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天,謝平到場部去報到。帶走了他從上海帶來的全部行裝。説起來也挺簡單:一個灰藍色的斷了拎把的舊帆布箱,一個裹着條廉價氈毯的鋪蓋卷,再加一個網線袋,裝着零七八碎日用品和兩捆小説書。就這些。全帶上了。幹部股通知要全帶上,他就全帶上了。因為“全帶上了”,青年班的夥伴們就認定他不可能再回試驗站了。頭天晚上,男生女生都到他那半地窩子裏來了。先是男生,又吃又喝;各人把自己從上海帶來的罐頭都開了。誰也不説一句謝平走的事。喝暈乎了,敲臉盆。後來聽見門外老有聲音在響。謝平開開門去看,見裴靜靜帶着所有的女生站在月光地裏,一直不好意思進屋來,“祝賀你……”靜靜真誠地伸出她那胖胖的冰涼的小手。她的爸爸媽媽都是教英文的。哥哥在清華當助教。她考了兩年上海外語學院,就是考不進。也真怪。
第二天黑早,掃雪。吃罷早飯,青年班全體得去場院裏碼苞谷,還要抽幾個男勞力去脱粒,所以,都不能遠送,只得高矮不齊,一字排開,站在屋檐下,目送謝平,並一口長一口短地呼出許多條白氣。每人一副粗布手套。站部後身的小高包上,戳着幾個灰淡的人影。不用問,便知是渭貞嫂和孩子們。在這幾點灰淡的人影背後,有一棵高大的老楊樹。在稀薄的晨曦裏,它也灰淡淡。
趕車的是1956年從河南支邊來的一個漢子。矮挫個兒,卻披着件過分肥大的光板子老山羊皮襖。後襟上撕了一塊,呲出一撮撮黑黃黑黃的山羊毛;摟着個老大不小的向日葵盤,一路都在剝生葵花子吃。他罵牲口跟罵人似的:“我操你哥一回,還想跟我使奸耍滑?你還真能得不輕哩!騷包貨!”
謝平一路上都沒心思搭訕,抱住膝蓋,靠在車後的那根梢棍上,由着車慢騰騰地顛簸,體會晨霧擦住臉面的那點清陰。馬車上了公路,試驗站便被它自己周圍的林帶遮去。加上彙集在窪地裏的霧氣漾開,很快它便模糊成一個扁平的灰坨坨。公路下邊有幾間小小的土屋。暗褐色的一面坡屋頂從霧裏掙出,像孤島。荒野的西半拉還青黑着,使視界裏的一切攜帶上了某種特殊的空曠、淒寒。而底色,則是一整塊越來越亮、越來越白的白。綿延數百公里的南山在這一刻瞬息萬變,逐漸清晰地從無可奈何隱退的晨曦中擺脱,再次顯現自己的塊壘疊峯、瀟灑跌宕,並以自己的偉岸、奇崛,給這四境裏渾然的單調、冷寂,添進一注凝固永恆的活力。八個月來,為了“偷”凌晨的這一點空閒多少看點書,他曾多少次躲到這塊空曠地裏來。但常常地,把書攤開了,卻又看不進去。他喜歡看這早晨。他喜歡看世界從這紅與黑、夜與晝、明與暗的交界處重新走出來。它默默地再度出現了。那樣的沉靜,自信,那樣的多災多難,而又那樣的堅毅持久。他喜歡這種靜靜的偉大,默默的喧囂,不知不覺的鉅變,低下頭的迸發……十九歲的自己在來到這世界上之前,曾是這天地的一條無形無影的精氣。一百年以後,自己又將重歸土地而再返太真。在這有我之年,能給這世界留下什麼?留下什麼?他真想剖開血管,而由着那裏邊燃燒着的液體去寫一部十九歲的《天問》。
教導員昨天告訴他,他一走,站裏便要解散青年班。把這幫“娃娃”編人老職工班去。班裏得知後,一下炸了鍋。鬧到下午三四點,都沒上工。年紀最小的杜志雄漲紅了臉抱住謝平的箱子,喊道:“依倒好。自己拍拍屁股走掉了。要把我們打散了跟那幫‘老甲魚’去過。沒那麼容易!要走,大家一道走。我跟牢依姓謝的了。怕啥?反正有依謝平八兩,總有我杜志雄半斤,餓不煞我!”到晚k,謝平把全班
三十九個人都召集到半地窩子裏,講了兩條:一,事先他不知道站裏有這麼個打算;二,這種事遲早要發生的。從離開上海那天起就該想到。“我們早已經不是上海人了!要一天三遍三十遍地對自己這麼説。説不聽,就喊。喊不聽,就拿刀刻在自己手背上!”他激動地叫道。掛在木柱上的馬燈微微地晃動。沒有人再做聲了。只有女生堆裏有人在低微地抽泣。“這一點,八個月前別人敲鑼打鼓給你們戴大紅花,發軍裝時,就應該想通了嘛!”他避開馬燈刺眼的光焰(他離它太近),正對那些正在哭泣的女生喊道。於是,再過了一會兒,連抽泣聲也漸漸收斂住了。青年班的夥伴們還是聽他的。有些女生甚至還有點怕他。
這一檔事和趙隊長的事,使他無法輕鬆地走向場部。身後的霧和身前的霧都使他還不能清楚地捉摸到正在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麼……他真羨慕天和地的執著、單—……羨慕它們的廣大和無所不容……但我是人。可人為什麼只能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