回來後可能再次僱用他,但這要看情況而定。他決意不肯給阿爾奇留着職位。

    “這是冒險,是個可怕的風險。”我嘆息道。

    “是冒險。我們很有可能回來時身無分文,只有每年一百來鎊的收入,別的什麼也沒有了,很難找到工作,也許比現在還難找到。不過話又説回來,要是不冒這樣的風險的話,永遠也別想出去見見世面,你説呢?”我點了點頭。

    “這主要看你了。”阿爾奇説,“怎麼安排特迪?”我們當時稱羅莎琳德為特迪,大概是因為我們有一次曾開玩笑地叫她蝌蚪的緣故。

    “寵基(我們大家都這樣稱呼麥琪)可以照看特迪,要不然就交給媽媽。她們都會願意照看的。這件事問題不大。這是我們惟一的機會。”我滿懷希望地説道。

    我們權衡利弊,斟酌再三,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冒一次風險。

    我們沒有花費多少周折就把家裏的一切安排妥當。我們把住的那一套房子以偏高一些的價格出租。多出來的錢作為工資支付給傑西。母親和姐姐都願意把羅莎琳德和保姆接到她們那兒住。就在即將出發之際,我們得知哥哥蒙蒂將要從非洲回來休假。姐姐對我不打算留在家裏等哥哥回來感到異常地憤慨。

    “你惟一的哥哥,離家這麼多年,在戰爭中又負了傷,現在要回家看看,你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出國遊山玩水。真可恥。你應該把你的哥哥擺在首位。”

    “我不這樣認為,”我反駁道,“我應該把丈夫擺在首位。

    他要去旅行,我要陪同他一塊去。作妻子的應該呆在丈夫身邊。”

    “蒙蒂是你惟一的兄弟,這是你多年來惟一的一次能見他的機會,也許以後又要等好多年才能兄妹團圓。”

    麥琪搞得我心煩意亂。母親堅定地站在我一邊。她説:“妻子的職責就是守候在丈夫的身旁。首先考慮的應該是丈夫,他甚至比孩子還重要。兄弟就差得更遠了。千萬記住,如果你不呆在丈夫身邊,與他分開太久,你就會失去他。像阿爾奇這樣的男人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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