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村上春樹(日)
譯者:林少華
大象從鎮上的象舍中失蹤,我是從報紙上知道的。這天,我一如往常地被調至6點30分的鬧鐘叫醒。然後去廚房燒咖啡,烤麪包片,打開超短波廣播,啃着麪包片在餐桌上攤開晨報。我這人看報總是從第一版依序看下去,因此過了好半天才接觸到關於大象失蹤的報道。第一版報道的是日美貿易摩擦問題和戰略防禦構思,接下去是國內政治版,國際政治版,經濟版,讀者來信版,讀者專欄,不動產廣告版,體育版,再往下才是地方版。
大象失蹤的報道登在地方版的頭條。標題相當醒目:“××鎮大象去向不明”。緊接着是一行小標題:“鎮民人心惶惶,要求追究管理責任”。還有幾名警察驗證無象象舍的照片。沒有象的象舍總好像不大自然。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儼然被掏空五臟六腑後乾燥了的龐大動物。
我撥開落在報紙上的麪包屑,專心致志地逐行閲讀這則報道。上面説人們發現大象失蹤是5月18日(即昨天)下午2時。供食公司的人像往常那樣用卡車為大象運來食物(其主食為鎮立小學的學生們的剩飯),從而發現象舍空空如也。套在象腳上的鐵環依然上着鎖剩在那裏,看來是大象整個把腳拔了出去,失蹤的不僅僅是大象,一直照料大象的男飼養員也一同無影無蹤。
人們最後見到大象和飼養員是前天(即5月17日)傍晚5點多鐘。5個小學生來象舍寫生,5點多之前一直用蠟筆為大象畫像來着。這幾個小學生是大象的最後目擊者,後來再無人見到。因為6點鈴一響,飼養員便將象廣場的門關上,使人們無法入內。
5個小學生異口同聲地作證説,那時無論大象還是飼養員都沒顯出任何異常。大象一如往常乖乖站在廣場中央,不時左右搖晃一次鼻子,眯縫起滿是皺紋的眼睛。它已老態龍鍾,動一下身體都顯得甚是吃力。初次目睹之人,往往感到不安,真怕它馬上癱倒在地上斷氣。
以上便是這則新聞報道的內容。
大象之所以被本鎮(即我居住的鎮)領來飼養,也是因為其年老之故。鎮郊的一座小動物園以經營困難為由關閉的時候,動物們都已通過動物經紀人之手轉往全國各地。唯獨這頭象由於年紀太老而無法找到主顧,一來哪裏的動物園中象的數量都綽綽有餘,二來沒一處動物園好事並充裕到足以接收一頭似乎馬上就心臟病發作死去的舉步維艱的大象的程度。因此,這頭象便在所有同伴蕩然無存的形同廢墟的動物園裏無所事事地——當然也不是説它原來有什麼事幹——獨自滯留三四個月之久。
無論動物園還是鎮上,對此都相當頭痛。動物園方面已將動物園舊址賣給了房地產商。房地商準備在此建造高層公寓,鎮上也簽發了開發許可證。象的處理越是長期拖而不決所付的利息越高。可是又不能把象殺掉。若是猴子或蝙蝠之類,倒也罷了。但殺一頭大象太容易暴露目標。一旦真相大白,問題就非同小可。於是三方一起商量,達成了關於老年大象處置的協議。(1)象作為鎮有財產免費領養;(2)收容象的設施由房地產商無償提供;(3)飼養員工資由動物園方面負擔。
這就是三方協議的內容。正好是一年前的事。
説起來,我從一開始便對“大象問題”懷有個人興趣。大凡有關象的報道我統統剪了下來。還去旁聽了鎮議會討論大象問題的會議。所以現在我才可以如此灑脱如此準確地敍述此事的發展過程。話也許有些羅嗦,但“大象問題”的處理很可能同大象失蹤有相當密切的關係,還是容我記述下來為好。
當鎮長簽署了協議而即將領養大象之時,議會中以在野黨為中心(在此之前我還真不知道鎮議會中有什麼在野黨)掀起了反對運動。
“為什麼本鎮必須領養大象?”他們質問鎮長。其主張可以歸納成以下幾條(條條太多十分抱歉,但我以為這樣容易理解):(1)大象問題屬於動物園與房地產商私營企業之間的問題,鎮政府沒有理由參與;(2)所需管理費、食物費太多;(3)安全問題如何解決?(4)本鎮自費飼養大象的好處何在?
