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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餅

    1

    “正吉熊弄到了多得吃不完的蜂蜜,就把它裝進鐵桶,下了山,進城去賣。正吉是採蜂蜜的高手。”

    “熊怎麼會有鐵桶呢?”沙羅問。

    淳平解釋説:“碰巧有那麼一個,在路上撿的——心想説不定什麼時候能派上用場。”

    “還真用上了。”

    “就是。正吉熊進了城,在廣場找到自己滿意的位置,豎起一塊牌子,開始賣蜂蜜。牌子上寫着:‘美味天然蜂蜜每杯二百日元’。”

    “熊會寫字?”

    “No.熊不會寫字。”淳平説,“求旁邊一位老伯用鉛筆寫的。”

    “會算賬?”

    “Yes.賬是會算的。正吉從小由人飼養,説話啦算賬啦什麼的都學會了,再説本來就聰明。”

    “那,跟普通熊有點兒不一樣嘍?”

    “嗯,跟普通熊略有不同。正吉是比較特殊的熊,所以,周圍不特殊的熊多少有些孤立它。”

    “孤立它?怎麼回事?”

    “孤立它就是:‘什麼呀,那傢伙,瞧那個臭美勁兒!’這麼一説,大家就用鼻子一哼,把它晾在一邊,硬是相處不來。尤其那個搗蛋鬼敦吉,更是看不上正吉。”

    “正吉怪可憐的。”

    “是蠻可憐的。可是,外表上畢竟是熊,人也瞧不起它。人們心想:就算能算賬能講人話,説到底不也還是熊!哪邊都不歡迎它!”

    “那就更可憐了。正吉沒有朋友?”

    “沒有朋友。熊不上學,沒地方找好朋友。”

    “我可有幼兒園朋友。”

    “當然,”淳平説,“你當然有幼兒園朋友。”

    “淳叔,你有朋友的?”淳平叔叔這叫法太長,沙羅索性簡稱淳叔。

    “你爸爸很早以前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另外你母親也同樣跟我要好。”

    “那就好,有朋友就好。”

    “正是。”淳平説,“有朋友就好,你説得對。”

    淳平經常在沙羅睡覺前講即興的故事,講的過程中每有不明白的,沙羅就要提問,淳平耐心地一個個解答。提問十分尖鋭而饒有興味,考慮如何解答時可以想出下面的情節。

    小夜子拿來温過的牛奶。

    “正講正吉熊呢,”沙羅告訴母親,“正吉是採蜜高手,可是沒有朋友。”

    “唔。正吉可是大熊?”小夜子問沙羅。

    沙羅不安地看着淳平:“正吉可是大的?”

    “不怎麼大。”淳平説,“總的説來,算是小塊頭,差不多和你一般大。性格也老實。音樂也不聽破格搖滾和硬搖滾什麼的,一個人聽舒伯特。”

    小夜子哼起《鱒魚》的旋律。

    “你説正吉聽音樂,它可有CD唱機什麼的?”沙羅問淳平。

    “在哪裏碰到一台別人扔的收錄機,就撿回家去了。”

    “會有那麼多東西碰巧扔在山上?”沙羅用有些懷疑的語氣問。

    “山又高又陡,爬山的人都累得東搖西晃,就把多餘的東西一件接一件扔在路旁——‘受不了了,重得要死。鐵桶不要了,收錄機不要了。’所以,需要的東西一般都能在路上拾到。”

    “媽媽也很理解那種心情。”小夜子説,“有時候我也恨不得什麼都扔了。”

    “沙羅不會。”

    “你貪心嘛。”小夜子説。

    “我不貪心。”沙羅抗議。

    “那是因為沙羅年紀還小,幹勁十足。”淳平換上穩妥些的説法,“不過快喝牛奶吧,喝牛奶就接着給你講正吉熊的故事。”

    “我喝。”説着,沙羅兩手捧過玻璃杯,像模像樣地把温牛奶喝了,“可是,正吉幹嘛不做蜂蜜餅賣呢?賣蜂蜜餅肯定比賣蜂蜜更讓城裏人高興。”

    “有道理,利潤也大。”小夜子微微笑道。

    “以附加值開發市場——這小傢伙能當創業的老闆。”淳平説。

    沙羅上牀重新入睡已經快半夜兩點了。淳平和小夜子看孩子睡了,面對面坐在廚房餐桌旁各喝一半易拉罐啤酒。小夜子不大能喝酒,而淳平馬上要開車返回代代木上原。

    “半夜叫你出來,真是抱歉。”小夜子説,“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筋疲力盡,不知所措,除了你想不起能讓沙羅鎮靜下來的人,又不好給高槻打電話,是吧?”

    淳平點下頭,喝口啤酒,拿一塊碟裏的蘇打餅乾吃了。

    “我這邊你用不着介意。反正天快亮時才睡,半夜路上又空,不費什麼事。”

    “工作來着?”

    “算是吧。”

    “寫小説?”

    淳平點點頭。

    “順利?”

    “老樣子。寫短篇,登在純文學刊物上,誰都不看。”

    “你寫的東西,我可是一篇不拉地看了。”

    “謝謝,你是個好心人。”淳平説,“也罷,畢竟短篇小説這種形式正一步步落後於時代,就像可憐的計算尺。不過算了,還是談談沙羅吧。今晚這樣的情況有過幾回了?”

    小夜子點點頭:“不是幾回那麼容易應付的,近來差不多天天這樣。一過半夜就歇斯底里地一下子爬起來,渾身發抖,好半天平復不下來,怎麼哄都還是哭個不停。真是束手無策。”

    “想得出原因?”

