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謝平給郎亞娟辦移交。郎亞娟就是新來組織股的那個上海青年。郎亞娟能繼謝平之後成為第二個調進機關的上海青年,毫不誇張地説,震驚了全場的上海青年,也震驚了她自己。郎亞娟在上海跟謝平住一個街道。她是謝平動員來的。到羊馬河的頭幾個月,她表現很一般。普通班員嘛。但後來回想起,她確也有過人之處。上火車時她就不哭,好像橫死一條心了。到連隊,就不愛跟上海人在一起,只串老職工的門。幫連長指導員的老婆結毛衣,倒貼毛線,還不發牢騷。開會必到。哪怕是宣傳結紮、戴環的計劃生育會,但凡是喊了她的,她必到。但有一條老樣:不管什麼會,從來不發言。這叫只帶耳朵,不帶嘴。到秋收,她冒尖了,跟火山爆發一樣:日拾棉花一百斤。而且連續一個半月,天天如此。臉腫了,手背凍裂了,還是一百斤。一百斤啊!一朵花算它三克,拾夠一百斤要抓一萬六千六百六
十六又三分之二下。而且還得保證每抓一下,就抓下一朵棉花。不包括抓餘留的
“羊鬍子”,不包括剔去沾在棉花上的那些枯葉的動作,不包括直起腰喘喘氣,不包括去倒兜清袋,(掛在脖子下的花兜只能盛七八公斤花,塞滿了得往簍裏倒。)不包括喝水尿尿吃飯——淨算,也得十三四個小時。她竟整整堅持了四十五天。成了。她是全場四千九百七十五個上海青年裏頭一個成為“百斤抬花能手”的。她進了機關……
老白也來幫郎亞娟點收謝平文件櫃裏的東西。老白給郎亞娟講政委愛人正在打的毛衣上的花式。郎亞娟讓老白以證人的身份在移交清單上簽字。有二十個膠捲,買來準備給競賽優勝者照光榮相的。但怎麼點,也只有十八個。謝平把抽屜兜底倒出來找。獎品櫃出空。沒有。“牀底下,櫃子底下再找找。”郎亞娟堅持道。她戴着一副毛藍布袖套,穿着件橘黃色棉襖罩衣,前劉海兒和辮梢上都做着大花捲。
“枕頭底下。再找找……”
“我把它放在枕頭底下幹什麼?想藏起來私用?”謝平氣惱地説道。
“我只不過請你再找找嘛。”她聲色不動地重複道,並且跟老白交換了下眼色。郎亞娟恨謝平。是謝平,一趟又一趟動員她,非要她報名到農場來。要不是他,她會到這狗屁“桑那高地”“羊馬河”來嗎?就是他,逼得她永遠離開了“蘭心”
“美淇”“朋街”“大世界”“
“我沒時間找了。路一開凍,我就沒法走了。這兩個膠捲我賠。”謝平“乒裏乓嘟”把東西往抽屜裏扔。
“賠不賠是你的事。找不出來,就請你在清單上寫明只移交了十八個。”郎亞娟推過來一張紙、一支筆。
‘什麼意思?要我變相承認私藏公家膠捲兩個?“謝平口氣也硬了起來。
“什麼意思我不管,反正少了兩個。”郎亞娟又和老白交換了一下眼色。
如果不是謝平突然想起來,膠捲是老寧借去的,這一上午真要讓她們全佔了。郎亞娟馬上給老寧打了個電話。老寧回答道:“是啊是啊,膠捲在我這兒。師報社約我們搞幾張‘雪地送肥’的新聞照片。袁副校長還想拍幾張雪景給她M姑寄去。怎麼?你要急用?我給你送過去?”
郎亞娟忙説:“送啥呀!咱們都是政治處的人,組、宣還分家?以後我還要拜你做老師,學拍照呢……”她微微紅起臉。扭了兩下腰,笑道,‘你要不夠用,再來拿。我這兒還有十來個呢。“
路過上九里分場部,謝平到幹訓班去看了看秦嘉。秦嘉問謝平:“郎亞娟怎麼樣?”