他們拉開論戰架勢——“飼養大象之前,下水道的整治和消防車的購置等鎮政府要做的事情豈非堆積如山?”儘管措詞不算尖刻,但言下之意無非是懷疑鎮長同房地產有幕後交易。
對此,鎮長的意見是這樣的:(1)高層建築羣的落成在將極大幅度增加鎮的税收,大象的飼養費之類自然不成問題,鎮政府參與這樣的項目是理所當然的;(2)象年事已高,食慾亦不很大,到於加害於人的可能性可以説等於零;(3)象一旦死亡,由房地產商作為大象飼養地提供的地皮即為鎮有財產;(4)象可成為鎮的象徵。
經過長時間爭辯討論,鎮上終於決定將大象領養過來。由於自古以來位於城郊住宅地帶,鎮上的居民大多生活較為富裕,鎮財政也夠雄厚。況且人們可以對領養無處可去的大象這一舉措懷有好感。較之下水道和消防車,居民畢竟更容易同情大象。
我也贊成鎮上飼養大象。出現高層建築羣固然大殺風景,但自己鎮上能擁有頭大象倒確實不壞。
砍掉山坡上的樹林,把小學一座快要倒塌的體育館移建到這裏作為象舍。一直在動物園照料大象的飼養員跟過來住下。小學生們的殘湯剩飯充作象飼料。於是大象被一輛拖車從封閉的動物園運到新居,在此打發餘生。
我也參加了象舍的落成典禮。鎮長面對大象發表演説(關於本鎮的發展與文化設施的充實),小學生代表朗讀作文(象君,祝你永遠健康云云),舉行了大象寫生的評比展覽(大象寫生此後遂成為本鎮小學生美術教育中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保留項目),身穿翩然飄然的連衣裙的兩名妙齡女郎(算不上絕代佳人)分別給大象吃了一串香蕉。大象則幾乎紋絲不動地靜靜忍受着這場相當乏味——起碼對象來説毫無意味——的儀式的進行,以近乎麻木不仁的空漠的眼神大口小口吃着香蕉。吃罷,眾人一齊拍手。
象右側的後腳套了一個堅不可摧的沉重鐵環。鐵環連着一條十多米長的粗鐵鏈。鐵鏈的另一端萬無一失地固定在水泥墩上。鐵環和鐵鏈一看就知道其牢不可破,大象縱然花100年時間使出渾身解數也全然奈何不得。
我不大清楚大象是否對這腳鐐心懷不滿。不過至少表面上它對套在自己腳上的鐵鏈漠然置之。它總是以愣愣的眼神望着空間莫可知曉的某一點。每當陣風吹來,耳朵和白色的體毛便輕飄飄搖顫不止。
負責飼養大象的是位瘦小的老人。不知其準確年齡,也許60多歲,也許70有餘。世上有一種人一旦越過某一臨界點便不再受年齡左右,這位老人便是其一。皮膚無論冬夏都曬得又紅又黑,頭髮又短又硬,眼睛不大。面目並沒有什麼明顯特徵,唯獨向左右突出的接近圓形的耳朵使得整張臉相形見小,格外引人注目。
此人絕對談不上冷淡,有人搭話肯定給予圓滿回答,話也説得井井有條。若他願意,也能表現出一副熱情的樣子——儘管使我覺得有幾分勉強。不過原則説來,則像是位沉默寡言的孤獨老人。他看上去喜歡小孩。小孩來時儘可能親切相待,但孩子們卻不大接受老人的好意。
接受這位飼養員好意的只有大象。他住在緊挨象舍的預製板小屋裏,從早到晚形影不離地照料大象。象與飼養員相處的時間已超過10年,二者關係的親密程度,只消看雙方每個細微的動作和眼神,即可一目瞭然。飼養員如果想讓呆呆站在同一地方的大象移動一下,只要站在象的旁邊用手啪啪地輕拍幾下它的前腳並嘀咕一句什麼,大象便不堪重負似地慢慢搖擺着身體,準確移至指定位置,隨即仍如剛才那樣注視空間的某一點。