    小夜子把剩下的啤酒喝掉,看一會空了的玻璃杯:“我想大概是看神户大地震報道看過頭了的關係。那種圖像對四歲小女孩來説終究刺激性太強了。因為半夜醒來恰恰是從發生地震的時候開始的。沙羅説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叔叔把自己叫醒的——就是地震人。那個人把沙羅叫醒,要把她裝到小箱子裏去,箱子又不大,無論如何也裝不下一個人。所以沙羅説不想進去,結果那個人就拽過她的手,咯嘣咯嘣把關節折起來硬往裏塞。於是沙羅一聲驚叫醒來了。”

    “地震人?”

    “是的,説是一個細細高高上年紀的男人。做了那個夢之後,沙羅把家裏的燈全部打開,到處找來找去。壁櫥、鞋櫃、牀下、抽屜……統統搜個遍。再説是夢她也不信。搜完一遍,弄明白哪裏也沒藏着那個男人,這才能放心睡覺,而這要折騰兩個小時。我一直睜眼看着,慢性睡眠不足,迷迷糊糊,工作也幹不下去。”

    小夜子如此明顯地流露感情是很少有的事。

    “儘量別看電視新聞。”淳平説,“電視機也最好關一段時間。眼下哪個頻道都有地震圖像出來。”

    “電視那東西幾乎不看了。可還是不行,地震人還是來。找醫生看了,只是安慰性地給了安眠藥什麼的。”

    淳平就此思索片刻。

    “如果方便,這個星期天去動物園如何?沙羅説想看一次真正的熊。”

    小夜子眯縫起眼睛看着淳平:“不壞。也好換一下心情。嗯,就四個人去動物園好了,很久沒去了。高槻那邊你來聯繫?”

    淳平三十六歲,在兵庫縣西宮市出生長大,住在夙川幽靜的住宅區。父親經營鐘錶寶石店,在大阪和神户各開了一家。淳平有個相差六歲的妹妹。他從神户一所以升學為目的的私立學校畢業,考取了早稻田大學。商學院和文學院兩邊都錄取了,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文學院,而對父母則謊稱進了商學院,因為説文學院很難領到學費。淳平也曾打算用四年好好學一學經濟運行方式,但他的愛好是文學,進一步説來,是當小説家。

    在公修課班上他交了兩個好友。一個是高槻,另一個是小夜子。高槻是長野人,高中時代是足球部主力,高個寬肩。高中畢業時沒考上大學,拖了一年,所以比淳平大一歲。人很現實,做事果斷,加上一副討人喜歡的長相,在哪個圈子裏都自然而然是掛帥人物。但讀書讀不來,來文學院是因為別的學院沒考上。“不過沒關係,我打算當記者,在這裏學寫文章好了。”他樂觀地説。

    至於高槻何以對自己發生興趣,淳平不得其解。淳平這個人一有時間就獨自悶在房間裏看書聽音樂,永遠樂此不疲,運動則不擅長。由於怕見生人,怎麼都交不上朋友。但不知何故,高槻在第一個班上一眼就看中淳平,決心把他當作朋友。他向淳平打招呼,輕拍肩膀邀他一起吃點什麼。兩人當天就成了能夠推心置腹的朋友。一句話,投緣。

    高槻陪着淳平用同樣方法接近小夜子,輕拍肩膀邀她一起吃點什麼。這麼着,淳平高槻小夜子三人結成了親親密密的小圈子。三人總是共同行動,互相對聽課筆記,一起在學院食堂吃午飯,下課在酒吧談論未來,在同一個地方打零工、看夜場電影、聽搖滾音樂會,在東京街頭漫無目標地閒逛,在大排檔啤酒屋喝啤酒喝到心裏難受。也就是説,大凡世界上大一學生乾的事都幹了。

    小夜子生於淺草,父親經營和服飾物店。幾代相傳的老店鋪,有名的歌舞伎演員都對其情有獨鍾。兩個哥哥,一個準備繼承店鋪,一個從事建築設計。她從東洋英和女子學院高中部畢業,進了早稻田大學文學院,打算考研究生院英文專業,走搞學問的路,書也看得多。淳平和小夜子交換各自看的書,興致勃勃地談論小説。

    小夜子是個長着一頭秀髮和一對聰穎的眼睛的姑娘,説話直率而温和,但很有主見,這點看其表情豐富的嘴角即一目瞭然。衣裝總是那麼普普通通,也不化妝,不是引人注目的那一類型,但具有獨特的幽默感,開輕鬆玩笑的時候,一瞬間臉會很淘氣地改變表情。淳平覺得那樣子很美,堅信她正是自己尋覓的女性。遇到小夜子之前,他一次也未曾墜入情網。他就讀於男校,幾乎沒有結識女性的機會。

    但是,淳平沒能向小夜子表白自己的心意,生怕一旦出口就再也無可挽回,小夜子很可能跑去自己接觸不到的地方。即使不至於那樣,恐怕也將微妙地損壞高槻、自己和小夜子之間眼下形成的融洽愜意的關係。暫且這樣不也蠻好麼,淳平這樣想道,看一下情況再説吧。

    先動起來的是高槻。“這種事突然當面提起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我喜歡小夜子。這,不要緊的?”高槻説。是九月中旬的事。他向淳平解釋説暑假淳平回關西期間,由於偶然的機會兩人關係有了深入發展。

    淳平盯視了一會兒對方的臉。理解事態花了好一會兒時間。而理解之後,事態便鉛一樣重重地吃進了他的全身。這上面已別無選擇。“不要緊的。”淳平回答。

    “這就好了。”高槻微微笑道,“擔心的就是你——好容易有了那麼好的關係,可我就像擅自脱繮了似的。不過淳平,這東西早晚都要發生的,你得理解。就算現在不發生,也總有一天要發生的。好了,不説這個了,我想我們三人還是要像過去那樣交往下去,好麼?”

