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有靈魂沒軀殼的人、有軀殼沒靈魂的人,有血管沒血可流動的人、有血但沒血管供它流動的人……他們統稱之為“人”。別大驚小怪。
老爺子把於書田叫到自己的大房子裏來時,淡見三那瘦高、勻稱、有力的身影也出現在於書田家地窩子的門口。這是他倆安排好的。老爺子找於書田談,而剛被正式任命為駱駝圈子分場副場長的淡見三則來找兩位女將談。這兩位女將,一位,自然是渭貞,另一位,倒是齊景芳。
齊景芳從啓龍鎮回羊馬河,到秦嘉家接回宏宏。恁些天不見兒子,真想死她。抱着兒子滾到牀上,又是親脖梗,又是拱腳底心,兩人笑做一團。後來渭貞帶着閨女來找她。她蓬鬆着頭髮,從牀上坐起,都記不起來,這女人是誰了。
“我……駱駝圈子老於……於書田家的……”
“渭貞嫂!你瞧我這記性!”她叫道。這才趕緊往屋裏讓這娘倆。
“你忙,我們就不進屋了……”渭貞謙和地道。
“忙啥?!剛出差回來,跟兒子在開心哩!”齊景芳大笑道,攏攏鬢髮,生着爐子,沏茶。渭貞帶給齊景芳一張於書田寫的便條:“齊景芳同志:我是謝平和淡見三的戰友。你大概從他們嘴裏聽説過我吧。我們只在送謝平離開駱駝圈子的路上見過一面,連句話都沒説過。今天倒要這麼麻煩你,真不知咋樣開口。我一家的情況,你一定也略知一二。我們這麼幹熬下去,恐怕長久不了,總得想個法子才行。我讓渭貞去找你。一切由她向你面談。你要覺得她説的還在理,符合黨的政策,就請幫幫忙。要是覺得不妥,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不必再告訴任何人。我連老淡也沒説。也請你代為保密。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別人吃肉,讓趙隊長的幾個孩子跟着我和渭貞幹啃苞谷饃。一切拜託了。”這邊齊景芳看完便條,那邊渭貞眼圈已然紅起。齊景芳説:“還沒找住的地方吧?就在我這達擠擠。那招待所,乾淨房間你住不上,給你住的,真不是人住的。”
“那……不太麻煩了……”渭貞忙站起。
“我跟老淡、謝平啥關係?再不許你説那等見外的話了!”齊景芳笑嗔。有人來求助她,她總是開心的。但又想:假如是謝平在駱駝圈子,他會把書田大哥一家的事託給她來辦嗎?想到這一點,她心裏又不由一陣隱痛。當然,此刻,她決計不會把由此產生的種種悵恫流露在渭貞娘倆面前。
“這兩年,我給老於添恁些麻煩……害得他……”渭貞一開口,眼圈又紅了。
“嫂子,你又來了!兩口子,一個被窩筒裏的人,誰麻煩誰呀!”
渭貞帶來的“計劃”是:想拉一幫在家閒着的婦女,在駱駝圈子辦個“貿易貨棧”。替人到霍爾果茨克拉貨、提貨、存貨、送貨。“老於懂點機務,我過去也學過。開個車什麼的,能湊合。只是希望你妹子能給找點錢,讓我們攢輛車。”齊景芳真沒想到,看着這麼個文弱靦腆瘦小的女人,一開出口來,氣派不小。
