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方寧在一大羣醫生的簇擁下,儀態萬方地出現在病室。
原本熟悉的人,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就有了格外的風采。
不算太狹小的房間,壅塞了太多的人,這些人又都穿着雪自的衣衫,和白牆相互反射着白光,讓人恍惚置身子雪原和冰峯之間,有一種威嚴的壓力。簡方寧就是這冰雪王國不可一世的女王。
要不是周圍聚了這許多的人,範青稞真想撲過去抱住她。從昨天到今天,積攢了太多的知心活,一吐為快,但見簡方寧臉上拒人千里的矜持,知道此刻不是講話的時候,只得扮一個奉公守法的病人,老老實實盤腿坐自個兒牀上。
簡院長,這是昨天入院的三位病人,他們的病歷。蔡生把亮閃閃的夾子遞過。
我剛才已經看了,給他們用0號方案,簡方寧簡短地指示。都用嗎?40牀,程度比較輕……蔡生説。
在各種情況下取得經驗。簡方寧權威地説。
是。蔡生畢恭畢敬地答道。
好,就這樣吧。我們到下個病室。簡方寧説着,率先走出,大家緊跟着魚貫而去。
滿屋子人鬆了一口氣,也很失望。
也太不拿咱哥們姐們的身子骨當回事了,連正眼都沒撩咱一下,我都這麼不耐看了嗎?莊羽萬分沮喪。
引不起院長的注意,是好事,只有重病人才會特別關照。但願她一直別對我另眼看待,支遠説。
突然,簡方寧復歸。龐大的醫生羣體,不知院長有何新指示,緊跟着像沉重的磨盤一般,緩緩旋轉回來。
範青稞以為簡方寧聽到了莊羽甩的閒話,要給她一個教訓。沒想到簡方寧當着眾多的醫生,對她説,40牀範青稞,等我查完了房,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醫生中起了小小的騷動。
範青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好,幸好簡院長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應,率着隊伍,揚長而去。
你和院長什麼關係啊?莊羽充滿妒忌地問。
沒什麼關係啊,就是我來住院,親戚説認得這裏的院長,打個招呼好留着牀位。就這。範青稞不知簡方寧打算如何解釋這件事,姑且答道。
真那麼一般啊?我看可不像。你是第一次住院,還不曉得這裏的規矩,院長室可不是隨便去的。那是院長的閨房,特殊的人才能入內。莊羽説。
是啊?範青稞支吾着。
嘎,不管怎麼着,你一會兒見了院長,把那個什麼0號方案問清楚,聽到了沒有?咱們都用這法子戒毒。好像你的危險還最大。蔡生提了你不一定適合,叫院長給否了。咱們死也當個明白鬼,你説是不是啊?
範青稞點頭稱是。
你還聽不聽我的故事了?我才講了20集。莊羽又來了精神。
隨你吧。範青稞面帶懶散地回答。她已經看出了莊羽生性無常。若是露出特別上心的模樣,她就洋洋得意賣關子。你要是漫不經心,她就使出渾身解數,撩撥你興趣。你越想聽,就越得做出不聽的樣子。
……我跟英姊到了洗手間。
英姊對洗手遞毛巾的女傭説,請你出去一下。
這個開頭就讓我來了興趣,我對所有揹着人偷着乾的事,都懷有強烈的好奇。
英姊説,我一看你這份打扮,就知道你不同一般。你不想試試這個嗎?説着從長筒絲襪裏,掏出個小紙包,説,這是進口的神藥,你吸一點,唱得就像真正的歌手,簡直就是鄧麗君第二,夜鶯一般的歌喉……
我説,你是耳鼻喉科的大夫,會修理聲帶?我這沙啞的嗓子可是孃胎裏帶出來的,遺傳。一般的藥,不管事。她乾笑了一聲説,我的藥一定管事。聲帶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覺,説着,揚了揚手中的小包。
我一下明白過來説,你這是毒品,對嗎?
