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村上春樹
畫:安西水丸
譯者:美人魚
世界上大部分的貓我都喜歡,但是所有在地面上生存的各種貓兒當中,我最喜歡年紀老的大母貓。這種貓會讓人想起很久沒有使用的大澡堂,在靜悄悄伸展的午後,躺在照滿陽光的走廊後午睡,我喜歡滾到它身邊躺着。然後閉上眼睛,將腦中所有的想法驅離,感覺就好像自己已經成為貓兒的一部份般,聞着貓身上毛的氣味。
貓的毛吸滿了太陽光的温暖,告訴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份,讓我明白了由這些生命中的片片段段,又組成了這個世界的一個部份。在這個空間中存在的事物,在其他空間中也一定存在。我是如此的感覺着。大概要在很久很久以後,其他的場合裏(一個讓人意想不到地方),才會明白吧!“什麼嘛!原來這裏啊!”如此這般。
我最喜歡伸手觸摸那蓬鬆柔軟的毛,在貓兒胖胖的後頸子和圓圓冷冷的耳畔,用同樣的節奏撫摸着,我最喜歡聽貓兒從喉嚨裏嗚嚕嗚嚕發出的聲音。那個嗚嚕嗚嚕聲就好像由遠而近的樂隊般,聲音越來越大。一點一點漸漸增強。
把耳朵附在貓的身軀上,就會聽到夏日終了的海鳴聲般,轟隆隆的聲響。在貓兒柔軟的體內,和呼吸同步上升、下沉。上升、下沉。就像剛誕生的地球一樣。
孩提時代的我在體型上(或者想法上)和年老的貓兒沒有差別。或者可以説是一模一樣吧!我們粘在一塊、水乳交融,一起靜靜地翻身滾動。誰也沒有開口,感覺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一樣。
在那樣的午後,有一個異於我們世界的時間,悄悄地穿過了貓兒的身體。我以孩童細小的手指,在貓毛中感覺到了那時間的流動。貓的時間,就像藏有重大秘密的銀魚,或者像時刻表上沒有記載的幽靈車似地,在貓兒身體深處,以貓形狀的温暖暗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逝。
我配合着貓的呼吸,慢慢地吸氣,又慢慢地吐氣。以一種周圍的人都不會發現的方式,靜靜地呼吸着。是不是碰巧感覺到了貓兒的時間,我並不清楚。我很喜歡這個樣子,貓在,我在,但我也是不在的。
貓兒伸出兩隻前腳,並在一塊,上頭擺上大三角形的下巴,温柔地閉上眼睛。長白的鬍子,有時像想起什麼似地微微顫抖着。庭院的角落裏,白色的波斯菊成羣綻放,當時的季節是秋天了。
不知從遠方何處,傳來小小聲的音樂。遙遠的鋼琴聲。
天空中延伸的雲。像是有人在呼喚誰的聲音。
波斯菊和那小小聲的音樂,還有幾個世界傳來的迴響與貓貓的時間相伴着。我和貓,在隱藏起來沒有人知道的貓時間中,被結合成一體。我喜歡這種貓。年老的、大母貓。
我和這貓兒一起過日子,大概是在剛上小學六、七歲的時候開始。它的名字叫“緞通”。“緞通”是指中國的上等綢緞。
大概是因為它的毛綿密鬆軟、花色交雜十分美麗,所以父親才會想給它取這麼一個怪名字。
我在此之前,都還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詞語存在。
“緞通”是一隻成熟而且聰明的貓。
就算在桌上擺上了魚,就算它的肚子餓得發荒,除非是裝在他專用的盤子裏,否則它絕對不會下手。這樣的貓——就算説人也可以——實在是很少見。
這貓的年紀大了,是因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才到我們家來。來到家裏之後,貓兒曾經兩次步行一個小時以上回到以前的飼主(留鬍子的醫生)家。
一到早上,發現貓不見了。它是怎麼記住這大大小小的道路,沒有人明白。因為它是被裝在箱子裏,放在腳踏車的貨物架上載過來。但是這隻貓沒有迷路,又回到了以前飼主的家中。穿過鐵路平交道、越過一條河川。所以,正如我剛才説的,它是隻頭腦聰明的貓。
但是,在第二次它又被放在腳踏車的貨物架上,帶回我家時,貓兒終於領悟到了這裏是自己新的居所。從此以後,也就不再到別的地方去了。在我家安身,叫着“緞通”這個不像貓名的奇怪名字,變成了我的朋友。
也許是因為我沒有其他兄弟吧,我從學校回來就一直和它玩耍。我從貓的身上學到了許多事,關於如何平等對待生命的重要事情。例如——幸福就是温暖而柔軟的東西,這無論走到哪裏都説得通,這一類的事情。
那隻貓軟綿綿的,有着美麗的毛皮。
吸滿了過去(現在也是一樣繼續浮在空中)的太陽温暖柔香,閃耀着絢麗的光芒。
我的指尖在花色繁複的地圖中前進,回溯在剛形成的記憶之河中,橫躺在一眼望不盡的寬廣生命原野中。
就是這樣,到了今天,我對所有在世界上存在的各種貓兒當中,要説的話,我最喜歡的是年紀老的大母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