    往下幾天時間,淳平過得就像在雲端裏行走。上課沒去,打工也單方面停了,在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裏整整躺了一天。除了電冰箱裏剩的一點點東西,別的什麼也沒吃,不時忽然想起似的喝一口酒。淳平認真考慮是否退學,跑到遙遠的、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的地方幹體力活了此一生。他覺得那對自己是最合適的活法。

    不到班上露面的第五天,小夜子來到淳平的宿舍。她穿一件深藍色運動衫,一條白色棉布褲,頭髮在腦後束起。

    “怎麼一直不來上學了?大家都擔心你死在宿舍裏了。所以高槻叫我來看看。他本人像是不敢看屍體的。別看他那樣,其實有時候相當膽小的。”

    淳平説身體不舒服。

    “那麼説,好像真瘦了不少。”小夜子細看他的臉,“給你做點吃的可好?”

    淳平搖搖頭,説沒有食慾。

    小夜子打開電冰箱往裏一看,不由皺起了眉頭。電冰箱裏只有兩聽易拉罐啤酒和蔫頭耷腦的黃瓜和除臭劑。小夜子在淳平旁邊弓身坐下:“我説淳平,倒是説不好,就是説,你怕是因為我和高槻的事心裏不好受吧?”

    不是不好受,淳平説。並非説謊。他沒有感到不好受或為之氣惱。如果氣惱的話,那也是對於自己本身。高槻和小夜子成為一對戀人莫如説是理所當然的事,水到渠成。高槻有那個資格,自己沒有。

    “噯,啤酒來一半可以吧?”小夜子説。

    “可以。”

    小夜子從電冰箱裏拿出啤酒,分別倒在兩個杯裏,一個遞給淳平。兩人各自默默喝啤酒。

    小夜子説:“淳平,再説這個是挺難為情的,往後我也想和你做好朋友。不但現在,年紀大了也一樣,永遠。我喜歡高槻,同時也在另一個意義上需要你。這麼説,你覺得我未免自私自利吧?”

    淳平不大明白,姑且搖了下頭。

    小夜子説:“理解什麼和能夠把它變成肉眼看得到的形式,到底不是一回事。假如這兩方面都能同樣得心應手,人生大概就會更簡單些了……”

    淳平看着小夜子的側臉。他弄不明白小夜子想表達什麼,心想為什麼自己血液循環這麼差呢?他仰望天花板,悵悵地看着那裏的污漬形狀,看了許久。

    假如自己趕在高槻之前向小夜子表白自己的心意,事態到底將怎樣發展呢?淳平無從判斷。他所明白的只是這樣一個事實:那種情況歸根結蒂並沒有發生。

    響起眼淚掉在榻榻米上的聲音,奇怪的是聲音竟那麼響。剎那間,淳平以為自己不知不覺之間哭了。不料哭的是小夜子。她把臉伏在膝間,不出聲地抖動雙肩。

    淳平幾乎下意識地伸手放在小夜子肩上,輕輕摟過她的身體。沒有牴觸感。他雙臂抱住小夜子,嘴唇按在她的唇上。小夜子閉起眼睛,微微張口。淳平嗅着她的淚水味兒,從唇間深深吸入她呼出的氣。胸口感覺出小夜子一對Rx房的柔軟。腦袋裏有一種什麼東西發生劇烈更替的感觸,聲音也聽到了——彷彿全世界的關節一齊吱吜作響。但僅此而已。看樣子小夜子意識清醒過來了,她伏下臉推開他的身體。

    “不成,”小夜子低聲説着,搖了下頭,“那是不合適的。”

    淳平道歉。小夜子再沒説什麼。兩人就以那樣的姿勢久久沉默不語。有收音機的聲音從打開的窗口隨風傳來。一首流行歌曲。淳平想,自己肯定至死都忘不了這首歌。然而實際上不出幾天他就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那首歌的旋律了。

    “不必道歉,怪不得你的。”小夜子説。

    “我怕是神志不清了,我想。”淳平老實承認。

    小夜子伸出手,放在淳平手上。

    “明天能去學校?我從來不曾有過你這樣的朋友,你給了我許許多多,這點你要明白。”

    “可光那樣是不夠的。”淳平説。

    “不是的,”小夜子低下頭,無可奈何似的説,“不是那麼回事。”

    淳平第二天就到班上去了。於是淳平高槻小夜子三人的親密關係一直持續到大學畢業。淳平一度產生的恨不得徑自消失到哪裏去的念頭也很快不翼而飛,快得令人驚異。他心中的什麼已通過在宿舍抱着小夜子接吻而安頓在了相應的地方,至少再無須困惑了。決斷已然做出,儘管做決斷的不是他本身。

    小夜子給淳平介紹她高中時代的同學,有時來個四人約會。淳平開始同其中的一個交往,並有了最初的性愛體驗。那是在他快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然而他的心始終在別處。對待戀人,淳平總是彬彬有禮、善解人意,但滿懷激情或一往情深的時候從來不曾有過。淳平滿懷激情或一往情深只是在一個人寫小説的時候才有。時過不久,戀人便離開他去別處尋求真正的體温了。同一情形重複了幾次。

