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市局的金局長和馬副局長完全沒有想到,省委顧副書記召見他倆的地方竟然如此難找。他們完全不相信在近郊還會有這樣一所供首長歇憩的地方居然是他倆不熟悉的。當兩輛用本田越野改裝的高級警車終於慢慢駛進這幢郊區別墅的大門時,他倆感慨了:它太典雅了,太別緻了,也……太陌生了,真是他倆不知道的。他倆並沒有馬上下車,面對着這幢山間別墅歎羨了好大一會兒。一心撲在破案上的馬鳳山,對外界的情況不如金局長熟悉。這時他問道:“這是哪個單位的房子?膽子不小啊,中央三令五申,居然還敢在這山窪窪裏整這麼個檔次的樓堂館所。”金局長忽然想起一點什麼來了,説道:“好像不是單位的,是私房。是顧副書記的大兒子顧三軍自己掏錢蓋的休閒別墅。有人跟我叨咕過這檔子事。”馬鳳山又打量了一下別墅,壯着膽子説道:“整這麼個院子得好幾十萬吧?”金局長笑了:“好幾十萬?你瞧瞧這檔次,光裝修,幾十萬都拿不下來。你沒瞧見這些燈具、青銅護欄、牆面磚都是意大利進口的?”馬鳳山瞪大了眼睛:“是嗎?那整個算下來,得花好幾百別”金局長善意地挖苦道:“是媽,還是爹哩!”
這時,顧副書記的秘書把他倆迎進一間佈置頗為幽雅小巧的休息室裏,告訴他倆市委秦書記在顧副書記那兒説事兒,“請兩位局長稍等一會兒”。
待這位年齡老大不小,卻偏偏長着一張娃娃臉的秘書走後,金局長告訴馬鳳山:“一會兒,見了顧副書記,我主談,你別吭氣。”馬鳳山卻説:“還是我主談。是我提議把方雨林放到雙溝去的,這個責任當然由我承擔。”金局長説:“嗨,只要是局裏的事,不管誰承擔,這棍子最後還不是要打在我屁股上?幹嗎非得再把你繞過去?”馬鳳山説:“你就認一個領導責任算了,別為了這檔子事,把我們全體都折裏頭了。”金局長説:“我想還不至於那麼嚴重吧?!”馬鳳山卻嘆道:“也難説……”兩個人正悄悄地説着話,不料市委秦書記走了進來。
顧副書記把秦書記找到這兒,説的也是這檔子事。雖然章恆書記回海南繼續治病時一再強調:“12.18”大案非同小可,要下大力氣限期破案。不管查到誰頭上,查出什麼樣的問題,都要一查到底,對上對下都要有個清清楚楚的交代。但聽説市局把一個破案能手派到雙溝去當什麼派出所的“副所長”,而且正在對市政府秘書處的人進行調查,顧副書記還是非常生氣。“不是不能查,但你們總得打個招呼吧。”他直接給市局的金局長打了個電話。顧副書記多年前,曾經在這個市裏當過政法書記,當時金局長是他的秘書。“你也不是頭一天坐機關了,到底怎麼回事,啊?”顧副書記一般不能人,他批評人最厲害的話就是“你呀,你也不是頭一天坐機關了嘛……”
言下之意就是,你已經是個有經驗的老同志了,再犯這樣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這話初聽起來,好像沒什麼鋒芒,但實際上掂一掂,分量還是挺重的。顧副書記身邊的人都知道,他要是跟你説了這句話,你再沒什麼重大的改過表現,那就等着走人吧。所以,接到顧副書記的電話後,非常瞭解顧副書記這個特點的金局長心裏還真有點發毛。
秦書記告訴金、馬兩位:“顧副書記臨時有個外事活動,今天不能跟你們談了。走吧,我們回去再説。”馬鳳山一愣:大老遠地把我倆叫到這兒,連個面都不見一下,就這麼打發了?他剛想張嘴問,金局長忙拽了他一把,制止了他。這一點,馬鳳山不懂,但金局長懂:把你們叫來,但又不跟你們談,讓你們的領導回去以後再狠狠地批你們一通。這是顧副書記特別生氣時,常用的一種做法。這時候,真得小心了。
“一會兒我和兩位局長談情況,你就不用參加了。”回到市委,一進辦公室,秦書記就對秘書這樣説道。秘書問:“那誰做記錄?”
