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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西伯利亞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闊葉林和針狀的黑松林混交地帶,微風吹過,迎着陽光的葉片閃爍白熾的光斑,背陰處好似招魂的紙幡。白和綠毫無規律地交替着,好像地獄和天堂的旋轉風車,令人無法長久地對視。

    米哈林穿着橙紅色緊身衣,在灰暗逐漸濃重的森林裏,像火苗一般跳動着。遭遇海難的船員通常都穿這種色彩鮮豔的衣服,以嚇走鯊魚和吸引飛機救護人員的目光。

    米哈林一團紅色弧光在叢林中出沒,頭髮已經被松針翠綠的汁液染成青果色,只有下頜新萌出的鬍鬚,還頑強地保持着人類應有的黑色屬性。上臂由於持久地攀援,已經有些像猿類了,每一根指爪鋒利無比,肌肉膨起,韌帶有一種懸垂的彈性。

    米哈林撫摸着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為不解。按説像他這樣的人,是不配有肌肉和力量的。但它們像雨後的蘑菇圍着樹根那樣,在他細弱的骨頭周圍生長出來,無數次地供給他爆發的力量,讓他躲過蝗蟲般的子彈,像真正的野獸那樣,片刻間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嚇出來的。米哈林對自己説。

    可是他還有什麼害怕的事情嗎?他連死都不怕,他是“人獸”。

    “人上人”樂園的老闆用肥胖的手指,點着那張雪白的有凹凸花紋的仿羊皮紙契約,讓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他對這些生死條文掃都沒掃一眼。唯一留在印象裏的是,老闆沉重的鑽戒將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紋。

    吃的不錯。甲方,當然就是老闆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這樣的人獸,提供相當豐盛的早餐和晚餐,這樣才能保證人獸們在劇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不至於很快喪生。當然,也供應他們質地優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過顏色是令人恐怖的橙紅。

    米哈林看了看巖縫中的太陽,他不要手錶。時間對他有什麼意義呢?他尤其怕看到手錶上的日曆,那些數字會提醒他記起自己還是人。他艱難地爬起來,不能歇息得太久。老闆在每個人獸身上都懸掛了記步器,每天必須行走到規定的數目,才能領到藥品。米哈林很理解老闆,當然了,如果人獸們都憑藉自己對地形高度熟悉的特長,把橙紅色的身軀隱藏在山洞裏,獵人們就會無功而返。長久下去,“人上人”樂園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獸們聚餐和睡覺的小屋,坐落在密林邊上,是有特殊安全標記的半地下室結構,冬暖夏涼。每天晚上大家見面的時候,彼此都微笑着點頭問好,露出掩飾不住的興奮心情。是的,又活過了一天、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將得到一份比口糧更珍貴的藥物。飯菜經常會剩,有些人永遠不會回來吃最後的晚餐,他們倒在獵人們的長短步槍之下,金燦燦的銅殼子彈鑲嵌在他們的胸膛、顱腦或是其它一些致命的地方。不過減員總能很快補上,人獸的來源很充裕。

    老闆還是很仁慈的。他與獵人們簽有嚴格的合同,規定每位獵人槍殺的人獸數量,最多不得超過3名。也就是説,假如今天進園了10位獵人,無論他們的槍法多麼高明,最多隻會消失10名人獸,大多數人獸將安然無恙。

    還有許多更人道的規矩。比如人獸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區內盡情嘻戲,放心大膽地休養生息。老闆經常對人獸進行躲避槍殺的求生訓練,請教官指導人獸如何在溝壑中隱沒身軀,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腳印……尤可尊敬的是,老闆為每位人獸配備了一架與狩獵者性能同等優異的高倍望遠鏡。在獵人發現人獸的同時,人獸也同步發現獵人。一場高質量的獵殺與反獵殺遊戲,在蒼茫林海展開。

    每位獵人進入“人上人”一次的門票是15萬美元。這當然是一個讓普通人休克的數字。但來到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們是從莫斯科來的神秘人物。獵人們也很通情達理,對提高人獸的自我防衞能力,大加讚賞。這使得狩獵和殺戮的過程,更充滿了趣味與挑戰。