    大學畢業後,他沒上商學院而上文學院一事真相大白,淳平和父母的關係變得劍拔弩張。父親要淳平返回關西繼承家業,而他沒那個打算,説要在東京繼續寫小説。雙方沒有達成妥協的餘地,結果吵得一塌糊塗,不該説的話也説了。自那以來再沒見面。淳平覺得,雖説是父子,但也不能保證一直相安無事。他和妹妹不同,妹妹跟父母非常合拍,而他從小就每每同父母頂撞。恩斷義絕不成?淳平苦笑着想,很有些像大正時期的文人。

    淳平沒找工作,一邊打零工維持生計一邊寫小説。當時的淳平每次寫出作品總是先給小夜子過目,聽她直言不諱地評論,而後按她的建議修改,改得十分細緻耐心,直到她説“可以了”。淳平既沒有小説指導老師又沒有同伴,唯獨小夜子的建議勉強算是導航燈。

    二十四歲時寫的一個短篇小説得了純文學雜誌的新秀獎,並獲芥川獎①提名,其後五年時間共被提名四次。成績不俗。然而最終未能獲獎,成了老牌強勢候補。其代表性評語是這樣的:“作為這個年齡的新人,行文考究,場景和心理描寫亦有可圈可點之處,但隨處有流於感傷的傾向,缺乏有衝擊力的鮮活感和小説式的深度。”

    高槻看了這評語笑道:“我看這些傢伙腦袋瓜子走火入魔了。所謂小説式的深度到底是什麼?社會上的正常人可是不用這種字眼的喲!今天的火鍋缺乏牛肉式的深度——要這麼説不成?”

    三十歲前淳平出了兩本短篇小説集,第一本叫《雨中馬》,第二本叫《葡萄》。《雨中馬》賣了一萬冊,《葡萄》賣了一萬二千冊。責任編輯説作為剛起步的純文學作家的短篇集,這個數字已夠可以了。報刊上的書評基本上抱以好意,但熱烈的鼓吹並沒有出現。

    ①日本純文學作品的最高獎項,每年上下年度各評選一次。

    淳平筆下的短篇小説,主要寫青年男女之間無果而終的愛情原委,結局總是令人黯然神傷。無論誰都説寫得不錯,然而無疑遊離於文學主流之外。風格偏重抒情,情節略帶古典韻味。而同時代一般讀者需求的是更為生龍活虎更為耳目一新的筆調和故事。畢竟是電子遊戲和RAPMUSIC①時代。編輯勸他寫長篇小説。若一個勁兒寫短篇,題材勢必大同小異,小説格局亦將隨之羸弱,而這種時候往往就要通過長篇創作拓展新天地。即便從現實方面而言,長篇也容易比短篇吸引世人目光。倘若打算作為職業作家長期幹下去,僅寫短篇前景未免嚴峻,因為光靠短篇維持生計實非易事。

    但淳平是天生的短篇作家。他悶在房間裏,拋開一切雜務,在孤獨中屏息三天寫出第一稿,再花四天時間定稿。往下當然要給小夜子和編輯看,反覆精雕細琢。不過一般説來,短篇小説在最初一星期內就見分曉,關鍵東西無不在一星期內取捨定下,這樣的活計適合他的性格:短時間精力高度集中,形象和語言高度濃縮。而想到創作長篇,淳平屢屢感到困惑——幾個月或差不多一年時間裏到底如何保持精力集中並且疾緩有致呢?他無法把握步調。

    ①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主要流行於美國紐約及西海岸一帶的韻律和諧間以道白的樂曲,即所謂洋快板、説唱樂。

    也有幾次試圖創作長篇,但每次都敗退下來,淳平只好作罷。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看來只能作為短篇作家活下去了,自己就是那一類型,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成為另一個人,一如再好的二壘手也成不了本壘擊球員。

    淳平過着簡樸的單身生活,不需要很多生活費。只要必需開支有保障,他就不接更多的活計。養一隻不愛叫的貓。結交要求不多的女友,若仍不遂意,便找時機分手。一個月偶有一兩次在奇妙的時間醒來,心情格外不安,切切實實地感到自己再怎麼掙扎也哪裏都到達不了。那種時候他就強行伏案工作,或喝酒喝到支撐不住。除此以外,他的人生可謂風平浪靜,並無破綻。

    高槻稱心如願地定下了去一家一流報社工作。因為不用功,學習成績很難令人欣賞,但面試印象絕佳,所以轉眼就內定了。小夜子也稱心如願地上了研究生院。畢業半年後兩人結了婚。婚禮一派高槻風格,歡天喜地熱鬧非凡。新婚旅行去了法國。正可謂春風得意。他們在高圓寺買了兩室公寓套間,淳乎每星期去那裏玩兩三回,一起吃晚飯。新婚夫婦打心眼裏歡迎淳平的來訪。看上去與其兩人單獨相處,還不如有淳平加進來更為其樂融融。

    高槻的新聞記者工作幹得甚是開心。先被分在社會部,這個現場那個現場跑來跑去。他説那期間目睹了許多屍體,以致後來看見屍體也無動於衷了。七零八落的壓死者屍體,焦頭爛額的燒死者屍體,腐爛變色的陳舊屍體,脹鼓鼓的溺水者屍體,火藥槍掀飛腦漿的屍體,鋸斷脖子和雙臂的屍體。“活着的時候多少有所差異,死了都一樣,都是被扔棄的肉殼。”

    由於太忙了,他時常第二天早上才回家,那時候小夜子往往給淳平打電話。淳平往往天亮才睡,小夜子知道這點。

    “正忙着?聊聊可好?”