英姊撥拉着我頭上的菜葉説,我喜歡你,才幫你。女人一般不幫女人的,只有害女人。我不要你的錢,送給你吸。你要是覺得不好,不吸就是了。我也不會逼着你。
英姊的話很實在。
我想了一下,大約用了一秒鐘。然後説,你教我吸吧。
她説,很簡單,卷在煙裏就是了。
打開紙包,我看到一些白色的藥粉,後來我知道那是白龍珍珠粉,也就是海洛因3號。我半信半疑地按她説的做了,心想,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如同在超市,看到一種包裝奇特沒吃過的小食品,買回家嚐嚐。不好吃,啪的吐掉,用不着大驚小怪。
英姊漫不經心地看着我,我也極力作出特自然的樣子,不想讓她把我看成沒見過世面的雛兒。
開始的一兩分鐘,一點驚心動魄的感覺也沒有。有人説第一次吸,噁心吐,沒什麼快感。我不一樣,短短的沒反應之後,感覺來了。
隨着那股白色的煙霧鑽進肺裏,我後來才知道,老手叫它“翻騰的龍”,我感到咽喉陣陣發熱,一股強大的力道傳佈四肢百骸,內臟沸騰,血液燃燒。沿着皮膚,好像誰佈置了一排排小炸藥包,被火點燃,嘛嘛啪啪像節日的禮花一般,閃着銀色的光,按順序爆炸。無窮的雲霧從腳下升騰而起,温暖地纏繞着我。我輕輕走了一步,地面上好像佈滿了彈簧,飄飄欲仙。一種極暢快的感覺,一種從未體驗到的快樂與安寧,像潮水般浮起我……
後來的事我記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傭人將我送回家,我吐了,沉沉地睡了一覺,大約從我離開嬰兒時代,就再沒有睡過這麼香甜的覺了。
人們現在都在説毒品是多麼可惡,我也承認它是白色魔鬼。但它第一次給我的快樂,真使我永世難以忘懷。那是最美妙的一個夜晚。
我不喜歡落井下石,不管毒品以後怎樣殘害了我,我也要説,它給過我無比幸福的感覺。
我從小就喜歡尋求快樂、自由、冒險和新奇。白龍珍珠粉真是個好東西,極大地滿足了我方方面面的要求。我第二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Call英姊。她給了我一張名片,好像是某家公司的公關部長。
一忽兒,她就回了電話。説我猜你今天會找我。
我説,我需要你。
她説,好吧,我這就到你那裏去。不過這一次,要現錢。
我説,我懂規矩。
英姊來了,説,莊羽,我很喜歡你的新奇大膽,舞會上注意了你很長時間,才決定成全你。我從你臉上那條毛毛蟲,看出你很空虛,我想幫你,才讓你嚐了。事後我很後悔,你知道這件事的利害嗎?
我説,不必講那麼多。這是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她説,好話説盡。如果你一定要吸,以後就買我的貨好了,絕不騙你。這一行,要非常講信用的,你不要進別人的貨,有的不純,裏面攙了滑石粉、阿斯匹林末,讓你掌握不了準確的量。多花錢不説,弄不好會丟了命。
我説,英姊,你做我的特供吧。
英姊走時,給我留下了幾包海洛因,當然也帶走了我的錢。
在那以後大約兩個月的日子裏,我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只要我一感到孤獨恐懼失望沮喪,就把自己泡在海洛因的白色裏。煙霧就像一頂神奇的白紗帳,包裹着我,直上九天。
在風裏,我温暖地漂浮着,好像一朵輕盈的棉花。五彩祥雲託着我,漫無目的東遊西逛,你想看見什麼,就能看見什麼。你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它就像一隻柔軟的手,撫摸着你的心,揉搓着你所有的筋骨。當煙霧漸漸地遠去的時候,你就浸人深沉的睡夢。
原以為美妙的享受能永遠地伴隨着我。但我很快發現毒品是活的,有自己的生命,它會飛快地變化。就像你剛開始吃安眠藥,一片就能睡着,但很快就得加到兩片。毒品也是這樣,它瘋狂地生長着,需要更多的錢灌溉。我不斷加大吸食的量,縮短吸食間隔的時間。我緊緊抓住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不願被它殘忍地拋棄。
很多人説海洛因的壞話,但它給我的快樂,天地無雙。為了追尋這種快樂,死也值得。不是有人説什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就是説這世上有比命更寶貴的東西,值得我們拿命來換。要是讓我説,那東西就是快樂。
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説是有一個小孩遇到了神仙,神仙給了他一個線球,説這是你的命運之軸,你一生的事,裏面全有。細想起來,這線軸就像今天的錄像帶,早早地把你一輩子的圖畫都攝在裏面了。
小孩説,能讓我看看裏面的東西嗎?
