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鹿路失聲叫道。“不!我身邊全是虛空,什麼也沒有。”
程遠青説:“你身邊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千瘡百孔骯髒不堪殘缺不全……這個身子有什麼好?”鹿路大惑。
程遠青説:“你幫助養母一家,你自己身患重病還顧念他人,你對愛情的嚮往和付出,你的直率和坦誠,你的掙扎和渴望,這些,不都是最最寶貴的東西嗎?鹿路,我想對你説,你要學會愛自己,愛惜自己的身體,愛惜自己的靈魂。這才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鹿路在電線的那一側聽着,聽着,突然爆發出了淒厲的哭聲,嚇得程遠青全身的皮膚立時增厚,原來是起了一身厚厚的雞皮疙瘩。鹿路的哭聲一會兒一會兒小,斷斷續續遷延許久,程遠青一直在耐心地聽着。胳膊拿的痠痛了,就把聽筒放在桌上,然後把自己的腮幫子也貼在桌上,聽着那哭聲。她也嘗試着把電話的免提功能打開,這樣雖説是聽起來不用費勁了,但震耳欲聾的哭聲響徹屋宇,讓人毛骨悚然。程遠青只得趕緊把免提關了,還是用傳統的耳機聽哭聲。雖然鹿路一次也沒有和程老師有交流,但程遠青堅信鹿路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聽。程遠青無論多麼勞累,傾聽鹿路的哭聲沒有絲毫倦怠。
終於,暴風雨過去了。鹿路的哭泣淅瀝起來。“程……老……師……”她抽噎着説。
“鹿路,我在。”程遠青説。
“謝謝您,我好多了。我知道我要為自己活着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可是我從來沒有這樣清楚地知道,我要愛我自己。程老師,我永遠會記得今天。”鹿路大哭之後,聲音黯啞,但卻有一種神聖的堅定。
“鹿路,如果我在你的身邊,會緊緊抱住你!”程遠青一直等着鹿路掛了電話,才把聽筒放下。
程遠青説:“我們病了,親人在怎樣一種煎熬當中,也許我們不明白。這種改變,深刻地影響着我們和親人。甚至,在癌症病人故去之後,他的親人依舊被無盡的折磨包繞。嶽校長剛才談的比較多,我大致總結了三個問題。
一是如果你得了癌症,你願意知道真相嗎?
第二個問題是:你希望怎樣度過最後的時光?其實,這個問題,誰都會遇到。即使不得癌症,人生也有大限。
最後一個問題是:當我們遠去之後,你希望親人怎樣生活?“
程遠青説:“咱們做一個遊戲。”
這麼慘痛嚴峻的題目,如何同遊戲聯繫起來?
程遠青説:“遊戲很簡單,每人就第一個問題,想好自己的答案。
“從我開始吧。”周雲若説。又問:“我不想小聲説,我想大聲説。可以嗎?”
程遠青説:“可以。”
周雲若説:“我不喜歡糊里糊塗地死,我要知道真相。我現在已經能對陌生人講我是一個乳腺癌患者,可是我還對父母保密。我馬上回家,告訴他們。不然,有一天我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會灑下像您一樣多的淚水。”
褚強説:“我沒得過癌症,希望以後也千萬別得。如果萬一得了,請在第一時間告訴我。如果誰知道了還不告訴我,我跟他沒完。”
大家就笑了。説你到了那會兒,就是想跟人家沒完,只怕也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第四個安疆。老人坐在椅子上,站不起身來,大家聽到老人微弱但清晰的聲音:“瞞一個人容易嗎?不容易。快死的人聰明。騙不了,趁早説了好。”mpanel(1);
輪到鹿路了。今天的鹿路化着濃妝,不知道的人以為那是浮華,其實是為了遮擋滿面傷痕。遮掩青紫的瘀斑。濃妝之下神情肅穆,有一種祭祀般的寧靜。她沙啞的聲音説:“告訴我真相。”
到了花嵐。花嵐長嘆了一口氣説:“還是別告訴我了。太可怕了。”花嵐又説:“我又改變主意了。還是説吧。説了,大哭一通,總能過去。”
成慕梅坐着,斬釘截鐵地説:“務必把真相告我。”
程遠青説:“這第二個問題,我想用……”
大家接下茬説:“一個遊戲!”
程遠青很高興,回想當初,小組剛成立時,情緒壓抑緊張,對死亡諱莫如深,如今,已能談笑風生。
程遠青説:“第二個問題是如何渡過你最後的時光。不要受經濟、地域、條件這類環境因素的限制,天馬行空撒開歡兒想象。每人一張紙,把願望寫下來。時間5分鐘,寫好後直接交我。”
褚強發紙。某些人考慮過千百遍了,刷刷動筆,有的人就很困難,抓耳撓腮。5分鐘過後,程遠青示意褚強收卷。有幾個人還沒寫完呢,程遠青也不寬容,説:“搶卷。”
程遠青把卷子攏在一起,對褚強説:“還要勞駕你,把卷子打亂了再發下去。”
卷子發下,全場無聲,大家都忙着參觀他人的臨終願望。程遠青道:“把你手上的條子念出來,與大家分享。”
褚強念:“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安靜地躺在白雲下,死亡之後被禿鷲啄食,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的身體。”
場內的氣氛陡然間陰冷。略帶浪漫的死法,不可言傳的孤寂。
程遠青琢磨——這是誰?吃不準。她不動聲色説:“繼續。”
應春草念道:“我要死在家裏。別給我吃。讓我安靜。”
這話叫人聽起來,幾分苦意,又有幾分禪意。
成慕梅念道:“請給我足量的鎮痛藥物。如果有可能,讓我的孩子圍繞在我的身邊,當然。孫子輩的就算了。他們太小,別嚇着他們。我會在還能動筆的時候,留下一封信。永別了,人們!”
一篇很有特色的條子,雖被成慕梅唸的毫無水分,感動依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