謝平説:“會討人喜歡的。”
秦嘉笑道:“你呢?討得到你喜歡嗎?”
謝平嘆口氣:“恐怕沒那福氣。”説着也笑了,“消化不了……吃不消她……我動員過她。她好像對我有點那個……”
“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沒一點男了漢肚量!”秦嘉又問,“喂,最近你自己情緒咋樣?”
“還過得去…‘”’“
“什麼叫還過得去?死樣子!你怎麼也學得吞吞吐吐了?”
“秦嘉,我實在不想在場部待下去了。”
“你就那麼點適應能力?咱們在團校不是討論過這個問題的嗎?要學會適應,才能談得到改造。況且我們本身對生活也得有個再認識的過程……”
“秦嘉,我覺得……覺得,對於我,已經不是適應的問題了。我覺得……我已經到了不改變自己,就無法再在場部待下去的地步了……”
“如果值得這麼做,為什麼還要猶豫?”
“這正是我在猶豫的。秦嘉,這麼做值得嗎?完全改變自己來適應、來求一個‘太平’……真的,再待下去,我就要變了,就要像民間故事裏講的那個吞下了夜明珠的兒子一樣。他渴。他心裏冒着一大團火,喝多少水也不管用。他把家裏的水缸喝空了。把老宅裏的水井喝乾了。他又喝光了村前的那條河。可他還是渴。心裏的那團火還是在燒灼他。他發現胳肢窩下邊已經長出鱗片。他的一隻腳已經變成了爪子。他的腮邊在往外長龍鬚。他跌跌撞撞向大海跑去。他要變了。他再找不到原來的自己了。他只有變成一條蛇,鑽在潮濕的草叢裏,或者索性變成一條龍,潛進深海,才能避免被自己的心火燒枯……我覺得我也是這樣……”
“你這情緒很危險……”
“秦嘉,我不想變……我沒想到要做這種改變……付這樣的代價……”
“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有……”
“瞎説。沒出什麼大事,你怎麼可能……”
“什麼大事也沒出。”
秦嘉定定地看了謝平一會子,連着嚥了兩口唾沫。那頭敲開飯鍾。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飯票盒,從洗臉盆裏拿出兩隻搪瓷飯碗,打飯去了。吃飯的時候,幹訓班裏別的上海青年知道謝平來了,便都用筷子插着個苞谷饃,端着碗煮白菜幫子,上這頭來看他c剛才去打飯前,秦嘉就關照謝平:“等一會兒,他們來了,你説話注意點。不要影響大家的情緒。那些男生還是很相信你的話的。”謝平答應了她:‘你放心。這些話,當然只有在你老阿姐面前講講。“
吃飯的時候,謝平果然很穩靜,詢問了各連隊青年的情況。大家都覺得有必要找個適中的地點,把各連的骨於找來聚一聚。各青年班的骨幹隊伍八個月來已經發生相當大的分化。原來在上海時認定的骨幹,一多半雖然表現仍然不錯;但有一部分,由於各種原因,變消沉了。同時,也出現了一些新的骨幹。其中有些表現確實出色。不僅自己乾得很好,還能團結夥伴。大家建議,應該把這兩部分人都找來。哪怕只是見見面,也能鼓勁。碰頭的時間和地點,便委託謝平確定。為了鄭重起見,大家還舉了下手,表示全權委託。
謝平往上九里十二隊去的時候,秦嘉送了他一陣。剛才夥伴們一致舉手時,兩人都受了感動。
送出半里地,謝平執意不肯再讓秦嘉往前送了。秦嘉握住謝平的手,叮囑道:
“千萬沉住氣。阿屠病倒了。上海青年中的黨員,只剩你我兩個了……”
謝平握住秦嘉瘦弱細長冰涼的手,心裏一陣顫動。他想説句什麼,但覺着自己眼眶裏癢癢的,有股熱熱的澀澀的東西往外湧,便趕緊鬆開秦嘉的手,車轉身,揹着行李捲,大步流星地走了。
路面泥濘。林帶都遲得很遠。渠岸向陽的一面存不住雪,便濕沓沓露出士的本色,在天的藍和曠野的白中間拉出一條焦黃的直線。謝平就在這條直線上走,像一個蠕動的黑點。渠幫上栽着一行高大的旱柳。那是張扁平的網。
