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傍晚時分。郭強下了班,騎上自行車,出了重案大隊大門不遠,就發現方雨林站在馬路對面一輛很舊的桑塔納車旁邊,悠哉遊哉地吸着煙,好像在等着什麼人。兩天來,郭強一直找這小子,卻不知他去哪兒了。他知道他的突然消失肯定是有什麼名堂。但卻想不到,這會兒會在這地方出現。郭強忙掉頭向桑塔納車騎去。方雨林似乎也發覺了郭強,立即發動着了車,向前駛去。郭強加快蹬車的頻率。桑塔納車也在加速。看起來,桑塔納車好像是在逃避自行車的追蹤。但奇怪的是,只要郭強一旦被別的車擋住,放慢速度後,桑塔納車居然也放慢速度,似乎是有意在等着郭強。就這樣,桑塔納車總是不遠不近地在自行車前面一二十米的地方行駛着。
就這樣,桑塔納車拐進了一條幽靜的小馬路。很顯然,這就是自然博物館所在的那條小馬路。郭強追過來,叫了一聲:“方雨林!你小子,搞啥名堂?我找你多少回了!”方雨林卻很平靜地説道:“跟我來。”於是,他又把郭強帶到自然博物館二樓那個小屋裏。郭強遲疑地問:“你不是從這兒搬走了嗎?”方雨林談談一笑道:“不能再搬回來?”“你跟我搞反偵查呢!”郭強捶了他一拳。“老哥,我這兒只有自來水。”
郭強笑道:“進這個門,我就沒打算喝開水。”他一邊説,心裏一邊有點犯嘀咕:今天這個方雨林神色顯然有點不對,特別地沉靜,好像已經決定了什麼天大的事,要跟他攤牌似的。
過了一小會兒,方雨林果然説道:“郭強,咱倆在一塊兒時間不短了,是吧?”
郭強反問:“你説呢?”
方雨林低下頭默坐了一會兒,説道:“我是一個有缺點的人,你也不高大完美,是嗎?”
郭強聳了聳眉毛:“你今天有病?”
方雨林只當沒聽見郭強説什麼似的,只管往下説道:“但我們起碼都還算是個人,對不對?”
方雨林突然深沉起來,使郭強心裏一激靈。他熟悉方雨林,知道他輕易不會這麼認真。一旦認真了,就一定有值得他這麼認真的事發生了。他認真打量了一下方雨林,問:“方雨林,你……”
方雨林卻很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催促道:“回答我的問題!”
郭強裝出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説道:“操,不算人,算啥?”
方雨林逼問:“真正的人?”
郭強有點反感了:“你小子想幹嗎?裝什麼大尾巴狼啊!”
方雨林卻説:“回答。”
郭強猶豫了一下,勉勉強強地從牙縫裏擠出點聲音,答道:“當然是真正的人。”
方雨林立即説:“好。我本來不想再麻煩你,可我實在沒轍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好……”
郭強冷冷一笑:“您老人家都沒轍了?又出什麼事了,那麼嚴重?”
方雨林嘆了口氣,慢慢説道:“最近我發現……發現……那位剛提起來的周副市長,可能跟這起謀殺案有關聯……”
郭強一愣:“誰?誰是殺人兇手?那位剛提拔的周副市長?方雨林,你真有病了!你拿到什麼證據了,認定是周副市長殺了那位張秘書?”
方雨林説:“這樣的證據現在還沒有……”
郭強吼道:“那你跟我扯什麼談!”
“但是有跡象告訴我,他非常值得注意,我們甚至應該把他列入我們的偵查範圍。這,允許不允許?”“具有這樣的跡象,也得報上一級黨委批准。他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
“可由誰來向上一級黨委提供這些情況,讓他們下決心批准這樣的行動?應不應該是我們?我們考慮問題時,是不是應該只考慮他跟案子到底有沒有關係、有什麼樣的關係,而不應該首先去考慮他是多大的官?”兩個人激烈地爭執起來。
“得得得,快説,你到底發現了哪些跡象?”
“真有耐心聽我説?”
“管飯不管飯吶?”
“嘖!”方雨林説着,從壁櫃裏掏出三四個啤酒罐和一個裝滿了各種方便食品的塑料袋,往郭強面前一放。
郭強説:“那成,説吧。”
“現在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兇手即便不是我們內部的人,他也一定跟我們內部的人有關係。否則那天他根本進不了山莊,也不可能把張秘書叫走。”
“他為什麼不可能在實行警戒之前,就潛入了呢?”