    米哈林是一位資深的人獸了。和他一道進園的夥伴,白骨已經被螞蟻雕上花朵,但他還是一個零件不少地活着,真是悲哀無奈的事情。有時他很想一個跟頭栽到狩獵者的槍口下面,一了百了。他知道這是幻想,因為身體完全不聽他的指揮,一到關鍵時刻,手和腳就會本能地飛快逃逸。俄羅斯人有獵殺野獸的習慣,殺死一頭大的動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讓人久久興奮。但獵人們雖然有錢,一般缺乏經驗。在久經考驗的米哈林面前,他們太嫩了,有一次,一位獵人打了幾千發子彈,卻連一根汗毛都沒有收穫。米哈林悲憫他們,看不起他們。

    走吧。米哈林,我們該上班了。再有5分鐘,就超過了安全時間,隨時都可能有槍對準我們。新遞補進來的人獸,一邊緊着橙紅色的鞋帶,一邊往外走。

    從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條長50碼的小路。你必須在安全保護的有效時間內,通過小路。這是一段裸露的火線,獵人的子彈隨時可以從任何方向飛來。

    米哈林依舊淡然地喝着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這種熟悉的味道使他想起逝去的父母和還活着的妻子兒女。他的神經已經被死亡擊穿得像刪節號,很難有連貫的思維。糊牛奶,幫了大腦的忙,他用匙子颳着碗底。

    我們走了,米哈林。但願晚上我們還能圍在一起吃飯。其他人獸烏鴉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幹了最後的牛奶,鎮定地看了一眼50碼以外的林子。朝陽的光線像無數蛛絲,在樹葉間抖動。那些新來的狩獵者,此刻正在樂園豪華的飯店,摟着樂園配備的小姐,做美夢呢。放蕩的小姐是人獸的朋友,她們把獵人纏在牀上,就為人獸爭得了生存的時間。

    米哈林很想這樣聞着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裏呆到生命的盡頭。但是,他必須到密林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給,奔跑是一個出色的人獸應有的品格。用奔跑吸引獵人的注意,然後避開他們發紅的槍管,你就又從死亡手裏贏得了一天。

    現在已經超過安全時間3分鐘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這50碼無遮掩的土地上,可以毫不費力地將這隻最老的人獸幹掉。

    米哈林沉着地把袖口的橙紅色絲繩又緊了緊,這樣潛伏在樹林裏的時候,小蚊蟲就難以騷擾他了。

    他動如脱兔,簡直是眨眼間就沉入了莽蒼的綠色。無論他在陰暗的地下室裏,把死亡如何地不當一回事,聞到了那些在夜裏新長出來的綠葉,在陽光下處女般的味道,就不由自主地想活下去了。

    這一天很順利。米哈林成功地躲過了三次圍剿。在望遠鏡裏看到獵人們沮喪的嘴臉,米哈林很同情他們,假如可能,他甚至想命令一隻西伯利亞豹子倒在獵人的槍口下,好給遠道來的客人一點補償。

    現在,快到了吃晚飯的安全時間。遠處,騎着快馬的穿白衣服的醫生和穿黑衣服的樂園廚子,帶着他們的貨物,就要到達小屋了。

    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潮濕的空氣在腳下滾動。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林用肉眼看到的,是用經驗感覺到的。此刻,他又到了那段50碼的危險地段,但它已不再是致命的小道,而是平安坦途。人獸們從各自的潛伏之地站起,大搖大擺地向小屋走去。

    米哈林沒有手錶,但確切地知道,已經進入安全期了。他熱切盼望的時刻就要來臨,和早上離開時一樣,他飛快地跑過裸露的50碼禁區。

    一架高檔夜視儀,瞄準了弓着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經進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腳也已抵達門檻的時候,槍聲響了。

    人獸們默默地看着米哈林倒在血泊中,傷口像一眼紅色噴泉。

    獵人跑過來,看着米哈林奔湧的血液,感到異常滿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説點什麼,這才是“人上人”最大的別緻與享受之處。假如你打死了一隻老虎,當然要比打死一名人獸光彩得多,可是,你能同垂死的老虎説話嗎?

    獵人一時間不知説什麼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漸散亂的眼光盯着白衣和黑衣,就説,喂!你是不是想吃今天晚上的牛排?我可以餵你。

    米哈林吐着血泡説,你……犯規了……時間……

    獵人説,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規的話,怎麼能打着你呢?我已經是第三次到這座美妙的林子來,打不着你,是我的心病。你是這裏最老的灰狼,不用點計策,哪裏能殺了你?!雖然我將為此付出一大筆違章費,但值得。

    米哈林説,……謝謝你……你幫我……結束了苦難……獵人説,我特別注意沒有打傷你的頭部,保持了它優雅的完整。我無數次地在望遠鏡裏觀察過你的頭顱,它令我羨慕不已。你一定有一位非常疼愛你的母親,才把你的頭形睡得這樣美觀。你放心,我會讓她的手藝永存,我將把你懸掛在我的客廳牆壁上,做一個別致的花瓶,插滿純潔的百合。

    米哈林對這番充滿感情的話無動於衷,只是焦慮地問,幾點了?

