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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安疆聽到醫生説她Rx房上的包塊很可能是惡性時,由衷的微笑。醫生使勁揉眼皮,掉了好幾根睫毛。

    欣喜從胸前升起,流向全身。感謝這個腫物,像一隻可愛的手榴彈,可以粉碎她的生命。她不敢自殺,自殺是自絕於人民的説法,鏤刻在心。對啦!這肯定是政委的安排。政委是很講策略的人,辦事周劍滴水不漏?

    醫生義正辭嚴地説:“必須立即手術。”宣佈這種決定的時候,口氣總是充滿自豪。安疆沒有慌亂和哀求,平靜地説:“我要和家裏人商量一下。”

    醫生説:“要快。每一分鐘,腫瘤細胞都在一個變倆,倆變四,四個變無數……”

    安疆不為醫生的算術所動,説:“一有了消息我就告訴你。你可千萬彆着急啊。”

    老太太説完,扔下悵然若失的醫生,款款離了醫院。醫生對護士説:“病人叫我不要着急,行醫以來第一例。”

    第二天,安疆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一個星期之後,安疆來了。醫生説:“商量了?”

    老太太説:“商量了。”

    醫生用筆尖戳着登記表:“馬上動手術吧。”

    老太太説:“不。他説讓我吃半年的中藥。”

    醫生火了,説:“他是誰?怎麼這麼糊塗!這是能等的事嗎?”

    老太太説:“你怎能説他糊塗!他是政委。”

    醫生説:“政委有什麼了不起的?毛主席得了病,還得聽醫生的呢!他是哪兒的政委?”

    老太太説:“我老伴。”

    醫生撲哧笑出來,雖説面對這樣嚴重的病人是不合適笑的,但醫生要是一輩子只在能笑的場合笑,他就要悶死了。醫生説:“把你們家的政委叫來一趟,我同他談。讓他下午來。”

    老太太説:“政委下午來不了。”

    醫生説:“那就明天上午吧。你叫政委早點來啊,晚了有會診。”

    老太太説:“明天政委也來不了。”

    醫生冷笑着一字一頓地説:“為——什——麼?”

    老太太兩字一頓地回答:“政委——已經——死了。”

    醫生臉上的冷笑蔓延成了後項窩的冷汗。不是政委的死訊,醫生不怕死人。醫生怕活人——面前這個被癌症舔在舌尖的老太太,口唇微微上翹,儀態祥和從容。

    要不是在系統檢查裏,確認老太太沒有任何精神疾病,也沒患著名的奧本海茨默氏症——也就是老年性痴呆,醫生真要立即送她到精神病院。

    錯愕之後,醫生恢復了鎮定。和藹可親地説:“老人家,您是説,您的丈夫已經去世了?”

    “是。3年前。”老太太口齒清晰。

    “那麼,你説和家人商量手術,是和兒女商量嗎?”醫生問。

    “我和政委結婚幾十年,什麼都好,就是沒有兒女。”安疆表示遺憾。

    “那和誰商量?”醫生話語變得短促。

    “就是和政委商量。你沒聽清楚啊。”安疆怪起醫生。

    醫生的態度超凡脱俗地好起來:“政委已經去世半年,你如何與他商量?”mpanel(1);

    “這很容易。臨睡前,要用熱水泡腳。把要跟政委問的事,在嘴裏多唸叨幾遍,接着就睡。半夜中,政委會來,一二三四條地把他的指示告訴我。政委忙。那邊的交通可能比這邊還不方便,就要等。所以上回我告訴你不要急。”安疆微笑着講完這些話,眨着略微有些白內障的眼珠,天真地看着醫生。

    醫生趕緊給自己找了一把椅子,怕摔上一跤。“怎麼辦呢?”醫生喘着粗氣説,好像剛從冰河中被人救出。

    “什麼怎麼辦?”老人吃驚地説。“政委都指示了,就那樣辦唄!”

    醫院按照安疆留下的地址,與組織聯繫。幹休所一聽到這等消息,那還了得,趕緊做工作,但安疆就是不答應手術。

    安疆在一週後,找到了醫院外科醫生。“手術吧。”她説。依舊平平淡淡,好像在説:“我要腳氣藥膏。”

    醫生説:“想通了?”

    老人説:“什麼都沒想。”

    醫生按着自己的思路説下去:“沒想就通了,那好啊。我們動刀的人,怕就怕心裏想了好多,壓力特大的病人。”

    安疆説:“我沒壓力。有政委呢!”

    醫生又沁出薄薄的冷汗。以為老太太洗心革面了,沒想到轉了一圈還在原地。罷罷,我是外科醫生,又不是神經科醫生,動完刀子,把爛菜花一樣的壞Rx房割下,這一站就完成了。至於那個沉睡在地下的政委,願他平安吧!

    木所長在安疆老人的手術單上籤了字。病灶不算小,手術也不很順利,淋巴也有轉移。醫生是盡力而為,已經有了死馬當活馬醫的味道。按説像這樣的病人,術後的情形不會很樂觀,但安疆是一個例外。她神色安詳,泰然處之,積極配合治療。術後的化療中,更是高風亮節,不哭不叫,照單全收,絕無一般人的焦躁抱怨。

    術後出院,病人回到家。木所長為安疆安排了保姆。過了一段時間,老人的身體漸漸恢復,三年以後,居然不再需要人服侍,一切都自力更生。在旁人的眼裏,這幾乎是一個奇蹟。

    安疆的情緒一直非常穩定,既不樂觀到瞞天過海的地步,也不危言聳聽把復發的可能性渲染到草木皆兵。每一個接觸到老人的人,都會被她的安詳和冷靜所震撼。

    安疆撫摸着自己的左胸,那裏因為失去了Rx房的保護和鋪墊,皮膚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心臟下垂的尖端,好像一隻衰老的欲見天日的田鼠,不停地從胸膛向外拱動着累累的疤痕。

    “您最近感覺怎麼樣?”木所長在幹休所的小花壇邊上碰上安疆。

    “還好。有政委和我在一起,什麼都好。他讓我先一個人過着,等時候到了,他就會來接我走。”安疆説。已經9年了,她不再隨口提到政委,歲月讓政委變得更加神聖。只有在最親近和最可信任的人面前,她才會説起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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