“今天我和兩位局長的談話,不做記錄。”又對金、馬兩位説:“你們也不必做什麼記錄。”
金局長和馬鳳山立即把剛拿出來的筆記本收了起來。秦書記還吩咐秘書:“我們談話結束前,不管什麼客人什麼電話,一概擋駕。”秘書答應了一聲帶上門,走了。
秦書記先讓兩位局長彙報了一下案件最近的進展情況。因為是談案件,主談的還是馬鳳山。待馬鳳山彙報完了,秦書記又禮節性地問金局長:“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金局長明白,秦書記這時候並不是真的要聽案情彙報,只不過走個過場,是一個常規必需的“序幕”、“開場白”,正戲在後頭。
所以他趕緊説:“沒了,老馬説得挺細、挺全面。到目前為止我們掌握的情況就這些。現在就等領導下決心,給我們下一步工作指個方向。”
秦書記點了點頭,説道:“那好,我説幾點個人意見。”
金、馬兩位本能地又把記事本拿了出來。秦書記笑着指了指記事本。他倆不好意思地忙又收起了記事本。
秦書記説:“我説三點意見。第一,省委市委領導對這件事非常重視。章書記回到海南後,已經給顧副書記打過幾次電話,也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來催問案子的情況。今天顧副書記找我也是談這件事。總的原則,還是中央定的,一定要把反腐敗鬥爭進行到底。這是我們市委的態度和決心,也是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的態度和決心。對這一點,你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同志,到什麼時候也不要懷疑。也就是説在任何時候,都要堅定不移地根據中央的這個總的精神去辦事。第二,事情涉及一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能不能去查?完全可以。別説一個副市長,就是涉及我這個市委書記,能不能查?也是可以查的嘛!陳希同還是政治局委員哩,不照樣查辦了?中央已經給我們做了榜樣,我們要有決心有信心去打好這個攻堅戰。涉案人的級別職務越高,他可能給黨和人民帶來的危害就越大,所以我們越是要重視這樣的案子。第三,在具體工作中,對這樣的案子要特別慎重。用顧副書記的話來説,就是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什麼叫慎重?就是輕易不能把一個市政府的主要領導同志當主要嫌疑人來查。如果要查,也一定要按中央有關規定的組織程序,報請相關黨委和部門批准。一經立案,那就必須搞個水落石出,一定要向黨和人民有個清清楚楚的交代,絕對不能搞不了了之。同時,還要注意保密問題,一定要內外有別。對這三點意見,你們有什麼看法?”
金局長立即表態:“我們完全贊成,堅決照辦。”馬鳳山似乎還有一點問題,想當面請示一下,剛説了一聲:“秦書記,我……”金局長立即掃了他一眼。馬鳳山立刻把要説的話嚥了回去。
秦書記笑了笑:“説呀,有什麼想法,説呀!”
馬鳳山卻不再做聲了。
秦書記笑道:“怎麼了,又不説了?是不是有一種畏難情緒?是啊,這一兩年,我們市裏連續發生經濟刑事大案,涉案人數越來越多,涉案人的級別也越來越高,這的確是個非常值得注意的問題。但是在這種形勢下,我們尤其要保持清醒,要特別注意把握政策,把握分寸,千萬不能搞草木皆兵,不能搞洪洞縣裏沒好人,更不能自亂陣腳,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把各級領導班子都搞得灰溜溜的,我看這也不是中央的方針,也不是小平同志提倡的那個中國特色吧?在這個問題上,我看還是要像小平同志講的那樣,要講兩句話,不能只講一句話。第一,案子發生了,不管涉及什麼人,一定要一查到底,決不手軟。第二,一定要重證據,把工作做細做紮實。要對活人負責,要對歷史負責,更要對當前的大好局面負責。反腐敗工作要促進當前的經濟建設,而不是反過來拉經濟建設的後腿。槍殺案發生後,你們市局的同志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就憑着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和一盤似是而非的錄像帶,就要把剛提起來的周密同志定為主要犯罪嫌疑人偵查,我看這決心不好下。
東鋼的這30萬份內部股到底哪兒去了?是不是一定就像東鋼的那幾個領導説的那樣,由熊復平託張秘書交給我們這些省市領導中的某些人了?有沒有可能轉到別的什麼人手裏去了呢?
還有一點,也很關鍵,如果説周密是這起槍殺案的主兇,他不但要找一個殺手,替他去殺人,他還得安排另外一些人把這個殺手弄進警戒森嚴的來鳳山莊。也就是説,得有那麼一幫子人,而且大部分還得是我們內部的人,自覺自願地幫着周密去殺人。這可能嗎?這和我們幹部隊伍的現狀符合嗎?這和周密一貫的表現、一貫的為人符合嗎?黨內個別腐敗分子到了狗急跳牆的地步,要殺人要放火,這我相信。但是要説我們內部有一幫人會心甘情願地去幫着腐敗分子殺人放火,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靜場。
這時,郭強和方雨林還在重案大隊隊部後院那個廂房裏等着。天色黑下多時了,見兩位領導還沒回來,方雨林有點急了,看看牆上的石英鐘:“已經4個小時了。怎麼了?”
郭強自己一個人在玩着牌,説道:“4個小時又怎麼了?一讓你去蹲坑,今天4個禮拜,不也得老老實實地在那兒貓着。”見方雨林有些耐不住了,便從腰間取出自己那把手槍,扔給方雨林説道:“嗨,乾點活吧,替我擦擦槍。”拿起槍,方雨林忽然想起“12.18”案中“槍”的問題:“這兩天,我一直在琢磨這麼個問題,就是行兇用的那把手槍是怎麼帶進去的?”
