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幾次活動,特別是墓園之行,對死亡正視和探討,彼此深入內心,水波不興的卜珍琪感覺有什麼危險在靠近。她有些生氣,卻説不清是生誰的氣。是生自己的氣吧?沒有人逼她次參加乳癌小組。
卜珍琪內心很孤獨,和大多數人逃避孤獨不同,她喜愛孤獨,有意營造孤獨。
從幼兒園開始,卜珍琪就把自己和別的∨笥亞分開來。最早做這種區分的不是她,是幼兒園的?
姨。
她生於江南小城。父親是小城的主官之一。地方太小了,在有限的範疇之內,父親已是高官,卜珍琪也就有了“公主”的美稱。有一種娃娃臉的女孩,幼時非常漂亮,長大了也就姿色平平。卜珍琪就屬於這一類。
軍長的孩子可以因為身在總參謀部,而覺得父親的職務太低。科長的孩子可以因在邊地而趾高氣揚。卜珍琪小時候聽過的童話中,國王是最大的官了,她覺得自己就是國王的女兒,被很多人誇讚。人們常常以為孩子在很長時間內,聽不懂大人的話,其實,大謬不然。
卜珍琪母親是市劇團團長。她以前是演員,愛演戲不愛當官。丈夫成了市長,她就不能演戲,只能當團長了。她不肯放棄對演戲的鐘愛,時刻做好上台的準備。
為了保持身材,不曾哺乳,卜珍琪是喝奶粉長大的,那時候,還不知道鮮奶比奶粉好,以為越是工業化了的東西,越顯出高貴。卜珍琪從小被送到幼兒園,全託的幼兒園是貴族的象徵。幼兒園給孩子們規定了太多的睡覺時間,阿姨們嫌孩子們頑皮煩人,早早把他們趕到牀上。
後來一定發生了某些事情,可卜珍琪不記得了。真的,不是忘了,是一段空白。
每當試圖回憶的時候,頭腦中就有霹靂和輻射性的火光出現,雙眼後方爆發劇烈的疼痛,任何思緒都淹沒在滔滔黑水之中。她當時只有5歲,孩童的記憶自有不可理喻的法則。前半部分每一個細節都那樣清晰,後半部分卻像曝光的膠捲一片灰翳。
媽媽自那個晚上再也沒有回家,爸爸把卜珍琪送回幼兒園,也不再接她。緊接着爆發了文化大革命,爸爸的名字濃墨寫在馬路上,任憑車碾馬踏,還有無數的唾沫和鞋印。
媽媽在運動中自殺,爸爸經歷了可怕的批鬥,被兩派造反派當成人質,你搶我奪,很長一段時間下落不明。
在園長的保護傘下,卜珍琪得以度過相對平安的歲月。小姑娘什麼都聽老園長的,只是堅持自己擦屁股,哪怕得了紅白痢疾,褲子都提不起來的時候,也不讓老園長動手。小丫頭在那個時候,就想到自己有一天出人頭地,不能留下話把。
卜珍琪在苦難中學會了生存的伎倆,從公主到妖孽的墜落中,領略了世態炎涼。
10歲的時候,像60歲那樣蒼老。卜珍琪為自己立下志向,這一輩子要做個大官。讓和她打過交道的人,許多年後還會以她為榮。
解放父親的時候,卜珍琪到監獄接他。兩個人都很吃驚,爸爸看到的是一個少年老成的矜持少女,女兒看到的是一位面無表情的老人,風流倜儻的爸爸已經往生。
父親可以恢復原職,卜珍琪的精神卻永不會回到從前。所受的頓挫化入年輪,凝結在那裏,無論何時切開思維的脈絡,都會看到那一圈逼仄的痕跡。
卜珍琪和父親沒有多少話説,雖然他是她惟一的親人。他們從不談論母親,卜珍琪曾希望把缺失的記憶補上,但父親避之惟恐不及。父親不談,必有不談的苦衷,母親已死,就不要讓父親再痛一次吧。於是,父女倆相對的時候,都做出快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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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結束,大學重新招生。和那些文革前的老高中生相比,今天學軍明天學農沒上過多少文化課的卜珍琪,雖然年紀輕輕,並不佔優勢。競爭空前慘烈,榜發下來了,卜珍琪差2分落榜。晚年的父親有一種宿命的悲觀,卜珍琪倒比較平靜,反正來日方長,年紀還小,經得起輸。卜珍琪準備來年再戰,一月後,來了一封補充招生的通知。國家急需人才,常規錄取之後,號召各校深挖潛力,擴大招生。新生入學之後,一些大學又報上來擴招名額。京城名校的經濟系大專部錄取了卜珍琪。
對於一心想讀文史哲大本的卜珍琪來説,興趣不大,決定放棄,明年再考。
父親拿着通知書看了很久,好像那是一部世界名著。
“去。”父親説。長期監禁的後遺症之一,就是讓父親吝嗇言語。
“我不喜歡這個專業,也不喜歡大專。”卜珍琪回答。
“這所大學名聲很好。”父親聲音不大,卻很有分量。
“可是,不喜歡……”卜珍琪還想重複對專業和學歷的不滿。
“大學是標誌。5年10年以後,人們不會記得你的專業,卻會記住你的大學。”
父親説。
以卜珍琪的閲歷,尚無法想象若干年後人們對某大學的評價,將如何影響她人生的走勢。但卜珍琪敬畏父親,對他的意見不能等閒視之。
“大專是台階,還能讀本科。如果明年再考,你不一定能考入這家學府。盯着一碗蜂蜜,不如趕快喝口糖水。政策這個東西,有變數。”父親難得地講了多話。
“專業實在不感冒。”卜珍琪最後抵抗。
“天生就知道適合什麼專業的人,很少。你説的喜歡不喜歡,可能只是憑着對商場和會計的一知半解。悴壞檬。一個國家,政治安定之後,很快就會轉入經濟建設。先去學吧,之後再説喜歡不喜歡。改行,來得及。”父親微微合上了眼睛。可以理解為他睏倦了,也可以理解為所有的話都説完了。他不會改變意見,聽不聽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