“攢輛車”!一輛卡車萬把塊還打不住呢!她真高興。哦,好嫂子!早該這麼着了!雖説自打上外頭轉這一圈,她一直覺得乏力,胃裏脹滿,虛火上來退不去,她還是馬上去找了秦嘉;想不到秦嘉和李裕早就想在駱駝圈子找個“代理人”了。這事就這麼一拍即合。秦嘉和李裕只是不放心把萬把塊錢的車交給一幫陌生女人(裏邊不少還是新生員的老婆),提了個附加條件,要齊景芳做中,還要兼做這貨棧的經理。齊景芳開頭不肯。她説:人家挖空心思“佔山為寨”,我哪能平白無故去坐人頭把交椅?我要這麼於了,不讓人説死?!滿天下也沒這號理呀!後來經不住秦嘉勸渭貞求,她答應作保,在貨棧掛個副經理兼營業主任。當然這件事先還跟場部土產門市部的領導請示過。領導跟李裕有交往,就答應她去幫一把忙。真和她自己後來又説的那樣:借恁些錢辦事,這對渭貞嫂和那十幾個女人,是把身家性命都豁了出來的一件大事。她們既然這麼信得過我,求到我門上,我要不把自己這幾十公斤都撂定在那鍋裏,死活跟她們就做那一堆了,我就算白吃五穀雜糧長恁大的!自那以後,她兩頭顛簸。沒要多久,這貨棧就鞭炮齊鳴,正式開了張。前天,渭貞託人捎口信,要她速去駱駝圈子。説得還挺邪,好像是非去不可。攪得她心裏虛乎乎,火急火忙處理掉手頭上幾檔子門市部的大筆生意,剩下些雞零狗碎的事撂給組裏另二位,便帶宏宏直奔駱駝圈子。
渭貞那頭究竟什麼事?説來也真好笑煞人。她們做了頭幾筆生意後,沒想“恁容易”賺了五百來塊錢。現金到手,她們一個個全傻了。十來個娘兒們,在渭貞的地窩子裏,靠牆排排坐着,看定那桌上紙包裏剛反覆點收過的大沓票子,都不敢出氣兒了。孩子想哭,趕緊掏出xx頭堵住。天爺,這錢拿得嗎?沒到徐會計那達上賬,沒經老爺子批條,沒在關司務長那花名冊上簽字畫押,不打欠條,不説好話,不給笑臉,只憑俺們十幾個“臭女人”的十幾身臭汗,在車上顛腫了屁股、掛破了後背、曬黑了臉蛋兒,就能分恁些錢?五百啊……天爺,過去向男人要五毛錢買幾粒晶光閃亮的有機玻璃釦子,還得挨勀:“什麼釦子不能扣?偏花那錢!”還得再趁男人高興時,在枕頭邊順他意的那工夫開口……可這是五百啊……在駱駝圈子,除過老爺子和徐會計,誰經手過恁一堆花花綠綠的票子?這些放過羊、餵過馬、打過土坯、蓋過房,生過娃娃做了孃的女人最後決定,先把錢封存起來,生意也先別做了,趕緊把她們的“軍師”小得子叫來商討個決策……
這可真把齊景芳氣炸了:“就你們這號原包貨,害我趕這一路!我還真當是出了什麼天塌地陷的大事,叫我這‘中人’沒法給蒼天交賬。就為這五百塊呀!不要,都給我!天底下有你們這麼賤的嗎?”罵完,鼻子酸了;鼻子酸過;想想又要笑。末了,十幾個人滾到一塊,笑着哭着,拼命捋鼻涕往牆上擦,嘴裏嗚嗚哇哇還叨叨個不清,直把她們自己的那些孩子都嚇傻了……
淡見三進屋時,又來議事的女人們剛散去。只剩齊景芳幫渭貞燒鍋做飯。這回齊景芳來駱駝圈子,為了商量個事方便,把於書田趕到淡見三屋裏住去,自己帶着宏宏住渭貞嫂屋裏了。一老天,不是一天兩天。八天了!這叫於書田、淡見三急上了火。渭貞有時還准許老於關起門來,單獨跟她“説個事兒”。齊景芳真不讓淡見三沾她。從啓龍鎮回來,一來身上老有病,倦倦地,心裏也真有些討厭這種事;又想到自己現在正經是這幫女人的頭兒。幹啥,都更得講究些那個了。自己還沒跟老淡登記,不能平白無故讓人抓話把;臭了她尚可,臭了新起的貨棧,臭了那十幾個好不容易才幹起點事兒來的女伴,良心上怎麼得過!?於是,她任憑淡見三跟發了情紅了眼的公狼似的,早晚來這達門前屋後轉悠,“扒牆根”,她也不肯跟他單獨照面。連渭貞都看不過去了,笑她:“你幹嗎呀,這麼罰他!男人總歸是男人,反正是自己的人了,你就別叫他遭那罪了。”
‘你可憐他,你跟他搭夥睡去!“齊景芳笑着啐她。所以,淡見三這兩天,見她時,可説是恨得直磨牙槽,又無可奈何她。
這時,淡見三挨挨擦擦進得屋來笑着去揭鍋蓋:“做什麼好吃的。我瞧瞧,”齊景芳給了他一記,笑嗔道:“賤!滾一邊去。這是你這爪子碰得的嗎?”
