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寸光陰一壺酒(3)
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舂黃齏,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當年浣紗女宰殺了一隻雞,給了百里奚一杯博取功名的酒,才有了這首幽怨感人的《琴歌》。而卓文君為了和司馬相如長相廝守,不惜私奔當壚賣酒,一曲《白頭吟》,唱盡了一個女子對愛情的忠貞與決絕。皚如山間雪,皎若雲中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司馬相如正是因為喝了那杯酒,讀了這首詩,才與卓文君重修舊好。
魏晉時,有竹林七賢,他們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相邀於竹林深山,肆意歡宴,縱歌喝酒。嵇康一曲《廣陵散》,成了曠世絕響。而劉伶一醉千日,更是古今奇談。他們借酒來逃避風雲亂世,在亦醒亦醉中,向後世講述其超然凡塵的魏晉風骨。
曾經誤落塵網的陶淵明,放下了彭澤令,歸隱田園,採菊東籬。他親自荷鋤種田,植菊釀酒。這一生,陶潛最愛的就是菊花和美酒,他寫下《飲酒》二十首,自娛自樂,悠然南山。半壺酒,一張琴,喝醉了夢迴桃花源,與村叟黃童,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
唐朝的酒,有一種盛況空前的景象。多少文人墨客,將詩浸泡在酒裏,整個長安城瀰漫着濃郁的酒香,千百年來,始終揮之不去。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豪放詩人李白一生嗜酒,因為酒,他文思若泉湧。因為酒,他可以傲視天子,楊貴妃為他端硯,高力士為他提靴。他用五花馬、千金裘換取美酒,最後醉酒撈月,葬身江河。
憂國憂民的杜甫,也有狂放不羈的一面,他寫下《飲中八仙歌》。詩中八位酒仙,在長安城裏,過着飲酒賦詩的曠達豪放生活。亦有着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的瀟灑。杯中美酒,讓他忘記煩憂,醇香了詩句。
浪漫多情的白居易自稱為醉吟先生,他愛酒、愛詩、愛琴、愛美人。每遇良辰美景,便邀客來家,拂酒罈、開詩篋,捧絲竹。喝酒、吟詩、操琴。家僮奏《霓裳羽衣》,小妓歌《楊柳枝》,酩酊大醉方歇息。日光晴好時,他郊遊野外,車中放一琴一枕,車檐懸掛兩隻酒壺,抱琴引酌,興盡而返。他貶為江州司馬,與琵琶歌女天涯淪落,相逢相識。他寫下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老時卻遣散最愛的樊素和小蠻,陶然獨酌,幕天席地。
如果説酒浸潤了唐詩,同樣酒也温暖了宋詞。蘇軾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落落胸懷,又在如夢的人生裏看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奉旨填詞的柳三變,則是忍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闌干拍遍的辛棄疾,將滿腔凌雲壯志,付與杯盞,寫下了誰共我,醉明月的詞篇。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李清照的詞酒婉約而惆悵,像遣不散的閒愁,若無計可消除的相思。當年陸游和唐琬沈園重逢,唐琬親自為陸游送上一壺酒,令他憶起前塵往事,百感交集,題下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的千古絕唱。
歐陽修在《醉翁亭記》裏寫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一生喜酒,徜徉於山水間,日子風清月白,愜意逍遙。晚年的歐陽修,藏書萬卷,在琴棋詩酒中,陶然度歲,怡然四季。他的酒,有了境界,寵辱皆忘,名利盡銷。
元明清的酒,亦是瀟灑疏狂,醒醉各半。酒不僅藏於詩詞曲賦間,亦落在古典名著裏,更飄香於平凡生活中。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三國演義》的酒,有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慷慨豪情。
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曲釀成,因名為萬豔同杯。《紅樓夢》裏的酒,總有一種説不出的纏綿意味,風流韻致。
飲酒的地方,亦有多處選擇。有在大雅之堂,也有在鬧街酒肆。有在山水之畔,也有在翠微之中。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仗劍雲遊,醉於扁舟之上。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王翰在荒涼的邊塞,醉卧於沙場,不問明日是否馬革裹屍。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而杜牧在紛紛細雨的清明,是否找到了那家隱於山林霧靄的杏花村?