十二隊的環境沒有良種試驗站恁些精心經營的人工味兒。給人的感覺,似乎它之所以出現在這片土地上,純屬偶然,好像地震的裂縫裏突然咕嘟出來的一個泉眼。既冒水,還冒沙。白楊樹稀稀落落。樹上結滿了一黑坨一黑坨鳥窩。根本沒經過規劃的條田,還以“原始”的狀態呈現着:高低不平。彎彎扭扭。夾在一些高包和鹼包的中間。但真要能把它們混同起來,構成一個整體,從心底加以認可,你會覺得它們競也顯得那般的遼闊、粗拙。曠達而又質樸、執著。它能把天拽得很低很低,讓漫步在這達的人產生恁些無聊的遐想和可愛的邪念。
到十二隊沒幾天,郎亞娟給他打電話,催他回場部。他問她什麼事。她淡淡地笑道:“叫你回場部還不好?多問啥呀。”那語氣腔調越發像老白。
謝平真不想走。十二隊的隊長指導員真把他當回子事,什麼事都跟他商量。他覺得真要半年待下去,他準能學會怎麼當隊長指導員。他要悉心剖析一個基層連隊。這在試驗站時還做不到。沒法得到必要的超脱。現在呢,他有時間了。他每天都記什二隊一得錄——蹲點札記》。上午跟隊長下地轉。下午的時間便全歸自己。晚上幫指導員處理雜事,跟隊長研究勞力調派。最難為情是處理男女關係。指導員審問,他給做記錄。誰先動手。怎麼解的扣子。脱了幾個褲腿……問得那麼細。謝平不敢抬頭。他問指導員,有必要問那麼細嗎?指導員搖着頭,嘆氣道:“這幫子都滑着呢!要由着他們自己,女的一老説是強xx,男的一老説是通姦。不問細了,這案沒法斷,那些貨還會扒你頭上來做窩!咋辦?!”學問啊!到處都是學問。到清早,不等天亮,他趕緊起牀,裹着棉襖,挾起個茶缸。一溜小跑,衝進奶牛房擠奶間,那裏黑咕隆略,潮濕温暖,充滿着牛糞爛草氣味,等待第一桶剛擠出的xx子……聽黑白花奶牛雄壯、低沉。威嚴的吼叫;聽那牛奶從碩大的粉紅色乳頭裏,有節奏地噴射到木桶桶壁上。他真不願意走……但緊接着,秦嘉也打來了電話。催他立即按郎亞娟的通知辦,即速返回場部。説幹訓班全體上海青年也奉調到場部集中了,還從各青年班調了人。
“到底什麼事嘛!”謝平急得直跳腳。
“電話裏不便説。”
“試驗站青年班有誰去場部?”
“計鎮華。”
“就他一個?”
“別問了。動身吧。把行李扛上。這段時間你回不了十二隊了。”秦嘉説道。謝平到場部,天麻麻黑。
情況是這樣的:上海要來慰問團,場部組班子籌備接待工作。此事由政治處牽頭,籌備領導小組組長是政治處主任。陳助理員是領導小組副組長兼接待辦公室主任。這些,大家都沒意見。問題出在接待辦公室副主任的人選上。陳助理員宣佈的是郎亞娟。大夥炸鍋了。大家覺得這副主任怎麼也得從謝平和秦嘉兩人裏出。郎亞娟是抬花能手,不簡單。這一點,大家佩服。但這次是接待上海親人。要能代表全場四千七百九十五個上海青年,去反映大家的意見、心願。郎亞娟一到農場就不理大夥,只顧自己過“三關”。“你們要提拔她當什麼官,我們不管。也管不着。可是要由她代表我們接待上海來的親人,那我們就得提幾毛錢意見了。‘”大夥嚷嚷。準備找政委。攢足了勁兒,只等謝平回來表態。還有件事:辦公室下設了三個組。
一組管材料。二組管宣傳。三組管總務。一組組長由郎亞娟兼。二組組長秦嘉。最微妙的是三組的人事安排。組長計鎮華,副組長謝平。“這不是明擺的在難為人!”計鎮華叫道。
臨時奉調來場部的青年一律住禮堂後台左右兩側的化妝間。水泥地上鋪麥草。秦嘉、計鎮華在路口接着謝平,沒讓他到機關去,直接把他帶進禮堂。大約近三十個夥伴在禮堂裏等着他。
禮堂裏空空洞洞,迴音很響,光線也很暗。舞台上尤其暗。空氣裏飄浮着過多的塵粒,讓人感到幹嗆。
謝平在路上悄悄問過秦嘉:“你什麼態度?大家不是也想推舉你當副主任嗎!”
