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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是太陽,總還要升起。我堅信。

    齊景芳帶着宏宏趕回場部,想趁手收拾一下冷落多日了的屋子,趕緊去找秦嘉打聽謝平到場部後的去向。一進土產門市部家屬院的院門,鄰居日順玉出來倒爐灰渣,見了她,便嚷嚷道:“哎喲,大忙人,才回來?!這些天裏不知又來過多少輛小包車找你啦。快回你那屋去看看吧。這會兒就有一輛在你窗户眼哈等着呢!”齊景芳這兩年當了推銷組組長,帶着組裏幾個“女兵”,跑克拉瑪依,跑阿爾泰,跑博爾塔拉,跑伊犁,跑獨山子,在門市部忙死了。確也常有坐着車或開着車的人來找她。齊景芳抱着宏宏,急忙從爐灰渣鋪起的路徑上向後頭走去。果然的,在她那屋的窗户眼跟前,停着一輛很舊的“嘎嘶69”。齊景芳走近,車裏走下一個四十歲左右、窄長臉條、黑皮膚色相、目光和行動都非常老到但又極其謹慎的男人。因為戴着一個髒稀稀的口罩,便認不出是哪方“土地”。倒是帽檐下、口罩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睛,使她感到眼熟。她以為是來談生意的户頭,便忙把他讓進屋。車裏沒司機,他是自己開着車來的。這種人一般比較隨和,但又更老到,有其難纏的地方。話説到那七寸頭上,他們還愛動手動腳。齊景芳不是沒遭遇過。這客人倒顯見得老實,一直也不肯坐,只是站着,待齊景芳打發宏宏上老田家去玩,他摘下口罩,齊景芳才看出,卻原來是黃之源。

    “你來……你來幹什麼?”齊景芳一陣痙攣。她剛想要生爐子掏爐灰,便一把抓起鐵火鈎,擰過身來,直瞠瞠地盯着黃之源。

    黃之源跟齊景芳結婚後,在煤礦上當科員。他一直不讓齊景芳要孩子,懷一個刮一個,刮過三個;也不許齊景芳採取節育措施。‘我可不能太方便了你這破貨……“他冷冷地苦笑道。婚後不到兩年,他受不了這山坑裏煤礦上的寂寞。他埋怨、尋釁,説這一切都是齊景芳造成的。他為了齊景芳,才毀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前途,毀了自己的幸福,成了個”廢人“,成了一段沒人要的”爛坑木“。他常常不回家住。在辦公室裏搭個鋪。一出差,十天半月,有時個把月也不捎個回信回來。他到林場去哀求過場長政委。在林場老場長面前掩住臉哭。在前妻跟前打自己的耳刮子。幾個月後,他突然告訴齊景芳,他要回”林業系統“了。”你是跟我離,還是跟我走?“他問道。”跟你離!為了我那三個應該活下來而沒能活下來的孩子,我也要跟你離!離!離……“齊景芳撲過去,一邊哭,一邊抓他的臉,把他趕出屋去。齊景芳獨自過了兩年。這兩年裏,礦上的人待她不錯。礦長一家待她更好。她也常去礦長家,幫礦長老伴做針線活。礦長家的閨女索性搬到代銷店小屋,陪她住。再後來,礦長吞吞吐吐地向她提出,要她嫁給他的兒子。他兒子是個中專生。一個比她還小三歲的”孩子“。一個總是懷疑別人瞧不起自己的男人。一個整天耷拉着腦袋,坐在窗前的憂鬱症患者。在紅山嘴的精神病院住過半年。人倒長得還清秀。齊景芳覺得礦長親自開了口,自己不好拒絕的。那”孩子“倒也不胡來,只是抑鬱,不蠻橫。想着婚後好好過日子,也許能治了他的憂鬱,也想自己待在這偏僻的小煤礦上,能得到礦長一家的照顧,也不該小瞧了這一點。她就答應了。先起,那”孩子“待她,倒是百依百順,温柔體貼。但不管齊景芳上哪兒,他都要遠遠地跟着。有時讓他妹妹跟着,有時求他老孃跟着。他怎麼也不敢相信,齊景芳會真心跟他好。他老是要問齊景芳:”你説,到底是我來勁兒,還是你那位黃科長來勁兒?“他總覺得她在跟人私通,翻她的箱子,翻她的書,翻她的櫃枱、錢盒、抽屜……偷偷地把她棉襖棉褲棉被所有的夾裏拆開來搜。發起病來,還要扒光了她搜。起先,她可憐他。她知道,他從小讓他爹管得太嚴。礦長動不動就饗以老拳,管得兒子出氣也細弱了;總覺得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路都不敢抬頭。快快地走,半道上不敢逗留。上了學,他就害怕老師到他爹那兒告狀。老師臉上不高興,他就害了怕,就提心吊膽地在辦公室門口轉悠。希望找個機會,去跟老師説上一句:他下一回再不這麼惹老師不高興了。(他總覺得老師的不高興,全是他惹起的。)到中專裏,他的這個毛病更厲害了。連同班的學生幹部也怕。學生幹部借了他什麼書,他也不敢去要回,怕班幹部記恨他。班長寫信,他也總要設法偷出來看看,他怕班長給他爹給班主任彙報他的情況……老師開會,他也要到窗户根底下去偷聽……搜過了齊景芳,便跪在齊景芳跟前哭,求她別跟人家好。