端午節飲菖蒲酒,重陽節飲菊花酒,除夕夜的年酒。無論大小節日、婚喪嫁娶、宗教祭祀,都離不開那一壺佳釀。上至宮廷盛宴,下至百姓農家,這杯酒從千年喝到今朝,由日暮喝到晨曉。都説,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錦繡如織的人間,誰會是那個與你執手交杯,又一同離場的人?
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這不僅是東坡先生的心願,亦是天下眾生的嚮往。也許有一天,我安於江南某個深巷,儲藏糧食,在長滿綠苔的後院,挖一口深井,取清泉釀酒。再採折四季鮮果、花葉,泡上幾壇玉釀瓊漿,封存於時光深處,等候有緣人來開啓、品嚐。
清茶
揀一捆梅枝,舀兩勺山泉,取三兩嫩芽,加四片閒情,煮一壺清茶。倒入玉盞,賞瀲灩茶湯,聞馥郁清香,入口微澀,品後回甘。其芬芳深沉持久,韻味無窮。也許這樣品茶,有些輕巧,但人間草木中最具靈性,得日月雨露滋養的塵外仙芽,又怎能不被世人交付真心來喜愛?
一杯好茶,如雨後純雅的清風,似薄暮明淨的初雪。多少繁蕪雜陳的世事,苦樂交織的年華,都拋入於爐火沸水中,看茶葉若雲霞舒展,翻滾沉浮。就這樣被一次次衝沏,從濃到淡,由暖轉涼,散發所有清香,過盡百般味道。最後,只剩下一杯無色無味的白水,一如你我洗盡鉛華的人生。
茶的人生,雖然清淺苦澀,卻也碧綠澄澈。茶在僧人心裏是禪,在商人眼中是利,在文人筆下是雅,在百姓人家是禮。上至達官貴胄,下至市井平民,飲茶已成一種風尚。以茶思源、以茶待客、以茶會友、以茶入詩、以茶歌令、以茶説經,還有以茶興農和以茶致富。茶就這般自然地融入尋常生活中,不著世態,有着妙不可言的滋味和風雅。
國人究竟從何時開始飲茶,傳揚已久,又莫衷一是。大致始於漢代,盛行於唐朝,而後經歷宋明清,沿襲至今。唐人茶聖陸羽在《茶經》裏記載着: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聞於魯周公,齊有晏嬰,漢有揚雄、司馬相如,吳有韋曜,晉有劉琨、張載、遠祖納、謝安、左思之徒,皆飲焉。
《神農本草經》曾有記載: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解之。可見,早在神農時代,就已發覺茶樹的鮮葉可以解毒。但茶道創始者,為著書《茶經》之人陸羽,故他被後世稱為茶聖、茶仙。此後,舉國上下盛行飲茶之風,茶成為一種文化。讓修行人在禪茶一味中,尋到清寂與平和的境界。也讓芸芸眾生在大自然的草木裏,感受到人間生滅的故事。
陸羽有一首著名的《六羨歌》:不羨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台;惟羨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來。是他教會了我們,不要停留在塵世高貴的榮華里,應該俯身和平凡的草葉,開始一段深刻的交集。他品格如茶,願受風雪浸洗,無懼歲月消磨,亦不慕寶馬香車,功名厚祿。
陸羽,字鴻漸,又號茶山御史。他一生嗜茶,精於茶道。幼時長於寺中,學會識字,懂得烹茶。後不願削髮剃度,逃出寺廟,輾轉到一個戲班,做了伶人。再後來遍歷天下,嚐盡各地名茶,誓要寫一部有關茶樹產地、生長,以及採茶、製茶、品茶的工具和方法等多方面的茶葉書籍。
陸羽隱居山間,閉門著述《茶經》。期間他多次獨行山野,深入農家,採茶覓泉,嘗茶品水。後人與茶,結下難了的緣分,陸羽是為前因。飲茶的詩作,飲茶的故事,飲茶的精髓和飲茶的典故,至此浩如煙海,在茶室雅間、門庭街巷競相傳頌。