每到週末,我就去象舍細心觀察這情形,但還是不能完全理解二者的交流是依據何種原理得以實現的。大象或許能聽懂簡單的人語(畢竟活的時間長),也可能通過拍腳方式來把握對方的意圖。或者具有心靈感應那類特異功能因而懂得飼養員的所思所想也未可知。
一次我問老人;“您是怎樣給大象下命令的呢?”老人笑笑,只回答“長時間相處的關係”,再沒做更多的解釋。
總之便是這樣平安無事地過了一年,此後象突然失蹤。
我一邊喝第二杯咖啡,一邊將報道再次從頭研究一遍。文章寫得相當奇妙,儼然福爾摩斯敲着煙斗説:“華生,快看呀,這篇報道太有趣了!”
此報道給人以奇妙印象的根本原因,在於可能支配寫報道記者大腦的困惑與混亂。而困惑與混亂顯然起因於情況的非條理性。記者力圖巧妙避開條非理性來寫一篇“地道的”新聞報道,但這反而將他自身的混亂與猶豫推向致命的地步。
例如,報道上的措詞是“大象逃脱”。可是通觀全篇報道,顯而易見大象並非什麼逃脱,而明明是“失蹤”。記者將這種自我矛盾表述為“細節上仍有若干不明確之處”。我則無論如何不認為事情是可以用什麼“細節”什麼“不明確”這類老生常談的字眼敷衍得了的。
首先,問題出在象腳上套的鐵環。鐵環依然上着鎖剩在那裏。最穩妥的推論是:飼養員用鑰匙打開鐵環從象腳摘下,然後又將其鎖好,同象一起逃跑(當然報紙也認識到了這種可能性)。問題是飼養員手中沒有鑰匙。鑰匙僅有兩把。一把為確保安全藏於警察署的保險櫃,另一把收在消防署的保險櫃之中。飼養員(或其它什麼人)不大可能從中偷出鑰匙。縱使萬一偷出,也大可不必把用過的鑰匙特意送回保險櫃——翌日早打開一看,兩把鑰匙全都好好躺在警察署和消防署的保險櫃裏。既然這樣,那麼就是説大象勢必在不使用鑰匙的情況下將腳從堅不可摧的鐵環中撥出,而這除非用鋸將象腿鋸斷,否則絕無可能。
第二個問題是出逃的途徑。象舍與“象廣場”圍了3米多高的堅固柵欄。由於象的安全管理在鎮議會上爭論得沸沸揚揚,鎮政府採取了對一頭老象未免小題大做的警備措施。柵欄是用混凝土和粗鐵棍做成的(費用當然由房地產商出),門口只有一個,且內側上鎖。象不可能跨過如此要塞般的柵欄跑到外面。
第三個問題是象的足跡。象舍後面是陡峭的山坡,象無法攀登。因此象假如真的用某種手段飛越柵欄,它也只能經前面的道路逃走。然而鬆軟的沙土路面上沒有留下任何類似象腳印的痕跡。
總而言之,綜合分析這篇滿是令人困惑和不快措詞的新聞報道,根本看不出事件的結論或實質。
當然,自不待言,報紙也好警察也好鎮長也好至少表面上都不願意承認大象失蹤這一事實。警察正以“象或許被人採取錦囊妙計早有預謀地強行掠出,或許自行逃脱”這樣的判斷進行偵查,並樂觀地預測:“考慮到隱藏大象的困難程度,事件的解決不過是時間問題”警察還打算請求近郊的獵友會以及自衞隊狙擊部隊出動,一起搜山。