    她祈望,有了孩子,他做了爸爸,精神會得到寬慰,會自信起來。後來,他們果然也有了孩子。但他的病非但未見好轉,反而變本加厲了。他討厭宏宏,總認為宏宏不是他的。有時,他會惡狠狠地晃着宏宏,問:‘告訴我,你的爸爸到底是誰……“有一回,才一歲半的宏宏從託兒所回來,一進門,叫了聲:”爸爸……“他衝過去,用大力扇了孩子一個耳光,吼道:’你的爸爸不在這屋裏……”孩子一頭撞到鐵爐子尖角上,扎開了好長一個口子,流了一臉的血。也就是在那一天,齊景芳抱起宏宏跑到衞生隊,找淡見三。淡見三慌急慌忙把她娘倆扶到自己小屋裏,替宏宏處理了傷口,縫了六七針,哄着他睡了,安慰着痛不欲生的齊景芳,頭一回留住齊景芳,在他屋裏過了夜……這得怪誰?難道她就沒有權利為自己尋找一個真正的男人?隨着齊景芳態度的變化,宏宏的爸爸病越發加重。他蠻橫,但只欺負比他弱小的東西一一鄰居家的孩子、小狗小貓小雞、礦上的勞改員、長得比他瘦弱的女人……

    齊景芳覺得再不能跟他過下去了。礦長一家也都自覺到對不住她。後來便由礦長親自出面,給他們辦了離婚手續。

    能説這後來發生的一切,跟黃之源都沒關係?!

    ……黃之源摘下皮帽,拿在手裏揉搓着。他在等齊景芳自制住。他來之前,就料到她會發怒的。

    “請你出去。”她開開門。

    他關上門,説:“齊景芳同志,聽我説……”

    “沒什麼可説的……”齊景芳叫道。她不想再見他。不想再聽到他那標準的悦耳的、渾厚的男中音腔門,不想看到他慣會做出的歉然的微笑。

    “聽着!”他也發了狠勁,咬起了牙關,把皮帽往桌上一摜。“我剛被調到三台子林場。是去當副場長的。這回沒人幫我忙,是我自己苦於了這些年,洗刷了我自己。我不是來向你表白我自己。我來告訴你,我到三台子林場看見有關謝平的一份材料,我要找謝平……”

    “謝平!”齊景芳又一次叫道。你還有臉在我面前提謝平!那天,在西小院套間裏,黃之源強按住她,要幹那事。她求他。掙扎。甚至告訴了他,她喜歡了謝平。她不能再跟別人這樣。她求他……他卻喘着氣教訓她:“謝平能給你帶什麼好?他對你能有什麼用?能有出息嗎?!聽我的……懂嗎……聽我的……”十四年過去了,他今天卻還要來提“謝平”!

    “我到駱駝圈子去過。他們説他到場部來了。我想,他到場部,總會要來找你。我得找到他,核實一個情況。也許,我就能把這份材料推翻了,讓別人不能去告他。你要相信我。我們都年輕過。年輕時都於過蠢事。我不希望別人老揪着我年輕時乾的錯事不放,我也不想這麼對待謝平。你要相信我,我這次來,確實是為了謝平……”

    “滾——”齊景芳覺得自己都快要暈過去了,掄起鐵火鈎,便朝黃之源抽去。她看見鐵火鈎從他臉上劃過。他痛苦地痙攣般地怪樣地笑了笑。爾後,向前踉蹌了一下,又向後晃了晃,一手按定桌子,一手便捂住了那半拉臉。後來,她又看見從他粗大的手指縫裏流出什麼來了。紅的?黑的?稠的?稀的?流動的……一滴一滴往下淌。她一陣痙攣,便跑出去抱起宏宏,跌跌撞撞一腳跑到秦嘉家門口,倚着門框,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謝平從户籍室辦了遷移户口手續出來,扛着行李,去找秦嘉家;走出場部門前那環形林蔭道,就發覺有人在跟蹤他。起先,他沒在意,只以為是同路的人。但那幾個人老不散,不遠不近,不緊不慢走在他身後,他就不得不起了疑心。待等走到加工廠鋸木場附近,那幾個人把圈子大散開,網開一面,從左後右三面包抄過來,逼近他,並且“刷”地都從大衣袖筒裏抽出早準備下的短木棒,他才驚覺,有人來找他的事兒頭了,要暗算他呢!

    這時,已然有五點來鍾。偌大個鋸木場,人早走光。空空蕩蕩。空氣裏浮蕩着濃烈的松香氣息。黃圓冷浸的太陽擱到西山背上,把鋸木場周圍的木楞堆顯現得更加陰暗森嚴。一旁,鋸木車間高大的板門,敞開着,足有四五米高,黑洞洞張起。他站了下來,一手插進腰間,抓住刺刀柄;論身板,論力氣、論十四年來在駱駝圈子跟人跟狼打架的經驗,他料定身後那幾個高矮不齊的傢伙,都不是他對手。這一點,即便是行家裏手的撅裏喬,後來也是徹底服了氣的。況且手裏還攥得有這柄鋼火上乘、磨得鋒快的刺刀!小子哎,上啊!他等着他們發話,傾聽着腦後的動靜。

    “謝平,依想溜啊?!滑腳了?!回上海了?依倒夏(愜)意格……”