“副場長,坐。”渭貞忙端來板凳,又給沏了碗焦米粒茶,底下還給卧了兩個雞子。
“嘿!到底是發了。也喝炒米茶了,還給雞子。”淡見三話裏捎帶上了意思,稀溜溜喝了一口,嚼起那半爛不爛帶着黏性的米粒。
“沒瞧她們發得有多難受嗎?十來個人分那幾百,還不敢伸手。”齊景芳替她們打着掩護。
“你兩口子説話。我去拌個涼粉。待會兒,副場長您就別走了,一塊兒在這兒湊合一頓。”渭貞説着,就想騰個地方給他倆。
齊景芳一把拽住了她,笑道:“你也不老實!給我坐哈!”然後回過頭來問淡見三:“喂,老爺子叫老於,啥事?”
“誰知道呢?大概總是上頭來了什麼新精神!要向他傳達傳達。現在駱駝圈子是兩大攤。一攤是國營的畜牧分場,一攤麼書田渭貞你們這個體貨棧……”
“副場長,我們可‘一攤’不起。十來個臭女人,不就混幾個零錢花花,哪有心跟分場分攤兒幹呢?再説,我們也是‘集體’……”渭貞忙解釋。
“又來啥新精神?”齊景芳敏感地追問。
“你們拿那五百塊,交税了?”
“交了!”渭貞臉色變了,忙掏税單。
“恐怕還得多交一些……”
“那精神具體咋説?”齊景芳問。
“我哪記恁多。有文件。”
“走,瞧瞧文件去。”齊景芳説道。
淡見三説,文件就那一份,放在辦公室裏了。齊景芳猶豫了一下,解下圍腰,拍打拍打身上和腳面上的灰土,跟着淡見三上辦公室去了。
淡見三説的“辦公室”,是老分場部的辦公室。在高包腳下北壁角一趟平房裏。早不用了,一直空關着。也是最近新任命了一批分場級幹部,才又啓用。重新粉刷。到老鄉公社苗圃買來幾百棵響葉楊,在屋前栽一圈,圍出個一嶄交的長方形大院。這會兒,幾個窗户都黑着。淡見三掏鑰匙,進了屋,點上油燈,從抽屜裏把文件拿給了齊景芳。
齊景芳隨手翻了翻,對淡見三説:“恁多新規定!你揀幾條主要精神給我講講嘛。”齊景芳最沒那耐心看條條。
淡見三點着煙,眯起眼,瞅着齊景芳:“什麼精神?就是要你們別搞什麼烏貨棧那些邪門。”
“什麼邪門?也是大集體。上邊有政策……”
“政策!”淡見三笑笑。“北京好倒是好。太遠了……”
‘你這話咋説?“
“咋説!”淡見三冷笑笑。
“這新精神到底是啥嘛?”
“要重新規定上交、留成比例。不能太肥了你們。”
齊景芳迅速地翻開那文件,找到淡見三早已用紅筆勾出的那幾條主要規定,看了數字。“上交比例恁大!”她驚呼道,“人家老鄉公社搞承包,一畝地才交六七塊,七八塊……”
“咱們是農場。咱們上上下下恁大個機關,恁些幹部,恁些脱產人員……光説恁些吉姆、皇冠、上海、華沙、伏爾加、吉普……燒的汽油錢誰給出?國家不負擔,羊毛不還得出在羊身上?你搞承包,總場部機關的就喝西北風?想得倒美!”
“上交比例定得恁狠,還包個屁!”
“不能包就別包嘛!……”
“可承包是中央的政策!”
‘行了。小乖乖,恁認真幹啥呢?沒承包不也過了幾十年嘛!“淡見三説着反手去把門上的暗鎖放開了。聽到暗鎖聲響,齊景芳震抖了一下。她拾起文件,忙説:”我帶去細瞧瞧,再跟你們論説。“
“上哪?”淡見三攔住了她的手。
齊景芳掙扎:“別討厭。人家沒心思跟你幹那事。説正經的……”
“我説小得子,你也太狠心了,也太不把我放眼裏了……”淡見三一頭説着,
一頭挪開油燈盞,站起來,朝齊景芳走了攏去。
“老淡,窗外邊有人……”齊景芳向後退去。
“對。外邊有人。我叫來的。他們早就在挖苦我,説你那口子來,怎麼就光待在別人家,不上你牀上去……你淡見三是屬那一號剡了的,還是咋的。我叫他們來看看,我淡見三到底是屬啥的……”
“毛驢子!”