神仙説,可以啊,你不單可以看,還可以隨意拉動線軸,就是説,看到命裏要受苦了,可以把線軸轉得快些,讓它趕緊過去。
小孩説,喔,我知道了。我要是從線團上看到,這是一段好日子,我就可以慢慢地走這段線,或者乾脆讓它停下來。是嗎?
神仙説,那可不成。快樂不能總停在那兒,它該多長時間就是多長時間,沒法按你的意志改變,神仙説完,就走了,把小孩一個人撇在那裏。
小孩想了一下,就抽動他的線團,他看到自己慢慢地長大。他不想忍受那麼久的幼小狀態,太容易受人欺負了,就把線團轉得飛快。這樣只用幾天功夫,他就長成一個英俊的小夥子。他快速地轉着線團,看到自己向一個美麗的姑娘求婚。他覺得這段時光很美好,就拼命拽住線團。可是真的沒用,線團按照自己的速度向前,小孩很快就結婚了。
這樣過了些日子後,年輕人看了一眼線團,突然發現厄運就要降臨,爆發戰爭,他得去當兵打仗,受了重傷。成了殘廢後回到家裏,妻子生了一個孩子,大家在苦難中過日子,飢寒交迫。
小夥子飛快地轉着線輪,簡直像逃一樣地把生命的大部分光景,在幾分鐘內過完了。他喘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自己的晚年。還好,和平了,他的兒子結了婚,抱着孫子來看他……
老爺爺很高興,拼命扯住線,想讓時光停留。可是,生命之線就在這一瞬斷了,小孩子的生命結束了。
小孩死了以後,神仙又來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算了一下小孩在世上活過的時間,四個月零六天。
我小時候看這個故事,一點不懂,可是記住了。人有的時候對自己不懂的事,記得特別清。我想那個小孩多傻啊,別人都活七老八十的,你才幾歲就死了,冤不冤?等成了白粉妹,我懂了那個小孩。與其苦苦地熬一輩子,不如干脆痛痛快快活幾天。好萊塢一句名言: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美妙和強大的海洛因,是天堂的台階。
要是海洛因能讓我一直享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説它是惡魔,我也把它當成伴侶。哪怕我的生命縮得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心甘情願。
在那以前,我早和男人上過牀了。男人説,吸粉就像跟女人睡覺那麼美,我看,海洛因要比男人更可愛,更雄奇。毒品給人的歡快,和男人給的完全不一樣。它不是那種慌里慌張顧頭不顧腳的單純痛快,而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寧和夢幻,讓你覺得自己是君臨天下的皇后。不知道對男人來説,毒品和女人誰更重要。但我覺得,對於女人,毒品比男人更重要。男人使你很激動,有一種被作踐的渴望。上牀這件事完了以後,就像從驚濤駭浪裏穿過,不知為什麼,我總想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海洛因會讓你平靜,上天入地之後,舒適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性是奴役女人的皇帝,海洛因則是忠實的老僕,順從地牽着我的手,引我到極樂世界。
這樣大約過了兩個月的時間,突然有一天,吸了粉以後,那種美妙的感覺,遲遲不到。以為量不夠,就又加一些。可是,還不行。金碧輝煌的宮殿,好像塌進沙子裏去了。
我call英姊,説你他媽的真不夠朋友,我給你的美鈔,有假嗎?
她説,張張綠紙,都是真的。你什麼意思?
我説,那你給我的粉,為什麼是水貨?
是真的,這一行不敢作假,假了,要出人命的。你要是不信,就停了它。
我想,停了就停了,有什麼了不起!
那些天,我正在同人談一筆大買賣。每次在作關鍵性的決定之前,我都先吸上粉,頭腦敏捷,口若懸河,也許是天助我,那一段很順,每一着都不曾閃失,旗開得勝,所向披靡。
恰是最後簽約的日子。
我收了給英姊的電話,進了談判間。臨時出了個小問題,雙方有些分歧。本來我已得了大頭,這點蠅頭小利,送他一個順水人情好了,平常這些事上,我是很知進退的。但那一天,心情煩躁,舉止不安,焦慮恐懼,我心裏只轉着一個念頭,到哪裏再去尋找快樂?