郭強説:“怎麼帶?這大冬天的,大棉祆裏一裹,誰瞧得見?”方雨林搖搖頭:“如果你是兇手,你敢冒這個險嗎?那天晚上山莊警戒森嚴,一個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敢帶着手槍去闖山莊?最保險的辦法是什麼?找一個在當天晚上有公開合法身份、絕對不受懷疑的人把手槍先帶進山莊。然後兇手進入山莊,去跟那個人接頭,把手槍取到手,去執行謀殺計劃。”
郭強笑道:“你在寫偵探小説?”方雨林好像是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打動了,一下興奮起來:“彆着急……彆着急……手槍……合法身份……如果有那個揹包的陌生人,4點36分左右周密離開大廳去山莊後邊,就是為了把手槍交給那個陌生人?周密那天晚上作為聚會的主要組織者,他是絕對不會受到懷疑和盤查的。他把手槍帶進山莊,然後交給那個陌生人。這就是他為什麼要在4點36分左右急匆匆離開大廳的理由!”
郭強反問:“如果不存在那麼一個陌生人呢?”方雨林肯定地答道:“那麼4點38分,在小樹林邊上跟張秘書説話的人就是周密了。”
這時,外頭響起“本田”警車的馬達聲。兩個人忙跑出去迎。金局長回局裏去了,回這兒來的只有馬副局長一個人。方雨林迫不及待地問道:“最後什麼意見?同不同意我們對周密立案偵查?”馬副局長淡淡地答道:“沒有明確地表示不同意,但也沒有明確地表示同意。”方雨林不解地:“這算什麼意思嗎?”郭強説道:“這不是很清楚嗎?沒有明確表示同意,就是不同意。”方雨林強調説:“但他也沒説不同意呀!”郭強堅持説:“但他也沒説同意呀!”
方雨林茫然了:“那下一步,我們到底是查還是不查周密?”
沒人回答他。
這時,管內勤的一個女刑警過來催他們:“頭兒,今晚伙房裏給做的夜宵是片兒湯,你們再不去喝,可都成了糊糊湯了。咱就這麼點兒福利,你們還放棄了?”方雨林突然起身向那輛212吉普車走去。郭強忙上前去攔:“哎,幹嗎呢?吃了夜宵再走。”卻沒攔住,方雨林啓動了車,照直向大門外駛去。
這時,差不多已接近午夜時分了,商店大都已經關閉。偶爾有一兩家飲食店裏還亮着燈光,店堂裏也顯得特別冷清。街面上空空蕩蕩的,只有方雨林駕駛的那輛吉普車跑得飛快。車從最繁華的市中心駛過。燈光閃爍,樓影幢幢,卻依然空闊寂靜。車駛上江堤,最後停在了一個老舊的江堤碼頭上。江面上早已封凍。冷清的棧橋彷彿一條死蛇似的躺在冰面上。江對面黑黢黢的叢林中,偶爾有三兩點燈光閃出,才給人一點活份兒的感覺。
方雨林怔怔地呆坐在車裏。這時,突然有兩道雪白的燈光從吉普車的側後方射來,並不斷地向這邊移動。不一會兒,一輛舊的伏爾加車駛了過來,並停在了方雨林的吉普車奔。駕駛伏爾加車的正是郭強。
方雨林似乎不想理會郭強,立即啓動吉普車,慢慢向後退去。郭強也立即啓動伏爾加車,慢慢向後退去。方雨林馬上又換成前進檔,猛地向前衝去。郭強也換成了前進檔,向前衝去。兩輛車並排向前駛了一會兒。行駛中,郭強不時地看着方雨林。方雨林卻一直板着臉,不理會郭強。這時,郭強突然加速,往前開了一二十米,然後打了一把方向盤,把車橫過來,擋在了吉普車前行的車道上。方雨林猛地剎住車,索性棄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到處是積雪的江面上大步走去。郭強也跳下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大步向江面上走去。
快走到一個大雪堆前了,方雨林突然站下。郭強也站下。
這時,郭強離方雨林只有半步的距離。從不遠處發出的車燈光把兩個人的身影拉長了投在冰面上。兩個人一動不動地站着,凌厲的寒風在他們周圍呼嘯。
郭強:“回去吧!”
方雨林:“……”
郭強:“你還想跟誰較勁兒呢?”
方雨林:“……”
郭強一把拽住方雨林就往回走:“走吧,你這傻老弟!”
方雨林卻用力推開郭強,頂着狂風,踉蹌着向前走去。郭強沒再去追方雨林,一絲無奈的陰影從他臉上掠過,他淡淡地苦笑了笑,便怔怔地站着,看着方雨林在狂風中掙扎着,一步一步艱難地向江對岸走去……
風,還在呼嘯……
方雨林越走越遠了。
郭強仍在江面上站着,怔怔地望着方雨林的背影,一動不動地發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