    上海話。上海青年?他一震。“……那……。”他想用上海話跟他們搭腔,但舌頭怎麼也拐不過彎來。“你們是哪個隊的?”他改用普通話問。

    “不認得阿拉了?”為首的一個冷笑笑。這時謝平瞟清圍住他的總數在七八個之間。木楞堆後邊還縮着兩個,不肯上前亮出臉面。

    “不認得了?阿拉都是依從上海動員來的。依忘性倒不小!”他們逼近過來。謝平拖着行李,往後退去,背觸到一樣硬東西,給彈了回來。他退到鋸木車間板牆跟前了。這是他需要的。這樣,他們便無法從他不長眼睛的後方來偷襲他。

    ‘進去!“一個小夥子過來一把搶走他的鋪蓋卷,扔進黑洞洞的車間,是要趕他進那裏頭,好關起門來,稱心如意地做他。

    “幹嗎?”謝平問道。

    “趕馬,還趕驢子呢!”又有一個小夥子上前來,把他的舊帆布箱子扔進了車間門洞裏。

    “請俄到裏廂去談談。”為首的那個有禮起來。

    “有話就在這兒談。”謝平當然不上那個當_但他認出眼前的幾個確是當年他動員來農場的。他似乎有點明白,他們來找他算那筆賬了……

    謝平臉一陣漲熱。他尷尬地在板牆上蹭了蹭脊背。

    “聽説依要走了,兄弟幾個約好來送送依。感謝依當年動員我們一番苦心……”為首的那個陰陽怪氣地數落道。

    “不要再跟他廢話了!做他!當初沒有這赤佬,我們也不會到這鬼地方來……”

    一個小夥子紅着眼,舉起棍子衝過來,被為首的那個擋住了。“一年多之前,大家在柳樹溝水庫碰頭,請依出來幫大家出出主意。依為啥搭架子,照面也不打一個……”他問。

    “當時我出不來……”

    “腿在你自己身上長着。”一個小夥子吼道。

    “有時候,不在……”謝平説道。但沒等他把話説完,一個小夥子躥過來,吼着:“狗屁!孬種!王八蛋!”梆地朝謝平腿上砸了一棒,謝平一下子給砸蹲了下去。

    “你出賣了我們。你把我們寫給你的信,交給了你的分場長……”

    “沒有。我沒有……”

    “沒有?為什麼兩次去人請你,分場裏都有準備,都派了崗哨埋伏下……”

    “當時我的信他們都拆看……我沒法子……”

    ‘叛徒的狡辯!沒人會相信你!做他!“幾個小夥子一齊揚起了短木棍要再度衝上來砸他。謝平拔出刺刀,貓下腰,把雪亮的刀尖對準為首的那一個,憋紅了臉吼道:”我不是叛徒。我沒有出賣過夥伴。誰要再敢碰我一下,我叫他認識認識什麼叫從駱駝圈子出來的人!小王八羔子,想上天呢?!“

    他們幾個一齊慌忙向後退去。

    “……他們把我們二十九個代表,抓去了十二個,銬了八個月。關在場部的大菜窖裏。上邊的文件下來了好久,他們還不肯放人!你當時為什麼不出來替代表説話?你動員我們的時候,説農場裏都是三五九旅的老戰士。他們帶我們勞動,會給我們講故事。他們會跟我們一起住地窩子,一起啃苞谷饃。我們一年會比一年好。我們很快能在戈壁灘上建立‘小上海’、‘小江南’。你帶我們去看《軍墾戰歌》,你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告訴我們,那些狗日的拍電影的,是昧了良心,盡挑好的拍?”

    “我操那些拍電影的祖宗八代!”一個小夥子紅着眼吼道。

    謝平的心淌血了。他開始冒虛汗。他知道自己無法回答這些同樣在淌血的問題。他握刀的手慢慢低垂下來。

    “你靠動員我們入黨。關鍵時候,你又不管我們,出賣我們……”

    “沒有。我沒有……”謝平的心抽緊了,碎盡了。

    “沒有?”兩個小夥子躥過來,梆梆又是兩棍。謝平忙端起刀,他們又退了回去。

    “十二個人……還關着嗎!”他的手開始抖動。

    “秦嘉就比你強!她出來為那十二個代表説話。就為了這一點,她也被拘留過。後來那十二個人放了。她還被押了半年多,説是審查她。一直到今年上半年,她的問題才重新得到處理……”

    謝平不知道秦嘉也捲進這件事裏去了。

    這時那兩個一直不肯露臉的人從木楞堆後邊走了出來。而且還不止兩個。走近了,謝平才看清,都是試驗站青年班的夥伴。龔同芳。杜志雄。馬連成。還有“阿憨”徐明華。他們手裏也拿着棍子。

    “你們……你們……你們也是來打我的?”謝平鼻根酸了。幾根短木棍慢慢低垂下來。

    “鎮華呢?”謝平問。

    ‘他回上海了。“龔同芳答道。

    “還走了誰?”

