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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9

    差不多3個小時過後,她才睜眼醒來。醒來後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頭緒,又花了5分鐘。這時間裏,我兀自抱攏雙臂,目不轉睛地看着水平線上飄浮的厚墩墩的雲絮,看它們變換姿影,向東流轉。

    過了一會,當我回轉頭時,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體,一邊抑制胃底殘存的威士忌味兒,一邊木然地仰視着我。

    “誰……你是?”

    “不記得了?”

    她只搖了一下頭。

    我給香煙點上火,抽出一支勸她,她沒有搭理。

    “解釋一下!”

    “從哪裏開始?”

    “從頭啊!”

    我弄不清哪裏算是頭,而且也不曉得怎麼説才能使她理解。或許出師順利,也可能中途敗北。我盤算了10分鐘,開口道:

    “熱固然熱,但一天過得還算開心。我在游泳池整整遊了一個下午,回家稍稍睡了個午覺,然後吃了晚飯,那時8點剛過。接着開車外出散步。我把車停在海邊公路上,邊聽收音機邊望大海。這是常事。

    “30分鐘過後,突然很想同人見面。看海看久了想見人,見人見多了想看海,真是怪事。這麼着,我決定到爵士酒吧去。一來想喝啤酒,二來那地方一般都能見到朋友。不料那些傢伙不在。於是我自斟自飲,一個小時喝了三瓶啤酒。”

    説到這裏,我止住話,把煙灰磕在煙灰缸裏。

    “對了,你可讀過《熱鐵皮房頂上的貓》?”

    她不予回答,眼望天花板,活像被撈上岸的人魚似地把毛巾被裹得嚴嚴實實。

    我只管繼續説下去:

    “就是説,每當我一個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滿以為腦袋裏會馬上咔嚓一聲而變得豁然開朗。當然實際上沒這個可能,從來就沒有聲音響過。於是一會兒我就等得心煩意亂,往那小子家裏打電話,打算拉他出來一塊兒喝。結果接電話是個女的。……我覺得納悶,那小子本來不是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間裏領進50個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電話也肯定自己來接。明白?

    “我裝作打錯電話,道歉放下。放下後心裏有點怏怏不快,也不知是為什麼。就又喝了瓶啤酒,但心情還是沒有暢快。當然,我覺得自己這樣是有些發傻,可就是沒奈何。喝罷啤酒,我喊來傑,付了賬,準備回家聽體育新聞,聽完棒球比賽結果就睡覺。傑叫我洗把臉,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過臉就能開車。沒辦法,我就去衞生間洗臉。説實話,我並沒有洗臉的打算,做做樣子罷了。因為衞生間大多排不出水,積水一窪,懶得進去。出奇的是昨晚居然沒有積水,而你卻倒在地板上。”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攙出衞生間,挨個問滿屋子的顧客認不認得你。但誰都不認得。隨後,我和傑兩人給你處理了傷口。”

    “傷口?”

    “摔倒時腦袋給什麼稜角磕了一下。好在傷勢不重。”

    她點點頭,從毛巾被裏抽出手,用指尖輕輕按了按傷口。

    “我就和傑商量如何是好。結論是由我用車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來的有錢包、鑰匙和寄給你的一張明信片。我用你錢包的款付了帳,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來這裏,開門扶你上牀躺下。情況就是這樣。發票在錢包裏。”

    她深深吸了口氣。

    “為什麼住下?”

    “為什麼把我送回之後不馬上消失?”

    “我有個朋友死於急性酒精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忌後,道聲再見,還很有精神地走回家裏,刷完牙,換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經變涼死掉了。葬禮倒滿夠氣派。”

    “……那麼説你守護了我一個晚上?”

    “4點左右本想回去來着,可是睡過去了。早上起來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罷。”

    “為什麼?”

    “我想至少應該向你説明一下發生過什麼。”

    “倒還滿關心的!”

    她這話裏滿是毒刺。我縮了縮脖子,沒加理會,然後遙望雲天。

    “我……説了什麼?”

    “零零碎碎。”

    “是什麼?”

    “這個那個的,但我忘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閉目閤眼,喉頭裏一聲悶響。

    “明信片呢?”

    “在手袋裏。”

    “看了?”

    “何至於。”

    “為什麼?”