“這種可能性幾乎等於零。你看這個(方雨林拿出一盤錄像帶插進錄像機裏。錄像機聯在一台電腦上。他熟練地敲擊了幾下鍵盤。錄像機走動起來,電視屏幕上出現畫面)。警戒前,我們帶人反覆對山莊每個角落和周圍一切地形地物,包括那幢殘破的小別墅,都進行了徹底的搜查,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然後才佈置了警戒。案發後,我們立即對每一個警衞戰士過篩。詢問結果,整個警戒過程中,沒有一個外人進入過山莊。凡是進入山莊的,都是持有通行徵和特別證件的。你再看這兒,圍牆外頭的雪地上也沒有任何腳印。這説明當時沒有人翻牆而人……”
“但是,那個雜務工明明説張秘書是讓一個他不認識的陌生人叫走的。如果這個陌生人就是周副市長,他應該認識。但是,我們讓那個雜務工認了當天所有在場的人的照片,甚至還讓他看了當天到場的所有貴賓們的照片,他説這些人裏沒有他看到的那個陌生人。你覺得是那個雜務工在撒謊?”
“你先別跟我急。首先,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這些警衞戰士的忠誠,況且那天他們值勤時都是雙崗,他們每一個人説的話,都有另一個人作旁證。其次,我也沒説那個雜務工在撒謊。但是,我們必須搞清那個雜務工提供的證詞,到底有多少真實性。我想到了照片……”
“照片?”
“那天有不少攝影記者到了現場,省市領導的家屬裏也有帶照相機的。我自己那天就照了不少膠捲。如果真有這麼個‘陌生人’,我想有沒有這種可能,也許他會在某一時刻、在某一架照相機鏡頭前晃過時,讓誰拍到了膠捲裏……於是我把我自己那天在來鳳山莊拍的所有的照片重新放大檢查了一遍,又去幾家報社,找到了當天也在來鳳山莊進行採訪的那些攝影記者,把他們拍的全部底片都調了來,一張一張地放大檢查。
我還到軍區文化部找到那天在現場搞錄像的同志,把他當天拍攝的全部錄像帶翻了一套過來……”
郭強忙問:“發現什麼情況了?”方雨林立即拿出一張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大約有20寸左右。“這是其中的一張。為了找到這一張,我真是費了牛勁。”郭強拿過照片仔細地看了看,覺得沒什麼,完全是一幅室外的風景照。方雨林遞了一柄放大鏡給郭強,指着照片上的一處,讓他細看。郭強看出了一個很模糊的人影。“你覺得他像誰?”方雨林問。郭強笑道:“像誰?像個粘豆包。”方雨林又拿出一張放大照片,跟上一張是同一張照片,只不過放得更大了,幾乎跟一張吃飯桌子差不多大,讓郭強再看。這一回郭強看出一點輪廓了。“他……
他好像……“”像誰?“郭強遲疑了一會兒,仍有點拿不準似的:“是不是有點像那個張秘書?“方雨林又拿出另一張照片讓郭強看。那是一張集體照,照片上有好幾個人。其中一個人側着身子站着。他讓郭強比比這張集體照中的人,有誰像那張照片裏的人。
郭強比照了一下,指着那個側着身子站着的人説:“像他,很像。”
方雨林告訴郭強:“這就是張秘書。”接着又説:“你看照片上記錄的時間,是當天下午4點38分。槍響前20分鐘。”郭強問:“如果是張秘書,又是在槍響前的20分鐘。
他站在那兒幹什麼?“方雨林又指着照片上的另一處地方讓郭強細看。郭強用放大鏡仔細看了~下,現在能認出也是個人,不過更模糊,一點也看不清模樣。方雨林説:“從經驗判斷,這個人像之所以這麼模糊,是因為他在走動中。但有一點還是可以判定的,那就是他的臉是向着張秘書的。也就是説,這個人此刻正向張秘書走去。我到現場實測過,從這個人所在的位置,到張秘書所在的位置,大約只有兩三米。也就是説,在槍響前20分鐘,此人正在去找張秘書。”
郭強説:“你認為這個人是周副市長?為什麼?從照片上根本看不出他像周副市長。”方雨林把另一盒錄像帶插進錄像機,又敲擊了一下電腦鍵盤。電腦屏幕上開始出現當天來鳳山莊裏發生的一些場面:在大廳裏,合唱組的成員在練習。周密走了過來,跟他們中的一些人説笑着。有人在佈置大廳,挪動燈光架,一條橫幅掉了下來,等等。然後,在畫面的後景上,我們看到周密做了一個動作,遲疑了一下,轉身向大廳的後門走去。
方雨林馬上敲擊了一下鍵盤,畫面停住了。
方雨林指着畫面中的周密(因為在後景上,周圍的光線又不是很充足,前景的人又比較多,所以看起來也不是太清楚)
問郭強:“你能看清這個人是誰?”
郭強猶豫道:“這個人有點像周密。但……也難説……”
方雨林用鼠標點擊了一下畫面中的“周密”。“周密”便頓時放大。
方雨林再問:“現在呢?”