    獵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轉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從哪裏得來助力,居然把話説得很完整……我已經完成了……我還活……今天的報酬……給我……補品

    隨着每一個單詞的吐出,都有碩大的血泡膨出。

    1父

    白衣人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藥箱裏取出一支針劑,注射進米哈林漸漸萎縮得像棉線一樣鬆軟的血管。

    米哈林的嘴角翹起來説,哦,好極了。這就公平了……願我們在地獄裏再見……

    他的胸口不再流血。所有的血已經流盡。

    獵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藥?

    白衣人説,毒品。他們都是因為吸毒吸到走投無路,才來當野獸的。

    沈若魚重重地合上了這本紀實性的刊物。這個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這樣痴迷嗎?!

    想不通。

    沈若魚年輕的時候在西藏當軍醫。高原除了留給她一身病痛以外,還饋贈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齡,都按一年半計算。這話説起來有些繞嘴,換個説法就是,一斤糧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魚突然擁有了和年齡不相稱的工齡,使她在40歲的時候,辦了退休手續。

    遊手好閒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個人精力充沛,身體健康,除了操持家務以外,每天像個充氣過足的籃球,走路的時候急得噔噔作響。

    必須要找活幹,把多餘的力氣宣泄出去,就像一個人發了高燒,要喝薑湯發汗,把燒退了,渾身才舒暢。

    她到公園裏去學過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氣息奄奄日薄西山。從他們的臉上看到拼命與年齡掙扎的表情,與他們共舞,反倒更清晰地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她練過字畫,手藝學得不怎麼樣,天天為這樣一件事發愁——當你學到可以自鳴得意但又沒人欣賞的時候,大批作品將如何處置?

    對於一個徐娘半老又無生計所迫的女人來説,可乾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單純是為了消磨時間,她考慮過賣冰棍或是賣晚報。

    先向門口賣冰棍的老太太打聽行情,老人一反平日賣冰激凌時的和藹,面目猙獰地説,你要是想賣冰棍就得到遠處去,從這根電線杆子到那邊的公共廁所,都是我的地盤……

    沈若魚暗暗而退。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氣,都已被割據。

    她轉而開始動賣晚報的主意。守着交通要道,不遠處就是巍峨的火車站,流動人口的數量煞是可觀。這一次她不再同街頭的小販打交道,直接到了受理報刊批發業務的郵局,笑容可掬地問工作人員,賣報需辦什麼手續?

    面容清癯的小姐説,錢。

    沈若魚説,怎麼交?

    小姐説,你不是要賣報嗎?要賣報就先得買報,你明天打算賣掉多少報。就在我們這裏登記買多少報,然後交錢。明天下午到這裏來領報,我看您歲數也不小了,腿腳大概也不利落。能早來一刻是一刻,賣報打的就是個時間差。你比人家能早上貨半小時,也許就能多賣出100份報……

    面對小姐的諄諄教導,她頻頻點頭,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從猩紅滴血的嘴唇裏,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沈若魚摩拳擦掌,預備掙個開門紅。到了下午,正打算衝出家門的那一瞬,電話鈴突然響了。

    一個人在家,電話線就是延長的神經纖維。她立即撲向電話。

    我是簡方寧。沈若魚,你家的電話號碼還真沒變呵,我本來只是想試試,沒想到一撥就通了。

    是你啊方寧。電話號碼沒變可不是什麼好事,它説明我們家的住房條件一直沒有改善,離到達小康還遠着呢。嗨,你看我説這麼多廢話幹什麼,你大老遠地打了長途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有什麼話你就快説好了。

    這個電話已經不是長途了,我已經轉業到你所在的這個城市。

    這太好了。可我記得你不是這個城市的人啊?

    潘崗是啊。嫁雞隨雞。

    還是那個潘崗!你怎麼還沒離婚啊?