鎮長召開記者招待會(有關記者招待會的報道沒有登在地方版,而出現在全國版的社會版面),就鎮政府警備措施上的疏忽進行道歉。同時鎮長又強調指出:“同全國任何一座動物園的同類設施相比,本鎮的大象管理體制都毫不遜色,較之標準有力得全面得多。”還説:“這是充滿惡意的、危險而且無聊的反社會行為,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在野黨的議員重複一年前的論調:“務必追究鎮長同企業串通一氣而將鎮民輕易捲入象處理問題的政治責任。”
一位母親(39歲)以“不安的神情”説:“短時間內不能放心地讓孩子去外面玩了。”
報紙上敍述了本鎮領養大象的前後詳細經過,並附有大象收容設施示意圖。還介紹了大象簡歷,以及同象一起失蹤的飼養員(渡邊升,63歲)的情況。渡邊飼養員是千葉縣館山人,長期在動物園飼養哺乳動物,“由於動物知識豐富為人忠厚誠實,深得有關人員信賴”。象是22年前由非洲東部送來的。準確年齡無人知曉,其為人更是不得而知。
報道的最後,説警察正在向鎮民徵求有關大象任何形式的情報。我一面喝第二聽啤酒,一面就此沉思片刻。終歸還是決定不給警察打電話。一來我不大樂意同警察發生關係,二來我不認為警察會相信我提供的情報。向那些甚至沒有認真設想過大象失蹤可能性的傢伙,無論説什麼都是徒勞。
我從書架中抽出剪報集,將從報紙上剪下的關於象的報道夾在裏面。隨後洗了洗杯子碟子,去公司上班。
我從nhk晚上7時的新聞節目中看到了搜山的情況。提着裝滿麻醉彈大型來福槍的獵手、自衞隊和警察們把附近的山一個接一個刮篦子似地搜刮一遍,好幾架直升飛機在空中盤旋。雖説是山,但都位於東京郊外的住宅地邊緣,不過是小山包而已。聚集如此之眾,只消一天即可基本搜尋完畢,再説尋找的對象又不是矮小的殺人鬼而是巨大的非洲象,其可藏身之處自然有限。然而折騰到傍晚也沒找到大象。出現在電視熒屏中的警察署長聲稱“仍將繼續搜尋”。電視新聞的主持人總結道:“是何人如何使大象逃脱,藏於何處,其動機何在,一切都還在深深處於迷宮之中”
此後繼續搜尋數日,大象依舊蹤影皆無,當局連點蛛絲馬跡也未能找到。我每天都細看報紙的報道,大凡所能見到的報道統統用剪刀裁剪下來。就連以大象事件為題材的漫畫也不放過。由此之故,剪報集的容量很快到達極限,而不得不去文具店買一冊新的回來。儘管擁有如此數量繁多的報道,卻不包括任何一條我想知道的那類事實。報上寫的全都是些驢唇不對馬嘴一文不值的內容,諸如什麼“依然下落不明”,什麼“搜查人員深感苦惱”,什麼“背後是否有秘密組織”等等。大象失蹤了一週之後,這方面的報道日見減少,直至幾乎銷聲匿跡。週刊上倒是刊載了幾篇譁眾取寵的報道,有的竟拉出算命先生來,不久也草草收兵了。看上去人們似乎企圖將大象事件強行歸為擁有不少會員的“不解之謎俱樂部”這一範疇之中。一頭年老的象和一個年老的飼養員縱使從這塊土地失去蹤影,也不會對社會的趨勢造成任何影響。地球照樣單調地旋轉,政治家照樣發表不大可能兑現的聲明,人們照樣打着哈欠去公司上班,孩子們照樣準備應付考試。在這週而復始無休無止的日常波浪之中,人們不可能對一頭去向不明的老象永遠興致勃勃。如此一來二去,沒有什麼特殊變異的這幾個月便像窗外行進的疲於奔命的軍隊一樣匆匆過去。