“對。我是屬毛驢的。我得毛驢你看看……”
“老淡……老淡……”
“再叫響點……叫呀……”
‘你讓我把燈吹了……畜生……“
“這還算句人話……”淡見三喘着氣,稍稍鬆開手,側轉身。齊景芳從他身下跳起,掩住被他扯開的衣襟,一掌把油燈打翻在地,趁窗外那幾個起鬨的人失望地叫喊的當兒,朝門口撲去。卻又被淡見三一把拽住。
“老淡,讓我把文件給渭貞她們送去……”齊景芳只得哀求。
“文件……我這兒有的是……仔細看吧……好好看吧……”他把她緊貼住,壓倒在辦公桌上,手從她捂住的上衣裏死勁探了進去。他那颳得光光淨淨的、噴射着滾燙氣息的嘴,迫不及待地在她扭動的脖頸裏和臉盤上亂拱。齊景芳一陣陣痙攣,縮到辦公桌後邊,癱軟到地上。她不敢出聲掙扎,不敢出聲呻吟,不敢再出聲抱怨、哀求、署罵……這時她發出的每一點聲響和反應,讓窗外那幾個聽去了,隔天就都會成為全分場的趣談。這種趣聞,會十年八年地談下去,傳下去。帶着經久不衰的興奮。駱駝圈子的許多人都叫別人這麼談過,爾後,又來談別人。在那樣漫長的冬夜裏,這是最能解悶的……
坍了吧,平房。坍了吧,高包。坍了吧,你熟視天睹的星空……坍了吧,悠遠而古老的桑那高地。你生生息息而又莽莽蒼蒼……我在這裏給你叩頭、給你下跪了……
班車只到桑那鎮。從桑那鎮到駱駝圈子這六七公里,謝平只有步行。這段路,他曾經無數次地步行過。那時日,披着棉襖,卷着莫合煙,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什麼,一會)[就到了。哪當回子事?今天卻恁難。當地平線上剛剛顯出扎扎木台那渾圓得跟女人Rx房一般的穹隆時,離分場部足還有三公里多路,謝平已然覺得腿軟了。他靠在半道上的一個破羊圈土牆拐角上,歇了會子。四五月間下午的陽光把灰黃的戈壁映照得那般寬廣、蒼涼。藍玻璃似的天空貼着地平線,突然又彎下去。乾燥的熱空氣使遠處低窪地裏的草木看起來好似在扭動。阿爾津山體上棕紅、黑褐的岩層褶皺曲線,綿亙數公里,顯示四百萬年前這一帶造地運動發生時曾有過的一場劇痛和偉烈的震盪。現在它們凝固了。強風不時從它龐大的軀體上吹落下風化的石片和石塊,引出一陣陣空曠的隆隆震響。
謝平是回來接桂榮的。那天,齊景芳走後,他極不安寧。桂榮又讓人在背後説啥了?對羊馬河的瞭解,使他立即想到準是那種事。如果由於自己的無能和疏忽,桂榮也被一個“黃之源”糟蹋,那麼自己下半輩子就再別想安生。他掛了長途電話到秦嘉家裏。秦嘉開始不肯説。只是勸他別聽那些貨瞎叨叨。他説:他們叨些啥,你跟我説説麼。你不説,我不撂聽筒,我每天都給你掛。你就忍心讓我花這電話錢!後來秦嘉就説了……謝平出了郵政局,在那狹窄的青石板老街上,來回倘祥。他拿不定主意。他不相信桂榮會那樣。但聽秦嘉説,這事有小劉摻和,那姓崔的又是小劉的老同學,他開始相信事情確在逆轉。現在他只有一條路,儘快把桂榮也接到自己身邊。他再不能像當年失去小得子那樣,再失去個小桂榮。