    “裴靜靜。樂文珍……”

    “阿憨”徐明華走了過來。當時動員青年到農場,里弄裏連徐明華這一號智力低下的也沒放過。家長願意甩包袱。里弄裏為了湊數字。謝平當時忙於在外參加各種各樣的座談會,介紹動員的經驗和自己思想轉變的體會,忙於在萬人大會上做典型發言……到編成“中隊”時,才發現,名單裏有徐明華。這次徐明華本可以“病退”返城。但在此前,他跟一個四川女子結婚了。那四川女子盲流到羊馬河,為了急於在農場落户,就跟徐明華登了記。婚結罷,户落上,成了正式農工,有了固定工資,她便一個勁兒地虐待徐明華,逼徐明華跟她打離婚。開始,徐明華不肯離。

    “阿憨”曉得,他再找個老婆是幾乎沒有可能的了。他別的方面能力低下,但還是曉得愛女人。到“返城熱”起,政策下來,政策槓槓中又有一條,跟非上海籍女子或男人結了婚的,不得返回上海。這時,在夥伴們的勸説下,徐明華同意離婚了。那四川女子又不肯離了。她説,要離,可以,拿兩千塊錢來,賠償我的“損失費”。徐明華破破爛爛一身,都不知料理自己,哪來恁些錢?那會兒謝平在班裏。謝平替他管工資。謝平走了。計鎮華替他又管過一段。後來,青年班解散,站長親自替他管。到“文化大革命”亂起來,他就沒人管了。原先存下的錢,也不知咋花了。那四川女子説的這句話是事實:結婚那天蓋的新被子,還是她想辦法去弄來的。她實在是想逼他伸手向家裏要。徐明華的父母原先倒是在洋行裏做過,香港滙豐銀行裏還有一筆存了三十幾年沒動過的款子。拿兩千塊把兒子“買”回去,在他們,等於剔牙縫呢!但二老就是不肯出。怕再背上“阿憨兒子”這包袱。那四川女子咬咬牙,一腳把價碼跌到五百。徐明華家裏還不鬆口……

    ‘膿叫我以後哪能辦?依講!依講呀!“徐明華傻乎乎地鼓圓了渾濁的眼珠,揮動短木棍,朝謝平叫道。

    他穿着的破棉襖,兩個肩頭都咧開了口子,灰生生的棉絮從口子裏呲出來,隆起多高。如果不是腰間有根草繩束起,這些破棉片就難以在他肩背上裹得住了。

    “依叫我們以後哪能辦?!”徐明華板起臉吼道,衝過來。

    ‘當心!他手裏有刀……“一個小夥子叫道。

    刀在謝平手裏顫動。

    刀。是的。我手裏有刀。我拿它對付過瘋狗,對付過餓狼,對付過像撅裏喬那樣人羣中的“畜生”,用它剝過多少黃羊皮、狐狸皮、兔皮、狗皮……有六年的夏天,我帶人挖大渠。有五年的冬天,我帶人架電線。十來年的春天,我帶人接小羔羊。我好幾次帶人護送馬羣,長途跋涉,把它們送上火車……十四年。我一直帶着這把刀。這是你給的,杜志雄。那些年,你一直叫我“謝平阿哥”。只要我手裏有刀,老馬、小杜、小龔、明華,還有你們……我相信,你們誰也近不了我的身。但我不能用刀對付你們。你們是我的夥伴。我的兄弟。你們是我動員來的。我帶你們到了農場。今夭,我無法帶你們走。我愧對你們。如果,你們因此要跟我算賬,我願意代所有有關的人,來接受你們的清算。

    打吧……

    謝平把刀‘當嘟“一聲撂在地上。然後,解下腰裏的寬皮帶。皮帶上還帶着刀鞘。那銅的帶五角星的環扣在夕陽裏隱隱閃亮。他把皮帶、刀鞘也扔在了地上。爾後,他轉過身去,把兩隻手高高舉起,貼在了牆上。

    先撲過來的是徐明華。他揪住謝平的頭髮,一往牆上磕,大聲叫道:“依叫我哪能辦!依叫我哪能辦……”接着,那些人都撲了過來。惟有杜志雄、龔同芳、馬連成,在盡後邊站着、抽泣着……

    打吧……但我還是要説,我沒有騙過你們。我沒有出賣過你們。我不是你們中間的“叛徒”。我還是要説,那時候,當我像傳教士那樣,走進你們家所在的小弄堂,走上你們家陡直的木扶梯,彎着腰走進你們家的小閣樓,一番又一番地勸説你們的爹孃兄姐,放你們來農場,我是虔誠的。我相信我自己所説的每一句話。我是決心要實行自己説過的每一句話的。我的媽媽,我的姐姐,我親生的媽媽,我同胞姐姐可以作證……她們都跪在我面前,求過我,叫我別出這個頭,可我……

    打吧……

    想看看我的血嗎?

    它不髒……

    謝平慢慢倒了下去。兀然間,他覺得太陽很耀眼。木楞堆很燙。腳下的雪地裂開一道很深很藍又很紅的口子。他躺在牛十車上,往下沉落。沒有底。牛牛車又在走着。在鋪滿卵石的河灘裏走着。他看見藍天在牛背上升高。看見太陽在藍天上熔化。他看見乾旱的退化的草原在燃燒。看見地平線上桂榮在向他跑來。別過來。他們要打你的。他向她叫道。但她不聽。卻叫着“別打了。別打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我的人……”