我不時抽時間跑去往日的象舍,觀望已無大象的大象住處。鐵柵欄門上纏了好幾道粗大的鐵鏈,任憑誰都無從入內。從柵欄空隙窺視,象舍門仍被鐵鏈纏繞着。看樣子警察為了彌補無法找見大象所造成的缺憾,而對失去大象後的象舍加強了不必要的警備。四下寂寥,空無人影,唯見一羣鴿子在象舍房脊上斂翅歇息。廣場已無人修剪,開始長滿萋萋夏草,彷彿已等得忍無可忍。象舍門上纏繞的鐵鏈使人聯想起森林中牢牢看守着已腐朽得化為廢墟的王宮的巨蟒。大象離去才不過數月,這場所便蒙上了帶有某種宿命意味的荒涼麪影,籠罩在雨雲一般令人窒息的氣氛中。
我那次見到她,9月都已接近尾聲了。這天從早到晚雨下個不停。雨單調而又温柔細膩,是這一季節常見的雨,它將在地面打下烙印的夏日記憶一點點沖掉。所有的記憶都沿着水溝往下水道往河道流去,進入又黑又深的大海。
我倆是在我公司舉行的產品宣傳酒會上見面的。我在一家大型電機公司廣告部工作,當時正負責推銷為配合秋季結婚熱和冬季發獎金時節而生產的系列型廚房電氣用品。主要任務是同幾家婦女雜誌交涉,以使其刊載配合性報道。事情倒不怎麼需要動腦,但須注意對方報道寫得不失分寸,以儘量不讓讀者嗅到廣告味。作為代價,我們可以在雜誌上刊登廣告。世上的事就是要互相扶持。
她是一家以年輕主婦為對象的雜誌的編輯,參加酒會是為了採訪——明知是為人推銷的採訪。我正好閒着,便以她為對象,開始講解由意大利著名設計師設計的彩色電冰箱、咖啡機、微波爐和榨汁機。
“至為關鍵的是諧調性。”我説,“無論式樣多好的東西,都必須同周圍保持諧調,不然毫無意思。顏色的諧調,式樣的諧調,功能的諧調——這是當今廚室最需要注意的。據調查,一天之中主婦在廚室的時間最長。對主婦來説,廚室是她的工作崗位,是書齋,是起居室。因此她們都在努力改善廚室環境,使其多少舒服一點。這與大小沒有關係。無論大小,好的廚室原則都只有一個。那就是簡潔性、功能性、諧調性。而本系列便是依據這一指導思想設計出來的。舉例説來,請看這個烹調板……”
她點着頭,在小筆記本上做着記錄。其實她並非對這類採訪特別懷有興趣,我對烹調板也沒什麼偏愛,我們不過在完成各自的工作而已。
“看來你對廚房裏的事相當熟悉。”她在我講解完後説道。
“工作嘛!”我做出商業性笑容回答。“不過我倒是很喜歡做菜——這與工作無關——做的簡單,但天天做。”
“廚房真的需要諧調性?”她問。
“不是廚房,是廚室。”我糾正道。“本來怎麼都所謂,可公司有這樣那樣的規定。”
“對不起。那麼廚室真的需要諧調性?是你個人的意見?”
“至於我的意見,不解掉領帶是無可奉告的。”我笑着説,“不過今天算是例外。我想就廚室來説,講究諧調性之前,應該備有若干必不可少的東西。問題是那種因素成不了商品。而在這急功近利的世界上,成不了商品的因素幾乎不具有任何意義。”
“世界果真是急功近利的不成?”
我從衣袋裏掏出香煙,用打火機點燃。
“隨便説説罷了。”我説,“這樣一來,很多事情就容易明白,工作也容易進行。這類似一種遊戲,或曰本質上急功近利,或曰急功近利式的本質——説法五花八門。而且只有這樣認為,才不至於招風惹浪,才不至於出現複雜問題。”
“妙趣橫生的見解!”
“談不上什麼妙趣,人人都這樣看待。”我説,“對了,有一種香檳不算很壞,如何?”