如果説當年的謝平,事發前還不明白自己對小得子的責任,那麼今天的謝平,是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找老校長談了,把事情整個攤在老校長面前,請老校長允許他把桂榮接來。老校長當天沒給答覆。第二天也沒給答覆。兩天裏,老校長撂下飯碗,就扛起抄網,穿着一條連胸的黑膠皮褲子,上河邊捉魚去了。但兩天裏,他沒捉到過一條魚。這兩天裏,也只有在飯桌上才能見到小英。她文靜而並不好看的圓臉,老也低着,不出聲地用筷尖挑着那用上好的粳米熬的青亮的稠粥。臉格外虛黃,好似一夜一夜都沒睡踏實過。她的目光總在迴避謝平,説不出的失望和哀怨使她那平日常見的温和和微笑都消失了。以前,謝平總不相信,恁靦腆的她會有三十歲,但這幾天裏,她卻簡直像個四十歲的婦人了。老宅裏整日沒有聲響,死靜得像傍黑時分河灘裏的水曲柳叢。又過了兩天,吃罷早飯,謝平幫小英收拾碗盞。小英説:“謝平阿哥,你去把桂榮小妹接來吧。”後來,老校長扛着沾上不少水草、碎蚌片的抄網從河邊回來,也嘆着氣説道:“小英跟你説過了吧?那你就快動身吧……”
現在,駱駝圈子又將出現在自己面前了、但越接近駱駝圈子,謝平卻越發無法掩飾自己的一種惶惑,一種自責。從離開啓龍鎮那日起,他就發覺自己一路上,除了急於見到桂榮,還不時地甚至是更為強烈、更為急迫地在牽掛着另一個人。那樣地渴望見到她。他不時想象再度走上老爺子家木台階,桂榮激動又多少帶些內疚(?)地撲向他的場面。他為之感奮。但這場面卻一次次被另一個身影、另一個聲音所擾亂。起初,他以為這是偶發的。沒加在意。但隨着火車過了尾坯車站,他就不能再認為這種對另一個人的渴念是偶發的了。特別是昨天,他去了福海,見到了那個姓崔的小夥子。初初地交談和了解告訴他,這小夥子完全能像大哥哥那樣愛護桂榮,為人實誠,絕不是黃之源式的人以後,他對桂榮的焦慮和渴念不知為什麼明顯地減弱了。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那一個,跟淡見三到底咋樣了……淡見三待她好嗎…··他們真的已經登記了?
謝平走到幹河灘裏,就被子女校的孩子們發現了。他們吼叫着衝出教室,嚷着:“謝校長回來了——”新來的女教師才十七歲,慌得不知咋辦,卻去敲鐘。她原來想用鐘聲命令學生回教室。事與願違。鐘聲把孩子們的爹、孩子們的媽都驚動起了,一起湧到了幹河灘裏。
“哎呀,謝平兄弟,你咋又回來了呢?”幾個老夥計跑着叫着,還把他的胳膊捏得生疼。
“走走走,上你書田大哥家去住。”貿易貨線裏的幾個老孃們上前一把拽住謝平,往那頭拉。分場部下令,不讓動那五百塊錢。咋個分。分不分。等決定。到手的錢,又叫封了。人心惶惶。謝平是從口裏來的。大家都想聽聽口裏關於這一類事是咋個處理的。口裏的領導也封人家正經靠承包得來的錢?拽得最狠的是二貴媳婦。新老師來了後,她就不教學了,也去了貿易貨棧。渭貞收留了她。
“喂喂,你蒼蠅跟在馬腿後邊瞎嗡嗡啥!”撅裏喬在娘兒們堆裏亂扭動,撥開二貴媳婦的手,趁機還在她粉嘟嘟的腕子上好捏了一把:“謝平老弟那頭有桂榮在哩,你來什麼勁!”