    ……八點多鐘,天黑透後,那個為首的小夥子帶着兩個人又來過一趟。他們拿木棍撥撥謝平。聽見他呻吟了兩聲,還用手電照了照他。他們帶來一卷繃帶、一團藥棉。一瓶紅汞、一小袋消炎粉。他們要替謝平包紮。謝平推開了他們。藉着手電筒的光,他撲過去,摸着刺刀,對準了他們,叫道:“走開!你們給我走開!”他用背支住板牆,才能半站起。額角上淌下來的血糊住了他一隻眼,凍在臉上,成了冰坨和痂殼,使半邊臉板結得難受。他搖搖晃晃地讓自己站穩了,翹起刀尖,對他們吼道:“所有的賬你們都算了。別來發你孃的假慈悲了。滾!誰敢再往前走一分,我就捅了誰!老子這把刀是喝過人血的!滾!別來找十四年前的謝平了!”他拼命地吼道。

    他們向後退去,把他的行李歸齊在一堆,又把繃帶、藥物等都放在行李上。再用手電照住這些藥,一動不動照了好大一會兒。好似在對謝平説:“東西都在這兒。對不住你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等他們消失在濃墨似的夜色裏,謝平又癱倒在板牆根下。頭疼得要裂開來。他向車間裏爬去。他知道,那裏面有一個完全用耐火磚砌起的炕爐,炕寸板用的。他爬到爐子跟前,讓自己貼住依然還散發着微温的磚壁,慢慢坐下來。他不能讓自己凍死在場部。剛離開駱駝圈子,還沒到上海,為什麼要死?我錯了嗎?真錯了?全錯了?謝平閉上眼。背後的那點温暖使他全身每一個節骨眼裏的疼痛、酸澀、疲倦都發作了。我錯了嗎?他抽泣。我全錯了嗎?疼痛又使他劇烈地抽搐起來。他真想在自己手背上再狠狠扎一刀,讓血就這麼流盡。他真想把自己釘在這高大的板牆上……耶穌不就是這麼被釘死的嗎?耶穌死,拯救了人類,我能拯救誰?

    拯救你自己吧……

    又一陣劇烈的疼痛,叫他深深弓下腰背,用力抱住蜷起的雙腿,彎倒在地。他強迫自己不呻吟。他強迫自己什麼也別去想。抗住這一時的疼痛。抗住這一時的軟弱……沒過多大一會兒,凍在臉盤上的血漿,癢癢地開始融化了……

    秦嘉這兩天正請了個遊方的陝西木匠在家打傢俱。到月牙兒拱上樹梢頭,她麪條擀得,水也開了;叫木匠收了傢伙,這頭便搬出面梢子、蒜泥。辣糊、醋跟黃醬,還有一盤粗粉條拌蘿蔔絲,兩條蒸鹹魚於,擺整齊了兩雙竹筷,篩上兩杯白酒,讓自己的老頭陪着那木匠,由他們自便。她呢,忙又去安頓玩得跟泥猴一般了的宏宏,爾後,才端起堆尖兩海碗麪條,進了裏屋。

    齊景芳眼泡腫腫的,依然託着下巴,胳膊肘支在牀前的桌子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院落。

    “來來來,嚐嚐我的小刀面!”秦嘉撂了塊濕毛巾給齊景芳,叫她擦手。

    “我……真不想吃……”齊景芳説。

    “幹嗎呀!犯得着嗎?放着撈麪條不吃,那才俊呢!”秦嘉瞪了她一眼。齊景芳勉強地笑了笑,拿起濕毛巾象徵性地擦了擦手指尖。秦嘉又去院子裏收拾了刨花鋸末碎板塊,留着以後生爐子;在楊樹跟前尋出一瓶白膠,把滴到瓶口外沿來的一點膠液用手指刮回瓶裏去.用心旋上瓶蓋,帶到廊檐下窗台上;又在木匠跟前張羅了一陣,回到裏屋,見齊景芳用筷尖慢吞吞地沒挑了幾根麪條吃,還在呆看着那由於月色越發明亮而藍得有些暗白的夜空,便“譁‘地拉上窗簾子,抄起竹筷,狠勁在齊景芳碗裏攪了幾下,把面梢拌勻和了,把麪碗重新推到齊景芳面前,啐道:”還想那姓黃的言生呢?“

    “不是不是……”齊景芳眼圈紅紅。

    “唉,你呀……”秦嘉眼圈也紅紅,便在炕桌對過,盤腿坐了下來,“曖,那姓黃的,會不會……吃了這些年苦,又有了家小,真改邪歸正,悔過從善,想做點好事了……”

    “你信他!”齊景芳擰過臉去,啐了一口。

    “萬一要是真的,他能替謝平推翻了那份材料,也叫謝平走得沒後顧之憂。”秦嘉小心翼翼地試探齊景芳。

    “就是要推翻,也不求他不靠他。不是他,謝平能到今天這一步?我……我……”齊景芳哽咽住了。

    “他有責任。但這十四年,也不能全賴他……”秦嘉長嘆一口氣。

    “好。他好!”齊景芳一撂竹筷,起身下炕,衝門外走去。秦嘉摟住她,看她氣得臉上由紅變白,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心裏也不免難過起來,便低聲説道:“我也沒説他好。得,咱們不求那‘畜生’,不靠那‘畜生’。真金不怕火煉。咱們相信謝平不會做什麼過槓槓的事……”

    這時,秦嘉的老頭敲敲窗户,叫道:“喂,再給下半斤麪條。人家沒吃夠哩c”秦嘉回手也敲敲窗户眼,不耐煩地啐道:“我這廂跟小得子説話呢。自己下去。”老頭子敲了敲窗户,提醒道:“説話,也用不着在大露天地裏。凍感冒了,好玩呢?”