“謝謝,恕不客氣。”
隨後,我和她邊喝香檳邊海闊天空地聊起來,聊着聊着,聊出幾個兩人共同的熟人。不僅如此,我的妹妹同她碰巧畢業於同一所大學。我們於是以幾個這樣的名字為線索較為順利地展開話題。
她也罷我也罷都是單身。她26,我31。她戴隱形眼鏡,我架着普通鏡片。她讚賞我領帶的顏色,我誇獎她的上衣。我們談起各自所居公寓的租金,也就工資數額和工作內容發了些牢騷。總之我們是相當親密起來了。她是位顧盼生輝的嫵媚女性,絲毫沒有強加於人的味道。我站着同她在那裏談了大約20分鐘,沒有發現任何不可以對她抱有好感的理由。
酒會快結束時,我邀她走進同一賓館裏的酒吧,坐在那裏同她繼續交談。透過酒吧巨大的窗扇,可以看見初秋的雨幕。雨依然無聲無息地下着,遠處街道的光亮糅合着各種各樣的信息。酒吧裏幾乎見不到客人,潮乎乎的沉默統治着四周。她要了達伊吉莉雞尾酒,我要的是加冰蘇格蘭威士忌。
我們一邊喝着各自的杯中物,一邊像多少有些親密起來的初次見面的男女那樣説着在酒吧裏常説的話:大學時代,喜歡的音樂,體育,日常習慣等等。
接着,我提起大象。至於話題為什麼突然轉到大象身上,我已記不起其中關聯。大概談到某種動物,由此聯上了大象。也有可能我是極其無意識地想向某人——似可與之暢所欲言的一個人——闡述我對大象失蹤的看法。或者是僅僅藉助酒興也未可知。
話一出口,我便意識到自己提出的是現在最不適宜的話題。我不應該談起什麼大象。怎麼説呢,這個話題早已成為過去。
於是我想馬上收回話頭。糟糕的是她對大象失蹤事件懷有非同一般的興致。我一説自己看過好幾回大象,她便連珠炮似地發出質詢:
“什麼樣的象?你認為是如何逃跑的?平時它吃什麼?有沒有危險?”如此不一而足。對此,我按照報紙上的口徑輕描談寫地解説了一遍。看樣子她從我的口氣中感覺出了異乎尋常的冷淡——我從小就很不善於敷衍。
“象不見的時候大吃一驚吧?”她喝着第二杯達伊吉莉,若無其事地問。“一頭大象居然突然失蹤,肯定誰都始料未及。”
“是啊,或許是。”我拿起一枚碟子裏的炸薯片,分成兩半,吃了一半。男侍轉來,另換了一個煙灰缸。
她饒有興味地注視了一會我的臉。我又叼起一支香煙點燃。本來戒煙已有3年之久,而在大象失蹤之後,又開始重操舊業。
“所謂或許是,就是説關於大象失蹤多少有所預料?”她問。
“談不上什麼預料!”我笑了笑,“一天大象突然消失,這既無先例又無必然性,也不符合事理。”
“不過你這説法可是非常奇特,嗯?我説‘一頭大象居然突然失蹤,肯定誰都始料未及’,你回答‘是啊,或許是’。而一般人是絕不至於這樣回答的。或者説‘一點不錯’,或者説‘説不明白’。”
我向她含糊地點了下頭,揚手叫來男侍,讓他再送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等威士忌的時間裏,我們暫且保持沉默。
“我説,我不大理解,”她用沉靜的口氣説,“剛才你還一直説得頭頭是道,在提起大象之前。可一提起大象,你説話就好像一下子變得反常。聽不出你想表達什麼。到底怎麼回事?莫非在大象上面有什麼不好啓齒的地方?還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呢?”
“你的耳朵沒有毛病。”我説。
“那麼説問題在你羅?”
我用手指把酒杯裏的冰塊撥弄得旋轉不止。我喜歡聽冰塊相撞的聲音。
“並未嚴重得要用問題這個字眼。”我説,“不足掛齒的小事。也沒有什麼可向別人隱瞞的,不過是因為我沒有把握説透而沒説罷了。如果説是奇特,也確實有點奇特。”
“怎麼奇特?”