“你妹子才跟人來勁呢!”二貴媳婦狠啐了她一口。這時於書田也跑來了,連連催着渭貞:“還愣着幹啥?快回去給謝平蒸米飯!”説着,從謝平肩上接過旅行袋和挎包。謝平從挎包裏掏出糖果分給女人和娃娃,掏出“前門”煙,散給老夥計們。偌大個人圈就在嗡嗡的説笑聲中,慢慢向高坡上挪動。漫到坡腳跟前。淡見三帶着桂榮跑來了。老爺子也聽到了鐘聲。他想不到。也想不出什麼緣故,謝平偏要在這節骨眼上又踏了回來。預感使他不安。這段日子,分場裏麻煩事成堆。那個鳥貨棧先不去説它,上邊又來了個精神,各畜羣也要往下承包。但總場把承包指標定恁高,上交恁多,一般的勞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滿打滿幹,也很難拿回原先那點工資。總場到底是真心在搞承包嗎?老爺子實在捉摸不透,不敢輕舉妄動。分場里人心已然惶惶。他怕謝平不探深淺,不識好歹,瞎説一氣,再給火上添油,又給上邊落下什麼話把。所以,就趕緊讓淡見三去叫住謝平,哪怕先吩咐他幾句,打一針預防針,也是好的。這時老瘸卻湊到謝平耳朵根前,斜起眼瞟住桂榮,咬着牙悄悄對謝平説道:“別理那小X貨!臭婊子聽説在福海又跟個小當官的幹上了!”於書田反手一掌推開老瘸,熊他:“你見她跟人幹了?瞎摻和個啥呀!惟恐天下不亂!”於書田話聲不高。但桂榮這件事,近些天來,是全分場的熱門話題,誰對此都敏感着哩。今天趕巧謝平回來,大夥預感準要鬧點事出來。於書田那兩句話,不胚而走,早讓大夥收到耳朵裏去了。但等桂榮跟在淡見三身後氣喘吁吁地跑近,人圈裏便出現了一種異樣的沉默和輕蔑,但他們還是乖乖地往後捎了捎,習慣地給淡見三、桂榮讓出條道。
桂榮感知這異樣的沉默和冷蔑是衝着她來的。她結巴着對謝平説:“舅爹和舅媽都在家門口等着你呢……”
“那……你先去見見分場長。我們等你回家吃飯。”於書田遲疑了一下,不好意思當場去駁桂榮的面子,便這麼關照謝平。
“謝平的家在哪達?不在桂榮身邊咋會到你地窩子裏去了?書田,你也太那個了……”淡見三説着便去於書田手裏抓謝平的行李。
於書田劈手逮住淡見三伸來的腕子,出勁一擰,壓根兒就沒讓他沾着謝平的東西。
淡見三沒想於書田還跟他動起真格的來了,在恁多人面前,駁了他這位新任副場長的臉面,心裏老大不痛快,窩起一腦門火。但此時此地,不便計較。他也明白老戰友為那五百塊錢憋着性子呢。那天老爺子親自找於書田談,叫他思量思量,一個轉業戰士、共產黨員還是別去摻和那什麼‘貨棧“。於書田沒聽。老爺子的話他都沒肯聽,況且他淡見三呢!淡見三知趣地縮回手,沒露半點聲色,只是笑道:”那就看謝平自己啦,到了覺得哪個碗裏的飯香!興許你書田老哥家裏的飯能做得比桂榮的還香!“
“香不香,他也住我那兒了。定了。”老钁把似倔的於書田冷冷地丟了一句。淡見三見他今天跟自己真較上勁了,趕緊豁達地一笑:“行行,他住哪兒都行,只別叫咱們謝平老弟睡露天就行。”
果然的,老爺子、大嬸都在木台階下等着他呢。在一邊站着的竟還有齊景芳。‘你好……“齊景芳勉強地笑了笑。
“你好。”謝平握着她冰涼的小手,像見到了一位闊別多載而又時刻在思念的老朋友。他甚至都不想掩飾自己的這種興奮。齊景芳一離開啓龍鎮,謝平就發覺,她的走,給他留下的空白竟是那樣的廣大,那樣的綿連,那樣的無法填補。他確實為此困惑過,也深深地不安過。他想用對桂榮的回憶來驅散這種空白感,把自己從難堪的困惑、不安以至內疚裏解救出來。回憶過了。但那塊空白卻依然是那樣的渺然……甚而至於,越發廣漠和強烈。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對齊景芳“突然”地產生了這樣一種思念。他無法強迫自己中斷這種思念。每每走過大同街第二旅社的高台階門口,他都忍不住要朝裏張望。他總覺得她會拖着紅拖鞋走出來的。有一次,他還上了後院的小板樓,在她住過的那間客房前不知所措地待了一會兒……幸好的是,在這種種難以擺脱的困惑不安裏,他沒有像往常做的那樣,簡單地把自己譴責一通。以後就關死了思緒之門。