談着談着,我不可遏制地開始打哈欠,流眼淚,噴嚏咳嗽一起來,冷汗像自來水一樣直冒,臉色煞白。談判對方的老總關切地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説,是啊,我好像有些感冒了……但話沒説完,我就感到全身的骨節咔咔作響,好像要凌空斷裂。每一個骨節接縫的地方,都成了黃蜂窩和螞蟻洞。炸了窩的蜂羣再加上無所不在的黑螞蟻,把我叮咬得千瘡百孔,冷汗如油,好像有遠古時代的恐龍和猛獸在向我招手,骨髓冒起黑煙……我再也顧不得什麼臉面,大叫一聲,抽搐着從老闆台前滑到了地板上,玉體橫陳,人事不知地躺在一羣男人面前。
大家沒見過這個陣勢,紛紛説,快把她送醫院吧。
有人就去撥急救醫院的電話。
這時對方一位副總,見多識廣,對老總説,您先去休息,我來處理。他把我的女僕拽到一旁,説,你家主人是不是經常犯這病?
女僕戰戰兢兢地説,沒有。從來不。
副總想了想,又問,她是不是常抽一種特殊的煙?
我雖警告過傭人,不得把秘密透露,可眼前非同尋常,女僕支支吾吾地説。煙,不特殊的,只是煙裏,好像加了些特殊的東西。
副總追問,加的東西,是從哪裏來的?
女僕不敢説太多,就推不知道。
副總説,我看你對主人挺忠的,這很好,説明主人待你平日不薄。但你知不知道,她這樣耽擱下去,一會兒就送命了?
女僕説,快送醫院嘛!
副總説,醫院當然是可以送的,但你主人的聲望就全毀了,再沒人願同她做生意。我們先救她,別的以後再説。告訴我,是誰給了你主人那種特殊東西?
女僕害怕我死,就把英姊的電話説了。
副總去打電話,説,我是莊羽的朋友,她現在犯了病,只有你才能救她。
英姊怕有人做了局,沒聽到我的聲音,哼哼呀呀地不答腔。副總就把話機遞給女僕,女僕帶着哭腔説,快救救我家主人吧,你再不來,晚了,她就沒得命了。
英姊問清了談判的地方,什麼也沒説,就把話線收了。
這時醫院救護車來了。大家萍水相逢,生意場上更是人情冷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買賣做出這種事,已是大晦氣,巴不得早脱了干係,七手八腳地就要抬人。副總説,我已問了她的僕人,説是她以前就有這病根,都由一個老醫生治。那個醫生就要送藥來,不必上醫院了。
大家説,你攬這個閒事,不怕惹一身騷?人命關天,可不是兒戲。送醫院最保險,哪怕前腳進了醫院,後腳就死了,也同我們無干。要是死在這裏,會跟你沒完!
老總也説,我們做到這一步,已仁至義盡。一個昏迷的女人,你留在身邊,以後百口難辯。
副總説,她這些天同我們談判,雖是對手,也看得出人還蠻有檔次的。為了她一個年輕女子以後還好做人,再等等給她看病的醫生吧。
老總説,你願意留下,我也管不着。只是從現在開始,你的行為由你自己負責,與公司無干。
副總説,我明白。
醫院的人説,你叫我們來,我們就來了。要是病人拉回醫院,費用就一齊打進醫藥費裏了。現在你又要我們走,開銷哪裏出?
副總説,我來付。
救護車走了。對方公司的人也走了。只剩下副總和女僕守着昏迷不醒的我。當然這都是他們以後告訴我的。
有人敲門。保姆很高興,説是英姊來了。
沒想到打開門,是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他説,我是“的士”司機,一個女人攔了我的車,並不上車,只是讓我把這個小包送到你們這裏。
説着,遞過一個小紙包。
副總接過來,給他一些錢,説這是“的”費。
司機説,那女人已經給了,否則我會給她跑這一趟?話雖這樣説,錢還是拿了。
女僕説,英姊也好放心,就不怕人把東西拐了走?
司機説,她記了我的車號,我要貪了她的,她還不僱人把我做了?再説,我是不敢要這東西的。
副總説,你知道這是啥東西?
