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市政府機關的門診部一般來説工作量不大。除每週的星期一和每天8點到9點半這兩個時間段里門診量相對會大一些,大部分時間,值班大夫們還是比較清閒的。但也有例外。比如那天上午10點來鍾,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周副市長的秘書打電話來,説周副市長暈倒了,讓這邊趕緊派個大夫去看一看。市長和市委的秦書記也很快得到了同樣的報告。“沒聽説過他有暈倒的毛病。”市長一邊匆匆向周副市長辦公室走,一邊回憶。“是啊,他以前身體挺好的。”秦書記也不無擔心地説道。周副市長早先在省委黨校學習時,秦書記當過他的班主任,對他的一些情況還是比較瞭解的。
“剛才你跟周副市長嘮叨了些什麼?”周副市長的秘書在辦公室的外間,壓低了聲音,在嚴厲地斥問着一箇中年婦女。
這個中年婦女叫廖紅宇,40來歲,小個子,黑皮膚,深眼窩,深眼窩裏有一副特別靈動的眼珠子,穿一件羽絨長大衣。因為舊,因而大衣面的顏色灰黑難辨。但在敞開的大衣領子裏,卻實實在在裹着一條自家手打的加長毛線圍巾,圍巾的顏色卻是怯兮兮的那種翠藍。
“沒有啊,你讓我在這兒等着,我就等着。等了一個來小時,周副市長才露面,我剛跟他打了聲招呼,啥都還沒來得及跟他説哩,他……他突然地就這麼晃悠起來,嚇我一大跳。”
廖紅宇説起話來節奏快,感情色彩鮮明。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辦事利索,目標明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而且文化程度也不會太高的那種女人。
這時,機關裏的一些同志也都聞訊趕了過來。周密學歷高,能力強,在機關里人緣和口碑都不錯。又加上一提起來就被定為主持常務的副市長,自然成了眾目睽睽的焦點人物。於是乎,外間屋裏很快就擠滿了人。人們紛紛向周密的秘書打聽情況。“諸位,周副市長需要安靜,你們是否暫時撤離一下?”市長一走進門,就開始疏散人羣。他認識廖紅宇。
“哎,你怎麼來了?”他笑着問。“怎麼,小老百姓就不能進你們大機關?我來看我們樺樹縣老鄉。”廖紅宇忙答話,但所用的語調,還是她那種特有的在誰面前都滿不凜的語調。
“樺樹縣老鄉?”市長一時沒領會過來。
秦書記微笑着給解釋道:“周密是樺樹縣人。”
市長立即笑道:“你廖紅宇找周密,不會只是為了看看老鄉吧?”
廖紅宇故意苦着臉説道:“那怎麼辦呢?我那點事兒,你們老也不給解決。”
一聽廖紅宇又要提她“那點事兒”,書記、市長就藉口要進裏間去看周密,趕快脱身了。
正愁着進不了裏間的廖紅宇趁機也想跟兩位領導一起進去瞧瞧,卻被周密的秘書一下擋在了門外。
廖紅宇説起來也是這一方“小有名氣”的人物。父親是當年四野留在東北的一個副科級幹部。她自己出生在這片廣袤而又寒冷的黑土地上,這些年兢兢業業地幹着,歷經各種坎坷,除了沒當過兵,幾乎各個行當都幹過了,現在正經也是個副科級幹部了,跟南征北戰流血流汗一生的父親打了個平手。按説,像這樣一個區區副科級幹部,既沒有重大發明,也不身懷絕技,更沒那種調動種種媒體為自己張目的特殊能力和財力,長相和打扮也沒那種必要的性感和甜蜜,中國的幹部又那麼多,多得讓管發工資的財政部長和總理大人都受不了,也讓納税人找不着北。在這種情況下,小小的一個副科級算哪塊地裏的苗?還想出名?但廖紅宇這個副科級就是有名。她的有名,就因為她“愣”。她敢説,敢頂,她滿不凜。就憑“廖紅宇”
這三字,就能讓某些人的腦部兒疼。這些人中間,平和寬容一點的,説她不懂事兒,事兒媽;苦大仇深的,簡直覺得她就是個攪屎根、喪門神、白虎星。“操,她是個女人嗎?”他們恨恨道。但她不僅正經是個女人,而且還有一個16歲的女兒。
女兒長得比媽媽漂亮。因為她好説敢説,誰的事都説,單位的領導往往受不了她,所以她在一個單位總是幹不長。前年她到了東鋼,公司總部有人拿內部職工股給上頭領導送禮的事,就是她給捅出去的。實際上她也沒拿到什麼證據。她也不可能拿到什麼證據。公司裏的人抓住這一點,找她的碴兒,使各種各樣的陰招,整得她沒法再在東鋼待下去,她便幾次三番地來市裏省裏找領導,請求他們幫着解決她的問題。你説,在股票案沒搞清以前,她這個問題怎麼解決?而東鋼股票案豈是個説解決就能解決的問題!所以,那些領導也就總在躲着她。
傍晚時分,滿臉病容的周密驅車回自己的家。黑色奧迪轎車緩緩地駛進一個工人住宅區,車後還跟着一輛切諾基車。這是個五六十年代修建的住宅區,規模不小,但清一色都是火柴盒似的五層樓房。樓體外牆面的紅磚早已發黑,院子裏不規則地佈滿了各家各户的菜窖、柴火堆、煤堆和各式各樣的小棚子,使院子裏顯得特別擁擠、零亂。這裏是周密父母住的地方。跟妻子分居,周密一時沒處去,就回到父母身邊。後來,官越做越大,他倒也沒急着往外搬。他大概是所有省市一級領導者中住得最為“寒磣”的人了。下班時,秘書告訴他,晚間,機關管後勤的同志為他安排了個活動,讓他休息休息,也放鬆放鬆。“這個活動……沒那些……那些名堂吧?”他問秘書。“嗨!機關後勤辦的,能有啥!再説,就是有點啥,您怕什麼?”年輕卻已經在這個因子裏幹得挺老練的秘書笑道,“糖衣炮彈襲來,俺老孫把糖衣吃了,把炮彈給擋回去也!”