這回不,他由着自己的思緒飄浮,終於發現,自己在“回憶”中召喚桂榮,但通向齊景芳的卻是“思念”。對於桂榮,自己時時忘不了的是‘噴任“,為了完成這應盡的責任,他會忘掉自己。但對齊景芳,卻認真是一種日漸熾烈的”嚮往“。這種嚮往……是邪念嗎?他問自己。不。他明確地回答自己。是”突然“被誘發的慾望?不。他更斷然地否定這樣的猜想。十五年,他和她走着同一條路。他們之間能得到那樣一種默契般的瞭解和理解。這恰恰是在他和桂榮之間沒有的。齊景芳不是個夠標準的貞潔聖全的女人。但她在生活面前從來不服軟。她總想折騰點什麼。她總在尋找,像一隻小山羊,眼睛總盯着陡峭的巖壁,盯着巖壁上那棵小酸棗樹和酸棗樹背後那一蓬結滿涼粉果的青藤。即便生活有時渾濁,像不可抗拒的泥石流那樣湧來,她也總想找到自己應有和能有的一個位置。她找錯過許多次。她頭破血流過,也’身敗名裂”過。但她沒有泄氣。她沒有被那樣一種蒼白的“完美”折服。她不稀罕那種蒼白的“完美”。我一直自以為比她高潔。可實際上,我在接受身外各種各樣的調教和戒度中,早失去了自己來調教和戒度自己的信心、願望和勇氣。而她,卻一直在這麼做,在努力地通過自己去調教戒度自己……不管怎麼變,她還是她自己。我卻什麼也不是了……在一千個女人中間,她也許只能排到九百九十九位。但她……是我熟悉的、親近的、理解的、共通的……她讓我想她……但她今天為啥笑得那麼勉強呢?她好像病了一場。鬢髮和劉海J[略有些松亂。下巴也顯得格外尖小。上身穿着一件緊袖口的毛藍布工作服,翻領裏露出的是一件很舊的花布棉襖。下身穿着一條黃軍褲和一雙舊的翻毛皮鞋,深陷在眼窩裏的眼光也顯得那樣的疲乏、謙和。她怎麼了?
如果不是齊景芳及時把手抽回來,謝平還會握着不放。所有在這一刻裏,在謝平心頭湧出的思緒,都化作了一種沉穩、親切的微笑,由他唇邊浮出。並用這種微笑,在告訴齊景芳:我來看你了。她似乎是明白這個意思的。感激地紅了紅臉。眼睛也明亮起來,甚至還頑皮地眨了眨。回頭對老爺子説:“分場長,好好招待招待你這位稀客吧。”但老爺子今天對她的反應卻是勉強的冷淡的。
桂榮到菜窖裏抱出兩棵剝得只剩下嫩心的白菜,又抓了幾個土豆,皮芽子,割塊鹹肥肉,篩出瓶老陳酒;到子女校後身的温室裏,好不容易找出兩個番茄,青皮上還剛泛出點紅暈;找出的幾個茄子呢,還只有鴨蛋大;又到代銷店裏買了兩個五香魚和原汁豬肉罐頭。到飯桌上,謝平沒喝兩盅,便倒扣了酒盅,讓桂榮給他盛飯。
“喝好啊。你。”老爺子用筷子尖點點謝平面前的酒盅底,説道:“路上沒睡好。不行……”謝平欠欠身,婉辭。老爺於猜到謝平是為桂榮來的。但謝平不開口,他也不想主動問。這一頓飯就是在這種多少有點尷尬但還勉強過得去的氣氛中完事。‘行。等你緩過勁來,咱們再把見三、老徐(他沒提齊景芳)叫來,好好聚聚……“他也想聚聚,從出了鳥”貨棧“那檔事,分場里人心再聚不攏來。他也沒那興趣再招人上家來喝了。喝不痛快,還不勝不喝!
老爺子撕塊麪餅,蘸蘸原汁豬肉裏的油湯吃了,又呷口酒。油湯順着他的鬍子往下滴。這兩個月,他也突然顯得老多了。動作更加遲鈍。謝平心裏不覺一陣難過。看到老爺子,他總要想起趙隊長。想起自己剛到駱駝圈子時,老爺子對自己的種種愛護和關照,想起他們之間確曾有過的那種父子般的諧和……
吃罷飯,撤去碗盞,老爺子還告訴謝平,桂耀回來了,外出辦事會友去了,今日沒在家。隨後,他打着飽嗝,大略對謝平講了點分場裏的情況:“見三現在是分場副場長。老徐是分場副政委。還準備提一批。你不走,倒也好了……”老爺子順口給了這麼一句。謝平對此未置可否。末了,老爺子鄭重關照道:‘你剛從外頭回來,別拿外頭的事跟分場裏的人瞎叨叨……要説個啥,先跟我打打招呼……“
“我明白。”謝平順口應道。
老爺子要謝平給他説點外頭的事情。桂榮沏上茶來。謝平剛説了個開頭,老爺子卻漸漸軟耷下窄長又紅的臉,靠在木圈椅寬大的靠背扶手裏,呼呼打起鼾來。謝平和桂榮便悄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