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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村上春樹

    我一面喝着湯,一面開始打起瞌睡。

    湯匙從我手上滑落,碰到餐具邊緣,發出叮噹一聲巨響。好幾個人回頭看我,坐在旁邊的她輕輕乾咳一聲。我為了打圓場,便故意將右手掌張開,並一下朝上一下朝下地假裝在檢查什麼。不管怎麼説,總不希望讓別人知道,自己是一面喝湯一面在打磕睡。

    大約十五秒之間假裝檢查完我的右手,然後悄悄深呼吸一下,再度回去喝玉米湯。頭腦後方感覺有點麻木,好像把一項尺寸太小的棒球帽朝後戴的感覺。湯盤正上方約三十公分的地方,飄浮着一團卵形的白色氣體,正對我喃喃説道:“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用忍耐,好好睡吧。”從剛才開始一直就這樣。

    那卵形的白色氣體的輪廓,週期性地一會兒變鮮明,一會兒變模糊。而我愈想確定那輪廓的微細變化,我的眼皮就變得愈來愈重。當然我也搖了幾次頭,把眼睛使勁閉上,或避開,努力想讓那氣體消失,可是怎麼努力它還是不消失。氣體一直在桌上飄浮着。我困得要命。

    我為了把睡意趕走,一面把湯匙送進嘴裏,一面在腦裏拼玉米湯的英文。

    太簡單了,沒什麼效果。

    “你説一個難拼的單字讓我拼好嗎?”我向着她那邊悄悄説。她是中學的英文老師。

    “密西西比。”她小聲説,深怕被周圍的人聽見。

    Mississippi我在腦海裏試拼着。四個s四個i二個p。好奇妙的單字。

    “還有呢?”

    “不要講話,快點吃!”她説。

    “我好睏哪。”我説。

    “我知道啊,可是拜託你不要睡,大家都在看着呢。”她説。

    我實在不該來參加結婚典禮的。新娘的朋友這桌,坐一個男的,也實在奇怪,何況其實根本也不是什麼朋友。這種事就應該斷然拒絕的。那麼我現在就可以在家裏的牀上呼呼大睡了。

    “約克夏-特利爾。”她突然説。我花了頗長一段時間,才搞清楚原來是要我拼音。

    我這次説出聲來,從前我拼音測驗的成績一直是頗得意的。

    “就像這樣,再忍耐一個鐘頭吧,一個鐘頭以後就讓你好好睡個夠。”

    我把湯喝完,接連着打了三次呵欠。幾十個侍應生包圍着,把湯盤收下,然後又端來生菜和麪包。好像跋涉了千山萬水才到達這裏的那種麪包。

    不管誰説也不會有人聽的那種致辭,還漫長地拖延着。不外是人生、天氣之類的話題。我又再打起瞌睡來。她用高跟鞋的鞋尖,踢着我腳踝。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這輩子還沒有這麼困過。”

    “為什麼不睡飽了才來呢?”

    “我睡不着啊。想東想西的沒睡好。”

    “那你就繼續想東想西吧。總而言之,不要睡!因為這是我朋友的結婚典禮啊。”

    “又不是我的朋友。”我説。

    她把麪包放回盤子上,什麼也不説地盯着我臉看。我乾脆吃起烤蟋。味道像古代生物似的娃。一面吃着蛙,我已經變成一隻飛龍,轉眼之間已飛越了原生林,冷冷地眺望着荒涼的地球表面。

    地球表面有一位蠻體面的中年鋼琴師,正在談着有關新娘子小學時代的回憶。她是一個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孩子,因此雖然比別的孩子進步遲緩,可是到最後卻比誰都彈得深入動人。哦!我想。

    “你也許覺得她是一個無聊女子。”她説。“其實她是一個非常突然的人呢。”

    “喂”

    她讓手上的拿着的湯匙停在半空中,一直盯着我的臉看。“真的啊,不過也許你不相信。”

    “我相信哪。”我説。“如果我能好好睡一覺起來,一定更相信。”

    “也許確實有點無聊。不過無聊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對嗎?”

    我搖搖頭:“沒什麼罪呀。”

    “總比像你這樣,斜眼看這世界好得太多,對嗎?”