    “好好,也沒特別忙什麼。”淳平總是這樣應道。

    兩人聊近來看的書,聊各自日常生活中出現的事,聊往事,聊所有人都自由散漫充滿突發性的青春時代發生的事。關於未來則幾乎不聊。每次如此閒聊,懷抱小夜子時的記憶就會在某一時間點復甦過來。嘴唇滑潤的感觸、淚水的味道、Rx房的柔軟,一切歷歷如昨,伸手可觸,甚至可以再次目睹到射在宿舍榻榻米上的初秋明淨的陽光。

    過三十歲不久小夜子懷孕了。當時她在大學裏當助教,請假生了個女孩。三人分別思考孩子的名字,最終用了淳平提議的“沙羅”。小夜子説音節好聽。平安分娩那天夜裏,淳平和高槻在沒有小夜子的公寓單獨——已經很久沒這樣了——對坐喝酒。兩人隔着廚房餐桌,喝光了淳平作為賀禮帶來的一瓶單胚麥芽威士忌。

    “時間怎麼轉瞬之間就過去了?”高槻深有感觸地説。這在他是少見的。“感覺上就像剛進大學似的。在那裏遇到了你,遇到了小夜子……可是一回過神,小孩都有了,我當上了父親。活像看速放電影,感覺很是奇妙。不過你怕是不明白啊,你好像還在繼續學生生活。羨慕死了!”

    “沒什麼值得你羨慕的。”

    但淳平理解高槻的心情。小夜子成了母親,這對於淳平是個令他感到震撼的事實,説明人生的齒輪咔嚓一聲往前轉了一圈,再也無法返回原處。至於對此該懷有怎樣的感慨,淳平還不大清楚。

    “到現在了我才説,其實跟我比,小夜子本來更為你所吸引,我覺得。”高槻説。他已醉到相當程度,但眼神卻比平時認真。

    “何至於。”淳平笑道。

    “不是何至於,這我明白。你是不明白。不錯,你是能寫一手乖覺漂亮的文章,可對於女人的心情,卻比溺死者屍體還遲鈍。不管怎樣,我是喜歡小夜子,哪裏也找不到能替代她的女人,所以志在必得。現在我也認為小夜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而且我有把小夜子搞到手的權利。”

    “誰也沒反對呀。”淳平説。

    高槻點點頭:“不過你真的還沒明白。為什麼呢,因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蛋。是傻瓜蛋也沒關係,人並不壞。不説別的,女兒的名字就是你取的。”

    “可話又説回來,關鍵的事情卻全稀裏糊塗。”

    “正是正是,關鍵的事情你絕對矇在鼓裏。居然還能寫出小説。”

    “肯定小説是另一碼事。”

    “不管怎麼説,這回我們是四個人了。”高槻輕嘆一聲,“如何?四這個數字真是正確的不成?”

    

    2

    得知高槻和小夜子關係破裂,是在沙羅迎來兩歲生日稍前幾天。小夜子有幾分歉意似的對淳平如實説了出來。原來小夜子懷孕期間高槻就已有了情人,如今幾乎不再回家。對方是單位女同事。但是,無論説得怎麼具體,淳平都想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高槻另外找女人呢?沙羅降生那天夜裏他還斷言小夜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那又是發自肺腑之言。再説高槻溺愛女兒沙羅,何苦非拋棄家室不可呢?

    “我時常來你們家一起吃飯,是吧?可是根本沒嗅出那樣的味道。看上去和和睦睦,在我眼裏簡直是近乎完美的家庭。”

    “那是不錯的。”小夜子文靜地淡淡一笑,“那也並不是説謊演戲什麼的。不過他是另外有個情人,而且事情已無可挽回。因此我們準備兩相分開。你別過多擔心,那樣肯定更順當些,在各種意義上。”

    在各種意義上,她説。淳平心想,世界上真個充滿着費解的話語。

    幾個月後,小夜子同高槻離了婚。兩人之間達成了幾項具體協議,沒發生任何糾紛。沒有相互指責,沒有意見分歧。高槻離家同情人一起住,沙羅留在母親這裏。每星期高槻去高圓寺看一次沙羅,屆時淳平儘可能作陪,這是三人間的一個默契。小夜子説那樣對我們也輕鬆。那樣更輕鬆?淳平覺得自己老了許多,儘管剛交三十三歲。

    沙羅管高槻叫“爸爸”,管淳平叫淳叔。四人組成了奇特的模擬家庭。每次相見,高槻都一如既往地談笑風生,小夜子也若無其事地舉止自如。在淳平看來,她倒像是比以前還要灑脱。沙羅還理解不了父母離婚是怎麼回事,淳平也沒特別表示什麼,恰到好處地扮演着分配給自己的角色。三人仍像以前那樣開玩笑、談往事。淳平所能理解的,僅僅是這樣的場合對所有人都是必不可少的。

    “我説淳平,”回去路上高槻説,那是一月的夜晚,呼出的氣都是白的,“你沒有目標要和誰結婚?”

    “眼下沒有。”淳平説。

    “有固定戀人?”

    “我想沒有。”

    “怎樣,不想和小夜子在一起?”

    淳平像晃眼睛似的看着高槻的臉:“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對方倒似乎吃驚了,“什麼什麼意思?明擺着的意思嘛。不説別的,我可不希望除你以外的人當沙羅的父親。”

    “就為這個要我同小夜子結婚?”