我再無退路,只好喝口威士忌,開始敍説:
“其中一點要指出的是,我恐怕是那頭失蹤大象的最後一個目擊者。我見到大象是5月17日晚上7點左右,得知大象失蹤是第二天近午時分。這段時間再沒有人見過大象。因為傍晚6點象舍就關門了。”
“邏輯上不好明白。”她盯住我的眼睛,“既然象舍已經關門,你怎麼還能見到大象呢?”
“象舍後面是一座懸崖樣的小山。山是私有山,沒有像樣的路可走,上面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從後面窺視象舍。而知道這個地方的,想必只我一人。”
我這一發現完全出於偶然。一個週日下午,我去後山散步迷了路。大致判斷方位行走之間,碰巧走到了這個地方。那是塊平地,大小可供一個睡覺。透過灌木叢空隙朝下一望,下面正是象舍的房脊。房脊稍往下一點有個相當大的通風口,從中可以清楚看到象舍裏面的光景。
從此以後,我經常去那裏觀望進入象舍裏邊的大象,逐漸成了習慣。如果有個問何苦如此不厭其煩,我也回答不好。只是想看大象的私下表現而已,沒有什麼深刻的理由。
象舍裏黑暗之時,自然看不見大象。但剛入夜時飼養員打開象舍電燈為大象做這做那,我因之得以一一看在眼裏。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象舍中只剩大象與飼養員時,看上要比在人前那種公開場合表現得遠為親密無間。這點只消看他們之間一個小小的舉動即可一目瞭然。甚至使人覺得白天時間他們有意剋制感情,以免被人看出彼此的親密程度,而到單獨相守的夜晚便完全無此顧慮。但這不等於説他們在象舍中有什麼特殊舉動。進入象舍之後,大象依然一副呆愣愣的樣子,飼養員也一味地忙他作為飼養員的當務之急:用甲板刷給大象刷洗身體,歸攏拉在地板上的巨大糞團,收拾其吃過的東西。儘管如此,其彼此間結下的信賴感所釀出的獨特的温馨氛圍不容你無動於衷。飼養員打掃完地板,大象便搖晃着身子在飼養員背部輕輕叩擊幾下。我很喜歡觀看大象的這個動作。
“以前你就喜愛大象?我是説不僅僅限於這頭象……”她問。
“是的,我想是這樣。”我説,“大象這種動物身上有一種撥動我心絃的東西,很早以前就有這個感覺,原因我倒不清楚。”
“所以那天也同樣傍晚一人登後山看象去了,是吧?”她説,“呃——5月……”
“17日,”我接道,“5月17日晚上7點左右。那時節白天變得很長,空中還剩有一點火燒雲。不過象舍裏已經燈火通明。”
“當時象和飼養員都沒有什麼異常?”
“既可以説沒有異常,又可以説有異常。我無法説得準確。因為畢竟不是相距很近。作為目擊者的可靠性也可以説不是很高。”
“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喝了一口因冰塊融化而酒味變淡的威士忌。窗外的雨仍下個不止,既不大下,又不小下,儼然一幅永遠一成不變的靜物畫。
“也不是説發生了什麼。”我説,“象和飼養員所作所為一如往常。掃除,吃東西,親暱地挑逗一下,如此而已。平日也是如此。我感到不對頭的只是其平衡。”
“平衡?”
“就是大小平衡,象和飼養員身體大小的比例。我覺得這種比例較之平時多少有所不同,兩者之差似乎比平時縮小一些。”
她把視線投在自己手中的達伊吉莉杯上,靜靜注視良久。杯裏冰塊已經化了,如細小的海流試圖鑽進雞尾酒的間隙中去。
“那麼説象的身體變小了?”
“也許是飼養員變大了,也可能雙方同時變化。”
“這點沒告訴警察?”
“當然沒有。”我説,“即使告訴,警察也不會相信,況且我若説出在那種時候從後山看大象,自己都難免受到懷疑。”
“那,比例與平時不同這點可是事實?”
