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一如往常上班去後,剩下來的我就再無事可幹了。我獨自坐在窗邊沙發上,從窗簾縫隙裏靜靜地凝視院子。倒也不是有這樣做的原由,不過是因為無所事事,只好漫無目的地看院子罷了。我想,如此觀看之間,説不定會突然想起什麼。院子裏有許多東西,而我只看一株米櫧樹。那株樹是我小時候栽在那裏的,看着它一天天長大,覺得就像是自己的朋友,不知和它説了多少回話。
那時我也在想,自己大概是在心裏同樹説話來着。説的什麼無從記起,在那裏坐了多久也稀裏糊塗。每次看院子,時間都“吱溜溜”一刻不停地流向前去。但四周已完全黑了,應該在那裏坐了好些時候。驀然回神,聽得很遠的什麼地方傳來異常含糊不清的哼哼嘰嘰般的聲音,一開始竟好像是自己體內發出的,一如某種幻聽,一如身體紡出的黑幕的前兆。我屏息斂氣,側耳傾聽。那聲音隱隱約約然而確確實實地朝我靠近過來。到底是什麼聲音呢?我全然摸不着頭腦,惟覺聲音裏帶有幾乎能使人生出雞皮疙瘩的可怖意味。
少頃,米櫧樹根那裏的地面簡直像有沉重的水即將湧出地表一般一顫一顫地隆起。我大氣也不敢出。地面裂開,隆起的土紛然崩落,從中探出尖爪樣的東西。我攥緊雙拳,目不轉睛地盯視。有什麼事即將發生!爪子鋭不可擋地扒開泥土,地洞眼看着越來越大。繼而,一頭綠色的獸從洞口抖抖地爬了出來。
獸渾身披滿光閃閃的綠鱗,爬出土後身子瑟瑟一抖,鱗片上的土紛紛落下。它鼻子長得出奇,越往端頭綠色越深,鼻尖細如長鞭。只有眼睛同普通人的一樣,讓我心驚膽戰,因為那眼睛裏竟帶有類似完整情感的光閃,無異於我的眼睛你的眼睛。
綠獸緩慢地徑自朝門口靠近,用細細的鼻頭敲門。“嗵嗵嗵”,乾澀的聲音響徹屋子。
為了不讓綠獸發覺,我躡手躡腳走到裏邊的房間。連喊叫都不可能——附近一户人家也沒有,上班的丈夫不到半夜不會回來。從後門逃跑也不可能,房子只有一扇門,而又被怪模怪樣的綠獸敲個不止。我悄然屏住呼吸,靜等綠獸灰心喪氣轉去哪裏。然而綠獸並不罷休,它把弄得更細的鼻頭探進鑰匙孔,“窸窸窣窣”鼓搗起來。片刻,門一下子開了。“咔嚓”一聲門鎖鬆開,門裂了一條小縫。鼻頭從門縫裏慢吞吞地插了進來,好像蛇把腦袋插進來查看動靜一樣從門縫窺視屋裏的情形,窺視了好大一陣子。我心中暗想:若是這樣,索性提刀走去門旁把那鼻頭整個削掉豈不很妙。廚房裏各類快刀一應俱全,但獸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皮笑肉不笑地浮起笑容。“跟您説,那可是是是枉費心機。”綠獸説。綠獸説話的方式感覺上有點奇妙,像用錯了詞似的。“好比蜥蜴的尾巴,無論您怎麼削都一個勁兒長出來,而且越削長得越越長。根根本不管用。”説着,獸久久地轉動眼珠,骨碌碌地轉得活像陀螺。
我心想,這傢伙大概能看透人心,果真那樣,事情就麻煩了。我無法忍受別人看透自己的所思所想,何況對方又是莫名其妙令人毛骨悚然的綠獸。我濕津津地出了一身冷汗。這傢伙究竟要把我怎麼樣呢?存心把我吃掉不成?或者打算把我拖到地裏?不管怎樣,我想,這傢伙還沒醜到無法正視,這也算得一幸。從綠鱗中探出的細細長長的四肢長着長趾甲,從觀賞角度説甚至堪稱可愛。再一細看,綠獸對我似乎並不懷有惡意或敵意。
“理理所當然的嘛!”這傢伙歪起脖子説。一歪脖子,綠色的鱗片便“咔嗤咔嗤”作響,恰如輕輕搖晃放滿咖啡杯的餐桌。“我哪裏會吃掉您呢,不會的。跟您您説,我半點惡意敵意都沒有,怎麼會有有有那玩藝兒呢!”綠獸説。是的,不錯,我所考慮的這傢伙到底一清二楚。
“我説太太、太太,我是來這兒求婚的。知道麼?是從很深很深的地方特意爬上這裏的。千辛萬苦啊!土都不知扒了多少,爪子——您瞧——趾甲都磨掉了。我要是要是要是有惡意的話,何苦費這麼大的麻煩呢!我是因為喜歡您喜歡得不得了才來這裏的。我在極深極深的地方想您來着,想得再也忍受不住了,就就就爬了上來。大夥都勸我別來,可我沒法忍受。這是需要很大勇氣的,生怕您心想我這樣的獸類也來求婚真是厚臉皮。”
可事實上不正是這樣麼,我暗暗想道,竟然向我求婚,臉皮簡直厚到家了!