    高槻嘆了口氣,把粗胳膊搭在淳平肩上:“不願同小夜子結婚?不願當我的後任?”。

    “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像做交易似的談這種事是不是合適。屬於decency①問題。”

    “不是做交易,”高槻説,“同decency也無關。你喜歡小夜子吧?也喜歡沙羅吧?不對?難道這不是最重要的?或許你自有你的一套囉囉嗦嗦的想法做法,這我理解。依我看,不過像是穿着長褲脱短褲罷了……”

    淳平一言未發,高槻也沉默下來。高槻沉默這麼久是很少有的事。兩人吐着白氣,並肩往車站走去。

    “不管怎麼説,你反正是個莫名其妙的傻瓜蛋。”淳平最後説。

    “可以那麼説。”高槻應道,“實際也是那樣,不否認。我是在損毀自己的人生。不過麼淳平,這是奈何不得的事,欲罷不能的事。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我自己也稀裏糊塗,辯解都辯解不了,然而發生了。即使不是現在,遲早在哪裏也要發生的。”

    ①意為體面、禮儀、社會上高尚文雅行為的標準。

    淳平心想,同樣的台詞以前也聽過。“你清楚地説過小夜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沙羅出世那天夜裏説的,是吧?不記得了?説她是無可替代的女人。”

    “現在也同樣,這一點無任何變化。問題是,即使那樣也合不來的情形世上也是存在的。”

    “這麼説了我也不明白。”

    “你永遠都不明白。”説罷,高槻搖搖頭。最後一句話總是他説。

    兩人離婚兩年了。小夜子沒回大學,淳平求認識的編輯把翻譯任務轉給小夜子,小夜子完成得很好。她不但有語言天賦,行文也夠暢達,做事迅速、認真、井井有條。編輯佩服小夜子的工作效果,第二個月便把夠分量的文學翻譯交給了她。稿酬雖然不高,但加上高槻每月送來的生活費,母女兩人生活不成問題。

    高槻小夜子淳平依舊每星期聚會一次,加上沙羅一起吃飯。高槻有急事來不了,那時候就小夜子淳平沙羅三人一塊兒吃。高槻不在,餐桌頓時安靜下來,有了日常生活氣息,也真是不可思議。若有不明真相的人在場,肯定以為是真正的一家子。淳平繼續穩紮穩打地寫小説。三十五歲時出版了第四本短篇集《沉默的月亮》,得了面向中堅作家的一個文學獎。其中與書名同題的短篇還將搬上銀幕。他還利用小説創作間隙出了幾本音樂評論集,寫了關於庭園的專著,翻譯了約翰·厄普代克的短篇集,無不獲得好評。他有了自己的風格,能夠將聲音深邃的迴響和光線微妙的色調置換成簡潔而有説服力的文字。讀者固定下來了,收入也相應穩定了,他一步一個腳印地鞏固了作為作家的地盤。

    淳平一直在認真考慮向小夜子求婚的事,好幾次考慮了整整一夜,天亮仍難以成眠,有一時期幾乎無法投入工作。然而他還是下不了決心。想來,淳平同小夜子的關係自始至終都是由別人決定的,他總是處於被動位置。把小夜子引見給他的是高槻,高槻從班裏挑出兩人,組成了三人小圈子。之後高槻得到了小夜子,結婚、生小孩、離婚,而今又勸淳平和小夜子結婚。當然淳平是愛小夜子的,這點毫無疑問。現在確是同她結合的絕好機會,料想小夜子不至於拒絕他的請求,這點也很清楚。可是淳平認為這樣未免好過頭了。沒辦法不這樣認為。他本身決定的事項究竟何在呢?他困惑不已。得不出結論。後來地震來了。

    地震發生時,淳平正在西班牙為一家航空公司的內部刊物去巴塞羅那採訪。傍晚回賓館打開電視看新聞,出現了房倒樓塌的市區和騰空而起的濃煙,簡直同空襲後的景象無異。播音員説西班牙語,淳平一時判斷不出是哪裏的城市,不過怎麼看都是神户。幾幕有印象的場景撲入眼簾,蘆屋一帶的高速公路塌落下來。

    “你是神户一帶出生的吧?”同行的攝影師説。

    “是的。”

    但是他沒往老家打電話。同父母之間的隔閡實在太深,持續得也實在太久了,已見不到言歸於好的可能性。淳平乘飛機返回東京,繼續往日的生活。電視不開,報紙也不細看。有人提起地震,他就緘口不語。那是來自早已葬送的過去的餘響。大學畢業以來他甚至一步也不曾踏入故鄉那座城市。儘管如此,電視上推出的廢墟還是讓他內心深處的傷痕活生生地呈露出來了。那場巨大而致命的災難彷彿使他的生活發生了靜靜的、然而是來自腳下的變化。淳平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沒有根啊,他想,同哪裏也連不到一起。

    講好去動物園看熊的星期日早上,高槻打來電話。“必須馬上飛去沖繩,”他説,“縣知事答應單獨接受採訪,好容易安排出一個小時。對不起,動物園我就算了,只能你們去了。我不去的話,熊大人也不至於怎麼怏怏不樂吧?”

    淳平和小夜子領沙羅去上野動物園。淳平抱起沙羅讓她看熊。

    “那個就是正吉?”沙羅指着塊頭最大的漆黑漆黑的馬熊問。

    “不,那個不是正吉。正吉塊頭要小些,模樣也更機靈。那是搗蛋鬼敦吉。”

    “敦吉君!”沙羅朝馬熊喊了幾聲。馬熊毫不理會。沙羅轉向淳平:“淳叔,講敦吉的故事。”

    “不好講啊。説實話,敦吉身上可沒有多麼有趣的故事。敦吉是普普通通的熊,和正吉不一樣,不會説話,不會算賬。”

    “可總會有一點好的地方吧?”