‘都在等你回來拿大主意。別往我這頭推。“秦嘉只管朝前走,不肯多説。鼻尖凍得鐵青。
上了舞台,氣氛也還是有點沉悶。秦嘉到那幾個女生中間坐去了。鎮華到側幕條裏揀來兩塊紅磚,扔給謝平一塊。兩人墊着它,盤腿在台口臉衝着大夥坐了下來。謝平笑道:“就等着我回來,到政委跟着,跟郎亞娟去爭那個副主任?”
有幾個人説:“只要你表個態,政委,我們自會去找。”
謝平沉吟了一會兒,説:“我想不出這個‘副主任’究竟有多麼重要…·”
“你説的!”又有幾個人七高八低地喊道,“她當了那個副主任,她就可以按她的意思向慰問團彙報了。”
“我過去一點不曉得彙報的厲害。呵,現在才曉得,你可不能小看了它……現在我一看見有人朝隊部跑,心就怦怦跳……”有個女生在黑暗中悄悄跟誰説道。
“我説點反對意見。不過,你們別説我是得了那個操蛋的組長的烏紗帽,才説這個反對意見的。操!組長算個鳥!”鎮華紅紅臉説道。滿嘴“葷腥”。
“嗨,組長沒大小,氣死光棍佬!”有人笑謔道。
“計鎮華,你嘴裏放乾淨些。這裏不光你們這些臭光頭呢!”秦嘉惱惱地説道,
“不學老職工好的,盡學這些!沒出息!”
男生們全笑了。
“好,改正。不説‘操’了……”鎮華臉又紅紅。男生們大笑起來。女生也笑了。
“別笑別笑。開會呢!”鎮華嚴肅了。“我看還是別去爭那個副主任,一,爭是爭不來的,爭也白爭。二,爭副主任,顯得我們這一幫官癮多大,讓領導對謝平印象更差。三,彙報怕啥?她彙報她的,我們彙報我們的。我不相信慰問團只聽她
一個,不聽咱四千。”
謝平聽了真是喜出望外:“鎮華,你口才還真行!我看應該讓你去當這個副主任。操!”
“謝平,你也不三不四!今天你們怎麼了?是不是都要拿草紙來擦擦你們的嘴?”秦嘉來真格的了。
大夥又笑了。但笑聲有控制得多了。
‘我補充鎮華一點……“秦嘉把短髮掖到耳廓後邊,一本正經地説,”我們還要正確對待郎亞娟。她有那麼壞嗎?我們不要太主觀,太形而上學。一個半月,天天拾一百斤棉花。我做不到,在座諸位仁兄,你們怎麼樣?不服氣去試試。這兒是農場,誰活兒幹得好,理應受尊重。我們得有這個觀念。我們跟她計較什麼?我們得支持她工作。説一千道一萬,她總還是我們中的一個嘛。我們都是自覺自願到這兒來的……“
“郎亞娟是謝平動員來的……”不知誰,故意補了這一句,又引起一番鬨堂大笑。
“二毛!”謝平聽出是他一個街道里的一個青年,便厲聲呵斥。
“爭嗎不要去爭,意見嗎還是要去提兩毛錢的!”一個青年浪聲浪氣地冒一句。
“我看這個建議可以考慮。”秦嘉馬上表示附議,並伸直細長的脖梗,用很明亮的眼神光來回掃視大夥,徵詢。
沒人反對。
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