    “這句嘛,還算個人話。”秦嘉把齊景芳帶到西頭盡邊上一間屋裏,拉亮了燈,去端過她倆的麪碗,還給宏宏抓了幾塊糖塊去。

    吃罷飯,齊景芳在灶間相幫秦嘉刷鍋洗碗。秦嘉問她;‘你最近去了趟駱駝圈子?“

    齊景芳答道:“去了。咋樣!”

    “去了就去了唄。又咋樣。”秦嘉緩緩笑道,“你不來我這達,我也想不着問你。來了,隨便問問。”

    “隨便問問?恁簡單?”齊景芳斜瞟了她一眼。

    “有啥複雜的……不就是有人嚼舌頭根,傳閒話……”

    “啥閒話?”齊景芳停下手裏的短把掃帚,豎起眉毛問。“説我跟謝平?”

    “你倒敏感……”

    “十四年來,我一直躲着謝平。這些人還要我咋樣?”

    “那你就應該躲到底!你十四年都躲了,都熬過來了。你又犯什麼渾?你又跑駱駝圈子去幹屁?!”

    “我的相好在那廂!”

    “可人家説你是奔謝平去的。一直到現在,場部還有人説,十四年前,你上衞生隊刮掉的那個孩子,不是那個姓黃的,而是謝平的。”

    “我還後悔不是謝平的呢!隨他們咋説去!這回我上駱駝圈子,就是找謝平去的。我想找。我愛找。我就是要找。他們管呢!”

    “小得子,你為了謝平,躲了他十多年,你為啥不能再躲他兩天?你讓他太太平平地走了算了。別再給他添麻煩……讓他一切從新開始。他……需要從頭來起……”説到這裏,秦嘉眼角里便閃爍出兩顆滾燙滾燙的淚珠。齊景芳的心也顫動了。過了一會兒,齊景芳説:“得想辦法通知謝平,他到場部別讓黃之源碰見了。我總覺得,姓黃的是不想放過謝平,來找碴兒的。”

    “咋個通知法?”

    “我想,他到場部,一是投宿你這兒,也可能找別的上海青年家。咱們給場直各單位的上海青年打個電話,讓他們互相傳一傳,見了謝平讓他趕緊先上這兒……”

    “行。

    “別跟他們説,我也在你這兒……”齊景芳紅着臉叮囑道。

    “那自然。”秦嘉會意地笑笑。

    秦嘉在看守所被拘押了十四個月零七天,放出來後,又被免去場子女校副指導員職務。後來場於部股、組織股股長找她談,當年的陳助理員、現在政治處的陳副主任也找她談,説只要調換個單位,還準備使用她,比如到加工廠當車間副主任。

    “那也是個副連職的,等於平調。怎麼也沒怎麼你……組織上還是很愛護你們這些知青幹部的……”陳副主任伸出一根黑黑肥肥的手指,點定了秦嘉的鼻尖,温和地笑道。但她不於。要麼還留在子女校當她的副指導員,要麼什麼也別幹。談多次,也不讓步。陳副主任嘆口氣説:“那好。你挑吧。除了子女校,你挑吧。隨你挑個單位。”她挑了油庫,當個不起眼的管理員。油庫離她家近。打電話得上油庫辦公室。她倆出了院牆門。雲層灰黯,低低地壓着地平線。灑出些許鐵青的寒光,使眼前這片荒野更像塊多少日都沒沾水的籠屜布一樣地生冷、陳舊、幹皺……方圓幾里,除過秦嘉家那片黃泥屋和七八百公尺外的那個油庫,便再找不到一處人家。秦嘉還是去年在這片黃泥屋中間蓋了一趟五大間磚牆瓦屋。坐北朝南。還安了土暖氣。高台階。六根廊柱全刷上了朱漆。這叫氣派!花的全是自己的錢,跟政委住的那小院真有所不同。

    打完電話,在回家的路上,齊景芳親熱地挽着秦嘉的胳膊,拿臉貼着她肩膀頭,真誠地説道:“秦嘉姐,真多謝您了。這事,沒您出頭,還真不行。”

    秦嘉笑着椰榆道:“跟我扇這馬屁話!我要你説?!謝平是你什麼人?要你替他謝我?!”

    齊景芳紅起臉,白了秦嘉一眼,笑嗔道:‘你!跟我耍貧嘴!燒你嘴皮子!“秦嘉笑笑,再沒續下去跟她鬧。她早知道小得子心裏沒能把謝平撂開了。有一回,她幫齊景芳翻曬舊衣服,從箱子底裏翻出一頂男人的舊皮帽。齊景芳不讓她細看。她繞到牀那頭,匆匆翻開帽襯,見裏邊是謝平的筆跡,寫着他的姓名、單位。(那時農場裏的知青,都有這習慣,學軍人,在帽襯裏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單位和年月日。)看日期,是謝平離開場部前戴過的帽子。她問齊景芳:“你藏起他的舊皮帽幹啥?”齊景芳紅起臉,奪過帽子,只回答了句:“你別管!我愛藏!”她還問過她:“你心裏既然放不過他,乾脆找他去嘛!”齊景芳蒼白了臉,縮起身子,躲一邊去不做聲。她那副黯然失神的模樣,搞得秦嘉再沒敢這麼問過她。