    “那的確是的,”淳平説,“你説得對,再普通的熊也總有一兩個優點。對了對了,忘了,這個吉敦……”

    “敦吉!”沙羅尖聲糾正。

    “抱歉。這個敦吉嘛,唯獨抓馬哈魚有兩下子。在河裏躲在大石頭背後,一把就抓一條馬哈魚。抓馬哈魚一定要眼明手快才行。敦吉雖説腦袋不太好使,但比所有住在山裏的熊抓的馬哈魚都多,多得吃不完。可是不會説人話,不能把多餘的馬哈魚拿去城裏賣。”

    “那還不簡單,”沙羅説,“把多餘的馬哈魚跟正吉的蜂蜜交換就行了麼。正吉的蜂蜜也多得吃不完,是吧?”

    “是的是的,正是。敦吉想到的跟你想到的一樣。兩個就拿馬哈魚和蜂蜜來交換,那以後它們兩個就更加互相瞭解了:原來正吉絕不是莫名其妙的傢伙,敦吉也不單單是搗蛋鬼。這麼着,它們成了好朋友,一見面就説好多好多話。互相交換知識,互相開玩笑。敦吉拼命抓魚,正吉拼命採蜜。不料有一天,馬哈魚從河裏消失了,可以説是晴天霹靂。”

    “晴天……”

    “晴天霹靂。突然的意思。”小夜子解釋説。

    “全世界的馬哈魚全都聚在一起商量,決定不去那條河了,因為那條河有專門會逮馬哈魚的敦吉。打那以來,敦吉一條馬哈魚也抓不到了,頂多有時候抓只瘦青蛙充飢,世上再沒有比瘦青蛙更難吃的了。”

    “可憐的敦吉君。”沙羅説。

    “結果,敦吉就被送到動物園來了?”小夜子問。

    “到那一步話還早着呢,”説着,淳平咳一聲清清嗓子,“不過基本上是那麼回事。”

    “正吉沒有幫助有困難的敦吉?”沙羅問。

    “正吉想幫助敦吉,當然想的,好朋友嘛。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助。正吉把蜂蜜白分給敦吉。敦吉説:‘那不成,那樣就靠你的好意活着了。’正吉説:‘別説那種見外的話。假如處境倒過來,你也會同樣這樣做的。不是嗎?”’

    “那是。”沙羅使勁點頭。

    “可是那樣的關係不會長久。”小夜子插嘴道。

    “那樣的關係不會長久。”淳平説,“敦吉説:‘我和你應該以朋友相待。一方光是給予,另一方光是接受,就不是真正的朋友關係了。我下山去,正吉。想在新地方重新試一次自己。如果再在哪裏遇上你,就讓我們在那裏再次成為好朋友。’兩人握手告別。可是下山的時候,不瞭解人世情況的敦吉被獵人用圈套逮住了。敦吉失去自由,被送到動物園來了。”

    “可憐的敦吉。”

    “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都能幸福生活的辦法?”小夜子隨後問道。

    “還沒想起來。”淳平説。

    這個星期日的晚飯,三人照例是在阿佐谷小夜子的公寓裏吃的。小夜子哼着《鱒魚》的旋律煮通心粉、把番茄醬解凍,淳平做扁豆元葱色拉。兩人打開紅葡萄酒各倒一杯,沙羅喝橙汁。收拾好碗筷,淳平給沙羅讀連環畫,讀完時已經到了沙羅睡覺時間,但她拒絕睡覺。

    “媽媽,把胸罩解開。”沙羅對小夜子説。

    小夜子臉紅了:“不行,在客人面前怎麼好那樣。”

    “瞧你説的,淳叔又不是客人。”

    “什麼呀,那?”淳平問。

    “無聊遊戲。”小夜子説。

    “穿着衣服解下胸罩,放在桌子上,再戴上。一隻手必須總放在桌子上不動,看用多長時間。媽媽做得妙極了。”

    “亂彈琴!”小夜子搖頭道,“家裏邊隨便玩玩罷了,在別人面前搞那名堂怎麼成。”

    “不過蠻有意思嘛。”淳平説。

    “求求你,也讓淳叔看看。一次就行。做一次我馬上上牀睡覺。”

    “沒辦法。”説着,小夜子摘下數字式手錶遞給沙羅。“真的要乖乖睡喲!那,説聲預備就開始,看着時間。”

    小夜子穿着一件黑色圓領毛衣。她雙手放在桌面上,説了聲“預備”,然後先右手像甲魚一樣哧溜溜鑽進毛衣袖,在背部做出輕輕搔癢的姿勢。繼而拿出右手,這回把左手伸進袖口,繞脖子輕轉一圈,又從袖口退出,手裏邊拿着白色胸罩。委實敏捷得很。胸罩不大,沒有鋼絲支撐,即刻又被塞入袖口,左手從袖口退出。接下去右手進入袖口,在背部寒寒宰搴地動了動,旋即右手退出,至此全部結束,兩手在桌面上合攏。

    “二十五秒。”沙羅説,“媽媽,好厲害的新記錄。原來最快才三十六秒。”

    淳平鼓掌:“不得了,簡直是魔術。”

    沙羅也拍手。

    小夜子站起來説:“好了,計時錶演結束。按剛才講定的,上牀睡覺。”

    睡前沙羅在淳平的臉頰親了一口。

    見沙羅已發出熟睡的呼吸聲,小夜子返回客廳,對淳平坦白説:“説實話,我耍滑頭來着。”

    “耍滑頭?”

    “胸罩沒再戴。裝出戴的樣子,卻順着毛衣襟滑到了地上。”

    淳平笑道:“狡猾的母親!”