    若魚,你這個烏鴉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崗,可他是個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不是天下奸人終成眷屬。

    我不跟你爭了,好在以後我們同在一片藍天下,有無數可以爭執的機會。告訴你我的工作地址,一所特殊的醫院。

    不要故弄玄虛,方寧。醫院只有大和小的區別,沒有什麼特殊的。你這話,唬唬外行還行,要知道我也當過醫師。

    若魚,我當這個院長,一點底也沒有。也許我會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訴苦,先説好了,不許煩啊。

    我不會煩。我現在一天就巴着這個世界上多幾個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頭潑一盆冷水,讓我精神振作。聽一個漂亮的女人訴苦,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你什麼時候打電話來都可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覺,我也會把他推開,聽你鳴冤叫屈……

    謝謝你,若魚。我們已經認識了20年,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兒紅。我們不用嘮嘮叨叨地從頭説起,只聽一個話頭,就可以揪到尾巴。人在30歲以後,大概再也交不到最好的朋友了,就像女人過了最佳年齡,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問你,到底分到一個什麼醫院去了?張口閉口是女人和生育,該不是婦產醫院吧?

    若魚,你把電話拿穩一點,不要讓聽筒掉下來砸了你的腳面。我分到一家戒毒醫院,當院長。

    沈若魚説,喔,方寧。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種以前叫作鴉片現在叫作嗎啡和海洛因的玩藝作鬥爭麼?你打算作一個女林則徐?

    在某種程度上講,比林則徐還困難。他只是把鴉片燒掉,而我們要把那些吸鴉片的大煙鬼挽救過來。

    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大煙鬼,他們是不是長得很可怕?

    一句話形容不了。我剛開始進入這個醫院,一切從零開始。我想這是天下最奇特的醫院,不過你從部隊一下來,就給你一個院長乾乾,還挺信任你的。這是一所很小的醫院,院長其實和一個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醫院都不同。一切從頭來,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勇氣。但你知道我的脾氣,我願意一……哎呀……

    怎麼啦?

    沒怎麼,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經黑下來。

    時間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滿天都是烏雲。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嗎?

    孩子……還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户上已經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現在才上五年級。若魚,你在聽嗎?”…你的煤氣爐上是不是燒着肉?

    怎麼,你聞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爐子上倒是沒有燉肉,只是在郵局的櫃枱裏,有我預訂的報紙,我要趕緊去拿。

    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聽不明白?

    這是一件雖然沒有你的戒毒醫院複雜,但也要説半天的事情。等我閒下來再給你講,好嗎?

    掛了電話。看窗外,已是暴雨傾盆。

    沈若魚舉着雨傘,夾着雨布,拎着裝滿鋼鏰兒(這是昨天晚上就換好了的,預備給買報的人找錢)的書包,進了郵局的門。

    冷若冰霜的小姐説,您預訂的這報還要呢?

    她説,那是當然。我已經和街坊四鄰説了,請他們專等着買我的報,算是捧個人場。

    小姐高深地點點頭説,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這大風大雨的晚半晌,還堅貞不屈地等着買您的報,算好了,再打出個三份五份的富餘,然後您把報紙數出來,再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這兒吧.有收廢紙的來了,我替您賣了,該給您多少錢,一分也不會少了您的。省得您黑燈瞎火地抱着這一大堆紙,一出門遇着小溝,摔個大馬趴。

    沈若魚臉上露出割捨不下的神情,説要是我賣賣試試呢?

    小姐説,不是我説您,都這個時辰了,您還賣晚報呢,只怕送都沒人要。

    沈若魚説,咱們的廣大人民大眾,還沒小康到您説的那個程度吧?

    小姐説,要説富裕,還真沒到白給都不要的地步。只是這報紙不比別的,時效性特強。該買的都買了,沒買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餅。

    沈若魚説,我還是自個抱着走吧。遇到水坑,還能墊墊腳。放在這兒,看佔了你們的地方。

    小姐説了一句,還挺財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魚訕訕地抱着紙走了。

    那許多報紙,使她家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包裹東西的時候,總看到同一條新聞。

    可憐沈若魚仍舊像一個荷爾蒙分泌亢盛的小夥子,找不到所愛的對象,每天躁動不止。

    丈夫關切他説,你不是提前進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説,六七天癸竭。還真快了。

    丈夫驚道,那你最好回你孃家去養。這樣鬧騰,大家都受不了。

    她説,你也不能轉嫁精神危機啊。同甘苦,共患難,相濡以沫,才像一條戰壕的戰友。

    先生從第二天開始,施行新戰術。

    他大量地購買婦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從皮包裏往外甩雜誌,封面上的俊男靚女在地毯上擠成一坨,好像馬路邊的小攤。

    沈若魚説,什麼意思?