郭強仍有些猶豫:“……好像……是周密……”
“好像?”方雨林一邊説,一邊再點擊了一下畫面。“周密”的頭像變得更大,幾乎佔滿了整個屏幕。現在能看得非常清楚了,確實是周密。
“是周密,又怎麼樣?他這會兒在大廳裏。”郭強説道。
方雨林點擊了一下畫面,畫面恢復到正常大小。又點擊了一下,畫面用慢放的形式走動起來。這時,可以看得比較清楚,周密看了一下手錶,然後向大廳的後門處走去。這時,方雨林再次點去了一下,讓畫面停了下來。方雨林讓郭強看畫面上標明的時間:1998年12月18日16時36分28秒。“他在4點36分28秒時看了一下手錶,然後突然轉身向大廳的後門走去。我在現場實測了一下,從這兒走到那張照片上出現的位置,大約需要一分半鐘左右,正好是4點38分左右。也就是説,當天下午4點38分出現在大廳後門外,跟張秘書接觸的人,極有可能就是這位周副市長——當時的周秘書長。”
郭強反駁道:“他向後走,有可能是去別處,不一定是出後門。在這一分半鐘的路途上,還有沒有別的出口?”
方雨林説:“有。在這條通道上,有一個男衞生間,還有一個女衞生間……還有一個儲藏室……”
“那你怎麼證明他不是去了衞生間,不是去了儲藏室,一定是去了後門外找張秘書去了?”郭強説道,“那時大廳裏還有許多人在走動,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個什麼人去後門外跟張秘書進行接觸,為什麼只能是這位周副市長呢?這時離槍響只有20分鐘了。退一萬步説,這起謀殺案的幕後策劃者就是你説的這位周副市長,他為什麼要冒那麼大的風險在開槍前20分鐘跟張秘書去接觸?為了暴露自己?他會那麼傻?他這麼做的必要性在哪裏?如果你是周密,你會這麼幹嗎?要知道他是一個高學歷、高智商、有相當豐富的行政經驗的人。他為什麼要幹出這樣的傻事?在案發前的20分鐘還要跟被害人進行這麼一次莫名其妙的接觸?再説了,他要殺張秘書,也不能挑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殺呀!他這麼幹,不等於在殺自己嗎?”
方雨林沉默了好大一會兒説道:“但是從剛才這段錄像上看,4點36分時,他的的確確離開了大廳,向後門走去了……”
郭強説:“我剛才説過了,他向後門走去,有各種可能……”
方雨林説:“是的,有各種可能性。但也不排除他去了後門外。對不?當時他是秘書長,是那位張秘書的直接領導。他是少數幾個知道聚會結束後,省反腐領導小組的人要找張秘書談話的領導人中的一個。更重要的是,由於他和張秘書的特殊關係,他極有可能也染指了那30萬份內部股。”
郭強説:“現在沒有一點證據可以證實他染指了那幾十萬份股票。”
方雨林説:“是的,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證據。但是他為什麼要在當天下午4點36分28秒的時候向後門走去?你真的認為這只是一個偶然的巧合?如果他不是剛提起來的第一副市長,不是市委常委,不是升起在我省天空上一顆最亮的政治新星,如果他頭上沒有所有這些五顏六色的光環,你對於他在那天下午4點36分28秒時的舉動,也一點兒都不會產生任何懷疑?特別是他當時看了一下手錶,這個動作非常能説明問題。
這表明,他是約定了某個時間,要向後走去做某件事的……如果僅僅是為了上廁所,他看什麼表?誰上廁所前,還看一下表?我的郭大隊長,我再説一遍,他是少數幾個知道聚會結束後上邊要找張秘書談話的人中的一個。作為秘書長,內定他要參加這次談話。作為秘書長,他跟張秘書有一種別人不可能有的特殊關係,他很有可能染指了那些內部股。因此,他有可能具備作案動機。而當天下午4點36分28秒他又匆匆地離開了大廳向後門口走去!一分半鐘後有一個人就在這後門外的小林子邊上,跟那個被害人接頭聯絡。然後,這個被害人就失蹤了,又過了20分鐘,槍聲就響了。我的大隊長同志,大隊長大人,大隊長閣下,所有這一切的一切……”
郭強説:“不管你怎麼説,那個雜務工已經證實那個跟張秘書一起向雜樹林走去的人,不是周副市長,是另外一個陌生人。我們應該重視這個人證的話。”
方雨林説:“但是,下午4點36分,周密的確離開了大廳,向後門走去了。”
郭強不高興地説:“方雨林,你這人怎麼這麼拗?!在法律上,那個雜務工親眼所見的證言,要比你這些模糊不清、模稜兩可的照片錄像帶可信程度高得多!”這時,方雨林腰間的BP機響了起來。方雨林匆匆看了一下,到外頭去回電話。不一會兒,他回到小房間裏,顯得十分沮喪。郭強忙問:“咋了?”方雨林長嘆了一口氣道:“……那個雜務工不見了……”郭強一楞:“雜務工不見了?哪個雜務工?”方雨林説:“就是那個聲稱親眼看到是一個陌生人把張秘書找到後邊雜樹林裏去的那個雜務工。”郭強一驚:“他不見了?這裏有名堂呀!你怎麼知道他不見了?”方雨林説:“我一直對這個雜務工有懷疑。今天一早,我讓大隊的兩個同志去找他,再核實一下他的證言。那兩個同志剛打來電話説,那個雜務工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着了。”
“那怎麼辦?這個證人可是太重要了。”郭強説道。
方雨林頹然坐下,長嘆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