    “人家想創新紀錄的麼!”小夜子眯起眼睛笑道。她已許久沒露出這麼自然的笑容了。時間之軸如拂動窗紗的風一般在淳平心中搖曳。淳平伸手放在小夜子肩上,她馬上抓起那隻手。隨後兩人在沙發上抱在一起,水到渠成地相互摟緊對方的身體,貼住嘴唇。較之十九歲的時候,一切彷彿沒有任何變化。小夜子的嘴唇發出同樣的清香。

    “一開始我們就該這樣來着,”移到牀上後,小夜子悄聲説道,“可你——唯獨你——不懂,什麼都不懂,直到馬哈魚從河裏消失。”

    兩人脱光衣服,靜靜地抱在一起,就像生來初次交合的少男少女一樣,笨手笨腳地互相觸摸對方身體的所有部位。花了很長時間看好摸好之後,淳平這才進入小夜子體內。她迎合似的接受了他。但淳平很難認為這是現實中發生的事,恍惚覺得是在淡淡的天光中走一座永無盡頭的無人的橋。只要淳平身體一動,小夜子就隨之而動。幾次險些一泄而出,淳平勉強才控制住。他覺得,一旦泄出,夢就會醒來,一切就會消失不見。

    這當兒,背後傳來輕微的吱呀聲——卧室門悄然打開的聲音。走廊燈光呈打開的門的形狀射在零亂的牀罩上。淳平欠起身回頭一看,見沙羅背對光站着。小夜子屏住呼吸,收腰讓淳平拔出,然後把牀罩拉到胸部,用手攏一下頭髮。

    沙羅沒哭也沒喊,只是站在那裏,右手緊攥球形門拉手,目視兩人。但她實際上什麼也沒看,目光只是對着某處的空白。

    “沙羅,”小夜子招呼一聲。

    “伯伯叫我來這裏的。”沙羅説。聲音平板板的,猶如直接從夢中擰下來的什麼人。

    “伯伯?”小夜子問。

    “地震伯伯。”沙羅説,“地震伯伯來了,叫醒沙羅,讓我告訴媽媽:正打開箱蓋等着大家呢。還説這麼一講媽媽就曉得的。”

    這天夜晚,沙羅睡在小夜子牀上。淳平拿毛毯睡在客廳沙發上,但睡不着。沙發對面是一台電視,他久久地盯視着電視死去的熒屏。他們就在其背後。淳平心裏明白。他們打開箱蓋等待。他脊背上一陣發冷,過了好久也沒有暖和過來。

    淳平索性不睡了,去廚房做咖啡。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的時間裏,他發現腳下掉着一個癟癟的什麼東西。小夜子的胸罩。仍是做遊戲時那個樣子。他拾起來,搭在椅背上。了無裝飾的、款式簡潔的、失去意識的白色內衣。尺寸不怎麼大。搭在黎明前的廚房椅背上的它,儼然一個匿名證人,一個早已逝去的某段時光所遺留下來的證人。

    他想起剛進大學時的事,耳畔響起在班上第一次見面時的高槻的聲音。“喂,一起吃飯去。”他聲音温和地説,臉上浮現出一見如故的討人喜歡的笑容,彷彿在説這個世界將一天比一天美妙起來。那時我們在什麼地方吃什麼東西來着?淳平記不得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這點倒是可以肯定。

    “幹嘛找我吃飯?”當時淳平問道。

    高槻微微一笑,很自信地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陽穴:“我具有一項才能,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找到地道的朋友。”

    高槻沒説錯,淳平把大號咖啡杯放在面前想道,他確實具有發現地道朋友的才智。但僅僅這樣是不夠的,在人生這條漫長的旅途中,持續愛一個人和發現地道的朋友還是兩回事。他閉目閤眼,開始思考從自己身上通過的漫長的時間。他不願意認為那是無謂的消耗。

    天亮小夜子醒來就立刻向她求婚。淳平決心已定。再不能猶豫了,再不能浪費時間了,一刻也不能。淳平不出聲地打開卧室門,看着裹在被子裏熟睡的小夜子和沙羅。沙羅背對着小夜子,小夜子手輕輕放在她肩上。淳平撫摸小夜子落在枕上的秀髮,又用指尖碰了碰沙羅粉紅色的小臉蛋。兩人都紋絲不動。他在牀旁鋪着地毯的地板上弓身坐下,背靠着牆,守護着睡眠中的兩人。

    淳平一邊眼望牆上掛鐘的時針,一邊思索講給沙羅聽的故事的下文。正吉和敦吉的故事。首先要給故事找個出口。敦吉不應該被輕易送進動物園,必須得救才行。淳平再一次從頭追溯故事的流程,如此時間裏,腦中萌發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並一點點具體成形。

    敦吉心生一計:用正吉採來的蜂蜜烤蜂蜜餅好了。稍經練習,敦吉曉得自己有烤制脆響脆響的蜂蜜餅的才能。正吉拿那蜂蜜餅進城賣給人們。人們喜歡上了蜂蜜餅,賣得飛快。這麼着,敦吉和正吉不再兩相分離,在山裏邊作為好朋友幸福地生活着。

    沙羅想必喜歡這個新的結局,包括小夜子。

    要寫和以往不同的小説,淳平心想。天光破曉,一片光明,在那光明中緊緊地擁抱心愛的人們——就寫這樣的小説,寫任何人都在夢中苦苦期待的小説。但此刻必須先在這裏守護兩個女性。不管對方是誰,都不能允許他把她們投入莫名其妙的箱子——哪怕天空劈頭塌落,大地應聲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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