司機説,我知道它幹什麼?我就知道人家給了錢,我把東西送到。至於是什麼,就是犯到天王手裏,我也只説不知道。
副總説,這就好。
英姊狡猾,她怕人做了套,誑她。又不願失去了我這個老主顧。這樣兩全其美。
保姆和副總點燃了海洛因,把煙霧向我吹去。
就像《聊齋》裏的鬼魂,被人施了一口仙氣,我馬上還了陽。
彷彿趕了一萬里的路,全身鉛做的一般。但神智異乎尋常地清醒。我一把搶過救命的煙,飲甘泉一般,把每一絲煙霧都收迸肺裏。片刻之後,起死回生。不一會兒,甚至精神百倍起來。
我看見了粉紅色的包裝紙,那是英姊專用的特殊包裝。什麼都甭説,我就明白了。知道為了救我,他們費了苦心。
不知英姊為什麼愛用這種很性感的材料。它表面不平,皺摺多,用時抖不乾淨。除了看起來漂亮,還不如舊報紙光滑好用,節省。
我對英姊説過,她要為用户着想,改變包裝。可她就是不聽。
女僕絮絮叨叨説了救我的過程。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副總。他個子高高,戴一副金絲眼鏡,40歲上下,很斯文的樣子。這些天,同他們公司談判,我知道他是一個厲害角色。有的時候,老總都網開一面了,只有他,精明地識破我的計策,死不鬆口。
我説,對不起,剛才,我出醜了。謝謝你,救了我。
他説,我救了你沒有什麼。只是你明顯獲利的一樁買賣,就此砸了,雖是對手,我也為你惋惜。
我説,剛才不是談得好好的嗎?因我一時身體不適,造成中斷,我們可重開談判。
副總説,你以為,會有一家有信譽的公司,願意同一個吸毒者做生意嗎?!
一時間,如晴天霹靂。
我以前一直以為,吸毒只是個人事情,就像打高爾夫球還是打網球,與他人無礙。現在才曉得,它使我名譽掃地。我強硬地説,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明人面前不説暗話。我有時就是玩幾口,怎麼樣?有什麼了不起?我能吸,也能戒!
副總説,看你剛才發作時的樣子,恐怕不像你説的那樣簡單。不過,只要有決心,世上也沒有什麼事是做不成的。祝你好運,多珍重!説完就走。
剛吸了粉的人,心情非常好。生意做不成了,可認識了這樣一位善解人意的男人,甚至覺得這癮犯得值。我説,你不但救了我一命,還儘可能地維護了我,總要給我一個謝你的機會。我能不能請你吃一頓飯,好讓我心裏安寧?
我嗲的很委婉,叫他一時想不出很好的藉口回絕。我看出他不想同我共進餐,趁他來不及有禮貌地推辭,再將他一局。
我説,副總一定看我是個白粉妹,就想我不定染上了怎樣的髒病,沒準病人膏盲,要拉一個墊被的。我真的只吸過不多幾次,更沒有往血管裏打過藥,所以絕沒有艾滋病。不信,你看!
我啪地一下,把套裝的外衣脱下,露出黑色的蕾絲內衣。我把網着花紋的袖子,擄到肩膀。一條葱白藕節般的玉臂,橫陳在副總的面前。
他驚慌失措,連連説,你這是幹什麼?但我看到他的眼光緊緊地盯着尤物,不肯撒開。
我説,向你證明啊。我這裏冰清玉潔,可有一個針眼?那些注射毒品的老手,胳膊上哪有一塊好肉?佈滿了針疤,美名叫“螞蟻上樹”。我跟他們不一樣!
副總喃喃自語着,不一樣,是不一樣……
我們在一起吃了一頓飯……不,是兩頓飯……從上午一直吃到半夜,他跟我説,他從一個偏遠的地方來特區闖生活,從一個打工崽混到今天的副總,充滿艱辛。
我説,你有太太了吧?
他説,你看呢?