於是,綠獸的臉頓時現出悲慼,鱗片的顏色像是描摹悲慼似地變為紫色,身體也彷彿整整縮小了一圈。我抱起雙臂,盯視着變小的綠獸。也可能獸會隨着情感的起伏而不斷改變形體。或者它的心——儘管外表醜得嚇人——猶如剛製成的棉花糖一樣柔軟易傷亦未可知。果真如此,我就有獲勝希望了。我打算再試一次。你不是個醜八怪獸類嗎?我再次大聲想道,聲音大得心裏“嗡嗡”發出迴響。你不是個醜八怪獸類嗎?隨即,綠獸的鱗片轉眼成了紫色,眼睛活像吸足了我的惡意似地迅速膨脹,如同無花果從臉上掉落下來,裏面“嘩啦嘩啦”出聲地滾出紅果汁般的淚珠。
我已經不再害怕綠獸了。我在腦海中試着推出大凡能想到的殘忍場面:用鐵絲把它綁在笨重的椅子上,用尖尖的手術鉗一片接一片拔它的綠鱗,把無比鋒利的刀尖在火中燒紅往它軟鼓鼓的粉紅色大腿根劃上好幾道深口子,將燒熱的烙鐵朝無花果般突起的眼珠上狠狠扎去。每當我在腦海裏想出一個如此場面時,獸就好像慘遭其害似地痛苦掙扎、滿地打滾,發出沉悶的悲鳴。有色的淚珠鏈漣而下,黏糊糊的液體狀的東西“啪嗒啪嗒”掉在地板上,耳孔冒出帶有玫瑰香味的灰色氣體,鼓脹的眼睛不無怨恨地盯着我。“太太,求求您了,行行好,別想得那麼狠了!”綠獸説道。“光想都請別再想了。”它傷心地説,“我沒沒有什麼壞心,什麼壞心也沒有的,只是思戀您罷了。”然而我沒有理會他的分辯,並且這樣想道:開哪家子玩笑!你突然從我家院子裏爬出,沒打任何招呼擅自打開我家的門闖進來,不是嗎?又不是我請你來的。我也有權利隨便想我喜歡想的事情。這麼着,我開始想更為殘忍的場面。我使用各種各樣的器械和工具虐待、摧殘獸的身體。大凡折磨活物的方法沒有我不想到的。告訴你,綠獸,你是不大瞭解女人的,這種名堂我任憑多少哪怕再多也想得出。與此同時,綠獸的輪廓漸漸模糊,漂亮的綠鼻子也如蚯蚓一般很快縮了回去。綠獸在地板上痛苦不堪地翻滾,嘴一開一合地想最後對我説句什麼,卻又很難説出,彷彿要告訴我一個十分重要卻又忘了説的過時口信。但那張嘴痛苦地停止了開合,繼而變得模模糊糊,消失不見了。綠獸的形體如傍晚的影子越來越薄,惟獨悲傷的鼓眼睛仍然依依不捨地留在空間。那也沒用,我想,看什麼都無濟於事,你已經什麼都不能説,什麼都不能做了,你這一存在已經徹底完蛋。於是,那眼睛也當即消失在虛空中,夜色悄無聲息地湧滿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