所以有了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的詩句,有了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的雅趣。多少文人墨客,聚集在雪夜爐火邊,品茗為樂,賦詩寄興。或是尋常百姓家,親友相會,沏上一壺好茶,幾碟點心,隨意談笑,回憶往事,感受相聚的温暖。
世間的熙攘,在一盞茶中得以沉靜。水的慈悲和含容,讓許多人學會了感恩,懂得有些別無所求的付出,比得到更為快樂。茶可以洗去風塵,温潤心情;可以省略繁複,留存澄淨;可以過濾浮躁,迴歸淡然。
有茶仙之名的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中吟道: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青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膚輕,六碗通神靈,七碗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這著名的七碗茶詩,道盡了茶的神性和通透,品後飄飄欲仙,如夢似幻。
茶的品類繁多,有綠茶、紅茶、白茶、黃茶、黑茶、花茶、烏龍茶、普洱茶之分。然這些茶,又被細分在不同地域,有着不同品性,不同湯色和香味。茶,長於人煙罕至的山林,經雲霧日月料理,遠離浮塵,通了性靈。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一種與自己情投意合的茶,取之精魂,消除執念,在茶水裏品味寧靜。
《紅樓夢》裏有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當日賈母攜劉姥姥及眾人行至櫳翠庵,妙玉親自奉茶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説:知道,這是老君眉。可見賈母與老君眉甚為投緣,老君眉茶形細長如眉,銀毫顯露,寓意長壽,味則淡雅。這與賈母尊貴的身份相符,她偏愛清淡量微的茶。六安茶雖為名茶,但滋味醇厚,香氣馥郁,經久耐泡,倒與劉姥姥的氣質相融。
品茶的器皿,亦有講究。那日妙玉取出了自己珍藏的幾個精緻的瓷杯和蓋碗,分別給賈母、黛玉、寶釵還有寶玉盛茶。但凡普通人家,所用的無非就是陶具、紫砂、瓷器,甚至木碗,竹盅。富貴之家,則用金盃、玉盞,或一些古玩奇珍來寄興風雅。
煎茶的水,亦有選擇。雨水、雪水、露水、泉水,皆可用來煎茶。妙玉給賈母喝的是舊年蠲的雨水,而給黛玉和寶釵的,則是自己收藏了五年不捨得喝的梅花上的雪水。幾個簡短的片段,可以看出妙玉是一個品茶的行家,亦可以看出飲茶不僅是時尚,更是無窮幽趣。
一壺好茶,不僅要選好的品種,還要擇不同的器皿,不同的水,在不同的節令,不同的天氣,以及不同的環境,和不同的人,方能淋漓盡致地呈現出其天然韻味。這一切,都是大自然給人類最珍貴的饋贈。我們要用一顆出離而清淡的心,來品味這草木精魂,人間甘露。
茶有性格,有氣質;茶有品德,也有風骨。品茶不僅可以明瞭心性,還可以延年益壽。那一壺茶,從遙遠的唐宋,走過明清,被無數個春秋熬煮,湯色依舊碧綠清澈,香味清雅醇郁。原來茶也可以如酒,封存在歲月深處,和時光爭輸贏。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一切草木,皆有情意。只要你耐心品嚐,定然可以尋到,一盞只屬於你的茶。任何時候與之相逢,都不會太晚。讓我們在茶水中,種下善因,廣結善緣。倘若看倦了世情,走倦了風物,不如坐下來,生火煎茶。把一壺茶,喝出慈悲喜捨,喝到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