我説,這不是看的事。這是實實在在早就發生了的事。
他説,這當然和你怎樣看有關。有些事,是早就發生了。有些事,是以後還會發生。
我説,我只對現在有興趣,對將來沒興趣。
他説,咱們倆要是在一起,你就會對現在和將來都有興趣。
我説,也許,會變成對現在和將來,都沒興趣。
那一天,我們談得很投緣,但第二天一醒來,我就把他忘了。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不是為了錢,是因了自己的情緒,會對一個人充滿熱愛或是厭惡。我會在燈光下喜歡一個人,但在陽光下,對他毫無感情。或者只在某一個季節,同某一個男人交往。因為只有他,才能在這個特定的季節裏,散發出特殊的香氣,引我歡心。
副總不斷打電話來,問我是否戒了毒。
我一直説,戒了。
我不是想騙他。我真的很願戒毒,但毒已深入血液。
我終於知道,英姊給我的海洛因,並沒有變,叛變的是我的身體。海洛因,再也無法誘發出那種無限美妙的感受了,但我更離不開它。它是一個魔鬼,和我的身體達成協議,每隔幾個小時,就得由它來滋補一番。用滋補這個詞,不一定對,應該換一個更邪惡兇殘的詞,但我腦子木了,一時找不到。如果你膽敢到時不理睬,它就在頃刻之間,殺你個人仰馬翻。那種痛苦,非親身體驗,誰也形容不出。
太可怕了,毒痛發作起來,猶如在地獄的油鍋裏煎炸,千百條毒蛇嘶嘶冒着氣,把你撕成碎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用海洛因救命。要不然,你就會毫不猶豫地用刀,了斷自己的性命。
剛開始的時候,我試着和它作對,自己減量。這事在某一個界限之前,好像並不很難。可一旦超過某個特定的槓槓,它就像一個甦醒過來的吸血怪物,張牙舞爪地撲過來。我只有屈服。
我很生自己的氣,換了一招。明知要犯痛,硬抗着不吸。這時我家裏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父母氣得發瘋。我相信,要是讓我媽重新選擇,她肯定把我在搖籃裏掐死,而不讓我丟人現眼地活着。我讓保姆把我綁在牀上,旁邊擱了一些食物和水,就把她趕走了。家裏人若在旁邊,一定忍不住看我受苦,會把我放出來,前功盡棄。
剛開始,一切還好,我想熬過七八天,就重新投胎做人了。沒想到,我連24小時也沒熬過去,就把鐵牀拽動,掙扎着到了電話旁,撥響了英姊的電話。
快快,救我!我説。
英姊説,我知道你現在做什麼。這些天不來找我,對你是好事。我成全你吧,不去了。你忍忍,百忍成金,就好了。
我咬牙切齒地説,英姊,你不給我,我找別人也要得到。等我過了這個勁,看我不僱兩個打手,先奸再殺!
英姊説,你若吸別人的粉,我還真不放心。他們的量不準,一下就能要了你的命,等着我吧。
英姊就來了。幾分鐘後,一切不適就煙消雲散。我説,英姊,我好恨你。
她説,恩將仇報。我是出售快樂的商人。
我看着剛用完的粉紅衞生紙,又説起包裝問題。英姊説,我不吸,所以不知它不好用。
我很驚訝,你賣這個,自己怎麼不吸?
她説,一個好的毒販子,特別是大毒梟,自己都是不吸毒的,那玩藝毒性太大了,一吸上,再不想做任何事。販毒是提着腦袋乾的事,時刻都得獵犬一般保持清醒,哪裏能吸毒?再説了,像你這樣的顧客,還得送貨上門,隨叫隨到。我若是一次不到,到了手的生意,就可能飛了。當然有些人,吸得窮了,買不起粉,就靠販毒,養活自己吸。這種人,多半乾不長。要麼自己吸死了算,要麼幹得不利落,叫警察給端了。這行裏,最瞧不起這種小角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聽得心驚。正説着,英姊的扣機又響了。她看了一眼説,老主顧了,也和你一樣,自己試着戒毒。我要是吸毒,要麼就不戒,索性吸它個痛快,一死方休。要麼就到戒毒醫院,徹底地戒了。省得這樣半死不活,多了無數苦痛,一點用也不頂。
我説,像你這樣鼓吹戒毒的毒販子,大約不多。你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生意?
她微微一笑説,我從來都是給人講清吸毒的害處,然後,愛吸不吸,咎由自取。這玩藝,害的人太多,我怕百年後,冤鬼索我魂魄,醜話説在前頭,沒人能怨我。
我想了一下。真的,我怨不得英姊,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誰也沒拿手槍逼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