    回到家,過十點鐘了。秦嘉留齊景芳母子住下。把老頭趕到兒子屋裏去(兒子是老頭前妻生的)。在那廂的牀邊給他臨時加塊牀板,抱去他的被褥,另從被褥裏給齊景芳母子抱出一牀乾淨的碎花灑紅點翠、孔雀籃打底、攢心大繡球圖樣的八斤細洋布面子被褥,跪在鋪上,用掃帚疙瘩細細掃過牀單,拍松枕頭,鋪好牀,打來水,讓齊景芳母子洗臉洗腳,説:“孩子都打盹兒了。你陪他先上牀。”齊景芳想推拒。秦嘉那頭已經在給宏宏脱開衣服了。待眠下了宏宏,齊景芳脱掉棉襖棉褲,捋起那粉紅色的棉毛衫袖子,絞起把熱毛巾,抖散去毛巾上灼人的熱氣,先大面上抹了一把,爾後順着尖下巴,向右耳後根使勁擦去;再低下頭,撩起頭髮,擦後脖梗,爾後再把毛巾浸濕,細細地打上肥皂搓過,讓屋裏瀰漫廉價香皂的氣味;再絞出一把,倒到左手上,去擦左邊的耳根和左邊的後脖梗;最後絞出第三把,抬起下巴,使勁地擦頸子,直搓到白皙、圓潤的頸脖和臉面泛起淡淡的紅,住了手,人都附咐地細喘起氣,才覺得過了癮。秦嘉笑了。齊景芳問:“笑啥?”秦嘉去疊她撂一邊的襖褲,答:“沒笑啥……”其實她心裏羨慕:這小得子,幹啥都恁有滋有味。真叫人心愛。

    洗過臉,齊景芳便把水倒到腳盆裏,又摻上點熱的,端一邊去洗腳。雖説在秦嘉屋裏,脱襪子時,她仍然背過了身去。秦嘉倚在門框邊一動不動地出神地看她用腳背在水裏互相搓擦。水嘩啦嘩啦響。兩隻手支在板凳邊起,豐滿的上身一撇一撇地晃,叫那圓實的胸部在繃緊的棉毛衫裏誘人地波動。烏黑油亮的短髮拂着脖梗和耳廓,彎起一點尖,在腮邊摩擦。那勻停修長的腿,同樣被棉毛褲裹緊,顯出它的壯實和活泛。齊景芳大約感覺到了秦嘉這久長的熱辣的注視,便抬起頭,用濕漉漉的手背撩起滑落到腮邊的短髮,下意識地用一隻光腳挑起腳布,輕輕掩住另一隻細嫩肥軟的腳背,啐了秦嘉一口道:“看啥?你沒有!還緊着看!”

    秦嘉寡淡地笑了笑,輕輕嘆口氣道:“名不虛傳啊!小得子,你確實漂亮。”她倒換一隻腳站着,把雙臂抱在懷裏,説道:“景芳,有句話,我一直想問問你。今天就咱姐倆,關起門來説悄悄話。你別見氣……”

    “啥!”齊景芳擦腳,抬起眼皮反問。

    “你喜歡過那個姓黃的傢伙嗎?人家説,謝平事先警告過你,叫你別跟他太接近了。你不聽。那天晚上都十一點多了。你還是拎着暖瓶上那傢伙屋裏去了……”齊景芳擦乾腳,踩住盆邊,緩緩轉過身,把腳布晾在椅背上。秦嘉勾身到牀底下,揀出一雙她自己的海綿底拖鞋,撂給齊景芳。齊景芳把腳探進拖鞋裏去以後,並沒起身,只是用腳尖把腳盆輕輕推到一半拉去。“謝平沒警告過我。他那時……還只是個‘大孩子’,跟我一樣,哪懂得恁些……他倒是用心聽過生理衞生課。但他哪想得到人會那樣去運用這些‘常識’……”齊景芳刻薄地苦笑了一下。“不過,我……確實對黃之源有過意思……你別吃驚……”齊景芳平淡地説道。“他很有能耐。那麼年輕,就在林場大拿,叫我們場長政委都圍起他轉。我一直羨慕這種人。他待我好。總能看到我的長處。不像謝平那樣,老在提醒我、教育我,看到的總是我的缺點……謝平老想‘保護’我,可在這世界上,最需要別人‘保護’的,恰恰是他自己。他一直看不到這一點。有時,跟他在一起,我真感到乏味……”

    “可你咋又老撂不開他?”

    “是啊……我也常常這麼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我老也撂不開這個老也長不大的‘大孩子’呢?”

    “你説謝平是老也長不大的‘大孩子’?有意思。”秦嘉笑道,‘稱從什麼時候起就有這種想法的?“

    “那年。在場部……也許還要早。從上了火車見他第一面起……我就想,我準能做他的‘小媽媽、大姐姐’……”

    “不要臉!那時候你才多大?還不到十七吧?”秦嘉笑啐她一口。

    “不到十七又咋了?我十六歲就差一點做了自己姐夫的老婆。你們都不懂。誰叫你們不是‘齊景芳’呢……”她垂下了頭。秦嘉也垂下了頭。“只有一回,我這個人算是害了怕。就是那個黃之源硬壓着我,要我幹那個事……我一直以為他只是鬧着玩。他不會恁壞……後來我忽然覺出,我再也不能是從前的那個小得子了。我再也找不回來那個‘從前’了……我哭着求他……推他……咬他……求他別這樣……”