“大概。”我説,“我只能説是大概。因為沒有證據,而且我説過不止一次——我是從通風口往裏窺的。不過我在同一條件下觀看大象和飼養員不下數十次,我想總不至於在其大小比例上發生錯覺。”
噢,也許眼睛有錯覺。當時我好幾次閉目搖頭,但無論怎麼看象的體積都與平時不同,的確有些縮小。以至一開始我還以為鎮上搞來一頭小象呢。可是又沒聽説過(我絕不會放過有關象的新聞)。既然如此,那麼只能認為是原來的老象由於某種原因而驟然萎縮。而且仔細看去,象高興似地抬右腳叩擊地面,用多少變細的鼻子撫摸飼養員的後背。
那光景甚是不可思議。從通風口密切注視裏面的時間裏,我覺得象舍之中彷彿流動着唯獨象舍才有的冷冰冰的另一種時間,並且象和飼養員似乎樂意委身於將彼此捲入——至少已捲入一部分——其中的新生體系。
我注視象舍的時間總共不到30分鐘。象舍的燈比往常關得早,7時30分燈便熄了,所有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我在那裏等了一會,等待象舍的燈重新閃亮,但再未閃亮。這便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大象。
“那麼説,你是認為象就勢迅速萎縮變小而從柵欄空隙逃走了?還是認為完全消失了呢?”她問。
“不清楚。”我説,“我只是力圖多少準確地記起自己親眼見過的場面,此外的事幾乎沒有考慮。眼睛獲得的印象實在太強烈了,坦率地説,我恐怕根本無法從中推導出什麼。”
以上就是我關於大象失蹤説的所有的話。不出我最初所料,這些話作為剛剛相識的年輕男女交談的話題未免過於特殊,況且其本身早已完結。説罷,兩人之間出現了許久的沉默。在談完與其他事幾乎毫不相關的大象失蹤的話之後,我也罷她也罷都不知再提起什麼話題為好。她用手指摩挲雞尾酒杯的邊緣。我則看着杯墊上的印字。反覆看了25遍。我還是後悔自己不該提起什麼大象,這並非可以隨便向任何人開誠佈公那種性質的話。
“過去,家裏養的一隻貓倒是突然失蹤來着,”過了好久她開口道,“不過貓的失蹤和象的失蹤,看來不是一回事。”
“是啊,從大小來説就無法相比。”我説。
30分鐘,我們在賓館門口告別。她想起把傘丟在了酒吧,我乘電梯幫助她取回。傘是紅褐色的,花紋很大。
“謝謝了!”她説。
“晚安。”我説。
此後我和她再未見面。一次就刊登廣告的細節我們通過電話,那時我很想邀她一起吃飯,但終歸還是作罷。用電話講話的時間裏,驀地覺得這種事怎麼都無所謂。
自從經歷大象失蹤事件以來,我時常出現這種心情。每當做點什麼事情的時候,總是無法在這一行為可能帶來的結果與迴避這一行為所可能帶來的結果之間找出二者的差異。我往往感到周圍正在失去其固有的平衡。這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大象事件之後自己內部的某種平衡分崩離析從而導致外部事物在我眼睛中顯得奇妙反常。責任怕是在我這一方。
我仍然在這急功近利式的世界上依據急功近利式的記憶殘片,到處推銷電冰箱、電烤爐和咖啡機。我越是變得急功近利,產品越是賣得飛快。我們的產品宣傳會所取得的成功甚至超過了我們不無樂觀的預想。我於是得以為更多的人所接受。或許人們是在世界這個大廚室裏尋求某種諧調性吧。式樣的諧調,顏色的諧調,功能的諧調。
報紙幾乎不再有大象的報道。人們對於自己鎮上曾擁有一頭大象這點似乎都已忘得一乾二淨。仿若廣場上一度茂盛的雜草,業已枯萎,四周開始漾出冬的氣息。
大象和飼養員徹底失蹤,再不可能返回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