    “沒什麼必要看嘛!”我興味索然地應道。

    她的語氣裏含有一種讓我焦躁的東西。不過除去這點,她又帶給我幾分繾綣的心緒,和一縷懷舊的温馨。我覺得,假如是在正常情況下邂逅,我們説不定多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然而實際上,我根本記不起在正常情況下邂逅女孩是怎麼一種滋味。

    “幾點?”她問。

    我算是舒了口氣,起身看一眼桌上的電子鬧鐘,倒了杯水折回。

    “9點。”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直起身,就勢靠在牆上一口喝乾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夠量。要是我篤定沒命。”

    “離死不遠了。”

    她拿起枕邊的香煙,點上火,隨着嘆氣吐了口煙,猛然把火柴桿從開着的窗口往港口那邊扔出。

    “遞穿的來。”

    “什麼樣的?”

    她叼着煙,再次閉上雙眼。”什麼都行,求求你,別問。”

    我打開牀對面的西服櫃,略一遲疑,挑一件藍色無袖連衣裙遞過去。她也不穿內褲,整個從頭套了進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鍊,又嘆了口氣。

    “該走了。”

    “去哪兒?”

    “工作去啊!”

    她極不耐煩地説罷,搖搖晃晃地從牀上站起。我依然坐在牀邊,一直茫然看着她洗臉、梳頭。

    房間裏收拾得倒還整齊,但也是適可而止,盪漾着一股類似無可奈何的失望氣氛,這使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張墊席大小的房間一應堆着廉價傢俱,所剩空間僅能容一個人躺下。她便站在那裏梳頭。

    “什麼工作?”

    “與你無關。”

    如其所言。

    一支煙燃完了,我仍一直沉默不語。她背朝着我,只顧面對鏡子用指尖不斷擠壓眼窩下的青暈。

    “幾點?”她又問。

    “過了10點。”

    “沒時間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説着,開始往腋下噴灑霧狀香水。“當然有家的吧?”

    我道了聲“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牀沿不動,再次觀望窗外。

    “到什麼地方?”

    “港口附近。怎麼?”

    “開車送你,免得遲到。’她一隻手緊握髮刷,用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着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來,心裏肯定暢快。但她沒哭。

    “喂,記住這點:我的確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麼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責任。”

    説罷,她幾乎事務性地用發刷柄啪啪打了幾下手心。我沒做聲,等她繼續説下去。

    “是吧?”

    “或許。”

    “不過,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覺的傢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麼也沒做呀!”

    她停頓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動情緒。

    “那,我為什麼身子光光的?”

    “你自己脱的嘛。”

    “不信。”

    她隨手把發刷往牀上一扔,把幾樣零碎東西塞迸手袋:錢包、口紅、頭痛藥等。

    “我説,你能證明你真的什麼也沒做?”

    “你自己檢查好了。”

    “怎麼檢查?”

    她似乎真的動了氣。

    “我發誓。”

    “不信。”

    “只能信。”我説,心裏大為不快。

    她再沒説下去,把我逐出門外,自己也出來鎖上門。

    我們一聲不響地沿着河邊小路行走,走到停車的空地。

    我拿紙巾擦擋風玻璃的時間裏,她滿臉狐疑地慢慢繞車轉了一圈,然後細細盯視引擎蓋上用白漆大筆勾勒的牛頭。牛穿着一個大大的鼻栓,嘴裏銜着一朵白玫瑰發笑。笑得十分粗俗。

    “你畫的?”

    “不,原先的車主。”

    “幹嘛畫牛呢?”

    “哦——”

    她退後兩步,又看了一氣牛頭畫,隨後像是後悔自己多嘴似地止住口。

    車裏悶熱得很。到港口之前她一言未發,只顧用手中擦試滾落的汗珠,只顧吸煙不止——點燃吸上兩三口,便像檢驗過濾嘴上沾的口紅似地審視一番,旋即按進車體上的煙灰盒,又抽出一支點燃。

    “喂,昨晚我到底説什麼來着?”臨下車時她突然問道。

    “很多很多,嗯。”

    “哪怕一句也好,告訴我。”

    “肯尼迪的話。”

    “肯尼迪?”

    “約翰.F.肯尼迪。”

    她搖頭嘆息:

    “我是什麼也記不得了。”

    下車之際,她不聲不響地把一張千元鈔票塞進後望鏡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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