    “別説了……”秦嘉的心一陣打顫,皺了起來。

    “後來,我想過:為什麼不早早把自己給了謝平呢?那樣,再怎麼説,心裏總還是乾淨的……回過頭去想想,謝平從來沒有強迫過我。跟他在一起,我不用裝假,不用挖空心思去‘應付’,拐彎抹角去‘防備’,他把他心裏的一切都擱在了自己臉上,哪怕要打你,他也會事先告訴你……他強迫不了別人,也強迫不了自己。他總是那樣真心……可我……”齊景芳説到這兒,不往下説了,她説得那麼平靜,好像只是跟秦嘉在報一份流水賬。秦嘉在爐蓋上拄着鐵火鈎,把長長的下巴擱在手背上。她忽然覺得自己怎麼也制不住地感到一陣寒冷,過了一會兒,齊景芳走過來,輕輕地摟住了她。

    這時有人叫門。秦嘉披起大衣去看,是杜志雄和龔同芳他們。問半天,他們磕磕巴巴地不肯細説,只是讓秦嘉趕快到加工廠鋸木車間去把謝平弄回來,去晚了,怕他就活不成了。這番話,真把她倆嚇一大跳,氣急慌忙,由杜志雄、龔同芳他們帶路,趕到鋸木車間,謝平已不在那達了。行李不在。地上也不見了刺刀和腰帶。血跡依然是明顯的。繃帶、藥包一動未動。拖着那樣一個傷殘的身子,他能去哪兒?他會被凍死在哪兒?杜志雄、龔同芳跌跌撞撞地爬上木楞堆,向四處喊叫,沒人應。杜志雄煞白了臉,爬下木楞堆問泰嘉、齊景芳:“咋辦?咋辦……”“咋辦?你們這會兒知道着急了!虧你們下得了手!有種的,去打那些光知道在報紙上廣播上哄人家孩子到‘最艱苦的地方’,卻一老把自己的兒子閨女往輕巧地方塞的傢伙呀!謝平再咋樣,他自己也來了嘛!他騙你,騙我,還騙他自己?!就是錯,他也是真心的嘛!狗還不咬真心待它的人呢!你們連狗都不如。你們就沒見他這十四年過得比誰都困難嗎?你們還有點人味嗎?!虧你們還是試驗站青年班的呢!”齊景芳嚷着,鼻根酸了。

    “好了好了。還是趕快去把附近幾個隊上的上海青年都叫來,分頭去找。別真凍死了……”秦嘉勸道。

    “凍死了也罷!勞改這幾個狗日的兇手!”齊景芳咬着牙跺着腳喊道。

    到天色微藍那會兒,他們終於在汽車站前頭戈壁灘上的破地窩子裏,發現了謝平。謝平捱打後,在炕爐邊暖和過來,用毛巾包了一團雪,在爐壁上慢慢化開,擦去臉面上的血污,取出走之前淡見三給他的消炎片,碾碎了,敷在傷口裏。他怕自己打熬不住,在爐前一覺睡過去,凍病了,再爬不起來,便決意連夜爬也要爬到車站。到候車室過夜。這樣,明天再咋樣,已然到了汽車跟前,求人搭一把手,總能上得了車,誤不了事。但一動彈,頭漲疼得厲害,叫他睜不開眼,直不起脖梗。爬到那破地窩子跟前,他連張口喘氣的勁都沒有了。一頭栽倒在雪地裏,舔着冰涼清甜的雪,歇一晌,才長些力氣索性爬進了那地窩子,在裏邊攏起一堆火。正是那微弱的火光和從破屋頂洞隙裏冒起的煙柱,招來了秦嘉、齊景芳他們。

    “謝平阿哥……”杜志雄愧疚地衝過去。

    謝平拔出刺刀,對準他。

    “謝平阿哥……我不是……不是……”杜志雄忙敞開大衣衣襟,表示他沒帶凶器,不是來打他的。

    “走開。”謝平像個野人似的陌生地冷漠地看看他,看看十來米開外站着的那

    一片找了他一夜的人羣。

    “謝平,依現在走不得。路上要出毛病的……”幾個男青年試探着向他走去。

    “走開!我不認得你們!我誰也不認得!”謝平翹起了鋒快雪亮的刀尖,叫道。

    “謝平,是我呀。秦嘉……”

    謝平手裏的刀戰抖起來。他噓噓道:‘你也走開!我是’叛徒‘,我是他孃的’叛徒‘……“

    這時,齊景芳照直走過去。謝平對她叫道:“誰走過來,我就捅誰!聽到沒有!”

    “你捅呀。誰讓你不捅!”齊景芳推開來拽她的那幾個男青年,唇邊撇出一絲冷笑照直走去,“你看你連站都站不穩當了,還想捅人呢!”她責備謝平。謝平往後慢慢退去,依舊在叫:“走開!都給我走開……”齊景芳一徑走到謝平跟前,便用胸口頂住謝平手裏的刀尖,説:“捅呀!這麼點委屈都經受不住,虧你還是謝平,還是我的中隊長!”

    一提‘中隊長“,謝平終於支撐不住,刀,當嘟一聲,掉到了被煙火燻黑了的大卵石上……

    十四年前,我被判為“太年輕、太幼稚、太魯莽、太不成熟”而被取消了預備黨員資格,十四年後,當我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也絕不魯莽、已經相當成熟了,我卻又被同伴判為“叛徒”。我到底是什麼?你們不是已經看到過我的血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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