    “我並沒有斜眼看這世界啊。”我抗議。“只是正在睡眠不足的時候,突然被拉來不認識的女孩的結婚典禮上充數而已。就以是你的朋友為理由。本來我對結婚典禮就不喜歡,真是‘——一點一都一不一喜歡’的。像這樣一百人聚在一起吃這無聊的餐,真是的!”

    她一句話也不説,把場匙整齊地擺在盤子上,再用膝蓋上的白色餐巾擦擦嘴角。有人開始唱起歌來。閃光燈一連閃了幾下。

    “只不過很困而已。”我忽然冒出一句。就像連旅行箱也沒帶,卻留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一樣的感覺。我雙手交抱着,前面送來牛排的盤子,而那上面依然飄浮着一團白色的氣體。“假定這裏有一條白色的牀單。”那團白色的氣體這樣對我説。“剛從洗衣店送回來漿得硬挺挺的牀單,你懂嗎?你只要鑽進裏面去,也許有點涼,不過一會兒就暖和,而且有太陽的味道噢。”

    她的小手碰到我的手背,傳來一股香水的香氣。她纖柔溜直的頭髮拂過我的臉頰,我突然嚇醒。

    “再一下子就要結束了,拜託忍耐一點。”她在我耳根這樣説。她胸部的形狀明顯,白色絲質洋裝妥貼合身。

    我拿起刀子和叉子,像用T字尺畫線似地,慢慢切着肉。每張桌子都十分熱鬧,每個人都嘰嘰喳喳地互相交談着,叉子碰在盤子上的聲音混進那些聲音裏,簡直就像地下鐵繁忙時段,擁擠的情況一樣。

    “説真的,我每次參加人家的結婚典禮都覺得好睏。”我告白道:“每次、每次都一樣。”

    “真有這回事?”

    “不騙你,‘真的’是這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過到現在為止沒有一次結婚典禮我不打瞌睡的。”

    她有點傻眼了,喝了一口葡萄酒,拿起幾根炸薯條。

    “是不是有什麼自卑感?”

    “沒什麼跡象可尋哪。”

    “一定有自卑感!”

    “這麼一説,我倒想起,我每次都夢見跟一隻能一起衝破玻璃窗走過去呢。”我開玩笑地試着説:“不過其實是企鵝不好,企鵝老讓我和白熊吃蠶豆,而且是大得不得了的綠色蠶豆……”

    “不要講話!”她劈頭一句。我沉默不語。

    “不過我一參加結婚典禮就打瞌睡是真的。有一次打翻了一瓶啤酒,還有一次刀子和叉子一連掉在地上三次。”

    “真傷腦筋啊。”她一面把盤子上的肥肉細心撥開,一面這樣説:“你自己其實是不想結婚的,對嗎?”

    “你説所以我就在別人的結婚典禮上打瞌睡?”

    “復仇啊。

    “潛在的願望所造成的復仇行為?”

    “對”

    “那麼每次搭地下鐵的電車就打瞌睡的人又怎麼樣?他們難道有當礦工的願望嗎?”

    她沒有搭腔。我中途放棄了牛排,從口袋掏出香煙,點上火。

    “總之。”她停了一下之後説。

    “你希望自己永遠是個小孩。”

    我默默吃完Gooe-berrysherbet,再喝熱騰騰的ESpresso咖啡。

    “還困嗎?”

    “還有一點。”我回答。

    “要不要喝我的咖啡。”

    “‘謝謝。

    我喝完第二杯咖啡、抽完第二根香煙,打了第三十六次呵欠。打完呵欠抬起頭時,桌上白色氣體已經消失無蹤了。

    每次都是這樣。

    氣體消失之後,桌上開始分發一盒盒蛋糕,而我的睏意,也不知道被吹散到什麼地方去了。

    自卑感?

    “要不要去游泳?”我試着問她。

    “現在?”

    “太陽還很高啊。”

    “好是好,只是沒帶游泳衣怎麼辦?”

    “酒店的商店就可以買到。”

    我們抱着蛋糕盒子,穿過酒店的走廊走向商店,星期天下午,酒店門廳裏擠滿了參加結婚典禮的客人和家族。

    “晦!你説‘密西西比’這單詞真的有四個S嗎?”

    “我怎麼知道!這種事情。”她説。她的頭髮飄散着美妙的香水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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