那輛切諾基車裏坐着的就是那活動場所派來專程接周密的兩個工作人員。
當這個只有兩輛車組成的小型車隊快要開近周密家所在的那幢樓時,周密看到,樓門洞前站着一個女人。再仔細一看,又是廖紅宇。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手裏仍拎着她那個舊人造革黑包,似乎在那兒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周密忙吩咐司機:“退回去。”司機一時沒明白周密的意思。周密又有力地強調了一句:“退回去!”於是黑色奧迪在離那幢樓一二十米的地方迅速掉過頭,向樓羣外疾駛而去。廖紅宇看到奧迪車掉頭走了,撒腿就追。但是,這只是一廂情願。一會兒工夫,那兩輛車便消失在樓羣中了。但沒等駛出樓區,周密又突然叫停車,示意秘書把對講機拿給他。他用對講機叫通了後邊那輛車上的人,讓他們上他這輛車上來。
“昨的了?”後邊車上的人問。
“你們過來就是了。”周密放下對講機,跟秘書説:“你坐他們那輛車,拐回去找到那個廖紅宇,告訴她,這會兒我要去看病,讓她別在我家門口守着了。她的問題,這兩三天我一定給她解決。”
年輕而又老到的秘書説:“有必要給她這樣的承諾嗎?據説東鋼不少同志對她意見大着哩。”
周密揮了揮手:“去吧去吧。”
車駛出城區,天色漸漸朦朧。這時丁潔從總編室開完碰頭會,匆匆回到新聞部辦公室。有人告訴她,這一個多小時裏,已經有七八個電話打過來找她。光台長就打了不下兩三個。
“我知道,還是那塊地皮的事兒。真煩人!”“你有門路,就替台裏把那塊地皮要下來嘛。台裏要蓋幼兒園……”
“我不慣他們那毛病。”丁潔説道。“這回讓我去跑地皮,下回再讓我去跑水泥木頭蘿蔔大葱!我都成什麼了?!”
“哎呀,能者多勞嘛!”
“你們知道啥!好幾家都在搶那塊地皮。省外貿、市僑辦、省高新技術開發區……包括市直機關,也兩眼發直地瞅着這塊地哩,打算在那兒替幾位新提起來的年輕領導蓋標準房。
你説,在這種情況下,就是讓你當這個土地局局長,你能把它批給我們電視台蓋幼兒園?老嘍!”
一位已經有了孩子的女編輯着急地問:“那咋整?”
丁潔仍説得十分堅決:“不管。誰有能耐,誰去辦。反正找不管。”
那個女編輯故意嘆了口氣説道:“也是,反正您不發愁。
將來您的孩子,不管是軍隊的幼兒園,還是地方的幼兒園,隨您挑着進唄。”
丁潔故意氣她:“對。隨我挑!那也不替你們去跑這地皮。誰讓你們這麼急着嫁男人生孩子的!”
女編輯趕緊撒嬌:“哎呀,丁姐……”
丁潔笑着推開她們:“行了行了。一會兒,我給台長回電話。”
於是女編輯女記者們大呼:“丁姐萬歲!”
丁潔笑嗔:“萬你個大頭鬼!還有什麼電話?”
那個最年輕的女記者神秘兮兮地把丁潔拉到一旁,低聲説道:“有個人怪怪的,打了好幾次電話來找您,只説他姓周。
問他到底什麼事,不説;問他到底叫什麼,也不説……”
丁潔一聽就知道是誰了,趕緊説道:“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那個女記者又神秘地一笑,把聲音放得更低:“是不是那位新提起來的周副市長?”
丁潔故意瞪她一眼:“你煩不煩?”
那個女記者只得走了,剛走到門口,卻又折回來説道:“差一點我都忘了。那位姓周的先生還留了個話,説他這會兒出去辦點事。假如今晚6點半左右您能給他回電話的話,讓您打他的手機。這是他的手機號碼。”
丁潔接過寫着電話號碼的小紙條,同時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石英鐘正指着5點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