    他説,讓你開闊眼界,與沸騰的生活同步。

    沈若魚説,我早已過了青年的範疇,可不想扮個老天真。至於婦女刊物,不是教你怎樣打扮得魅力奪人,就是為對付第三者出謀劃策,我的模樣,想你多年來已是熟視無睹。至於第三者的問題,關鍵在你能不能保持晚節了。

    丈夫並不氣餒,説,那我給你買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裏?其後的一段日子裏,肆無忌憚地往家裏搬文學書。

    有一天,沈若魚對他説,你不要老買這些名著給我看,煩請你給我買一些二流、三流以至等外品的東西看看。

    丈夫説,我不懂你的意思。現在外面正在掃黃打非,你該不是示意我給你弄一些糟粕來自娛吧?

    沈若魚痛心疾首地説,你怎麼能把革命羣眾想得這樣骯髒?我能連這麼起碼的階級覺悟都不具備了嗎?同志,真辜負了我多年對你的信任。

    丈夫説,假如我理解得不錯的話,你是要看一些中間水準的嗎?

    沈若魚説,你説對了。大師們讓我氣餒,只有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氣。

    丈夫嚇了一大跳説,你想幹什麼?

    沈若魚説,請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説,噢噢,對不起,原來是我想錯了。向你道歉。

    沈若魚説,你想得一點也沒有錯。我們畢竟在一個鍋裏吃了這許多年的飯,知我者,莫過於你。

    先生説,你真的打算一試。

    沈若魚説,是。

    失敗了怎麼辦?這不是是個人就可以試一把的。先生憂心仲忡地説…

    愣了半天先生又説,從投資的角度看,不妨一試。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筆一紙足矣。

    沈若魚説,是的。經營風險幾乎等於零。除了我的腦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其它物資投入。

    先生説,好啊,不管你寫什麼都好,只要你一天別像夢遊似的就行。

    沈若魚開始向報刊雜誌投點小稿件,也許是因為她未經過任何正規的文學訓練,主觀上也沒有想一鳴驚人的動機,文字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坦率和樸素,居然就旗開得勝,豆腐塊大的文章不斷見報,並沒有經歷一般文學青年或是文學中年初學寫作時的種種磨難,漸漸地也有了些校蝴聲,有雜誌向她約稿了。

    沈老師,我覺得在您所有的文章裏,寫醫院是最傳神的。年輕編輯逢人就叫老師。

    童子功。沈若魚半是謙虛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給我們的讀者,寫寫醫院白色帷幕之後的故事呢?要知道,現代人越來越惜命,只要一沾保健的邊,糖水都能賣出蜂王漿的價。您的筆,只要一寫到醫院,就透出消毒水的味兒,別人比不了。

    可醫院就那麼點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鮮事呢?沈若魚雖説認為編輯説得對,但自己肚子裏的存貨有限,想不出新角度,發愁道。

    醫院也是在不斷變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麼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生活。編輯循循誘導。

    千不該萬不該,沈若魚一時衝動,脱口而出,我有個朋友在戒毒醫院……

    那太好了!您就寫寫戒毒醫院吧,咱們一言為定!編輯興奮得兩眼放光。

    沈若魚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對戒毒醫院知道多少?如今誇下海口,如何交差?當然可以出爾反爾,對編輯説自己當時信口開河,完全不算數。但以她當過軍人的性格,君子一言,應是導彈也追不上。實施起來,頭一關要過的就是先生的盤問。沈若魚便抖擻精神,整治了一桌好飯菜。她始終認為,在大腦的決策過程中,胃是極為重要的參與者。

    先生吃得嘴角鬍鬚都油光光之後説,你有什麼陰謀詭計,現在是公開的時候了。

    沈若魚大喊冤枉説,我不過是想寫一個醫院。

    寫吧。先生説,在你還不是輕車熟路?

    沈若魚説,不,我想寫一個新奇的醫院。

    先生説,什麼醫院?醫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魚説,戒毒醫院。

    先生説,那是個人們躲都躲不開的地方,你這是為什麼?

    沈若魚説,好奇。

    先生説,好奇就有那麼大的力量?

    沈若魚説,是的。我當了這麼多年的醫生,可我想不出來戒毒醫院是個什麼景象。瓦特因為好奇,發明了蒸汽機車。牛頓因為好奇,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

    先生説,就算好奇,你一個平頭老百姓,誰會把情況告訴你?

    沈若魚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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