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這天深夜,馬副局長給方雨林打電話,讓他明天一早帶幾個人到火車站去接郭強。“一個星期前,我們從內部通報上得到消息,上海一個大學的光學研究所研製出了一種新的電腦軟件,可以在電腦上對照相底片作精加工,讓模糊不清的東西清晰起來……”方雨林一聽高興得叫了起來:“這些科學家太了不起了!那郭強他們還到上海溜達了一圈?”“那是。”“底片精加工後,有什麼新發現?”方雨林忙問。馬副局長説:“這電腦處理也只能是把模糊的變得清晰一點,這變化的程度也是有一定限度的。據説沒得到什麼更多的新東西……詳細情況等見了郭強就知道了。”
一早,方雨林帶着人和車就直接進了站台。等列車緩緩地駛來,停穩,郭強提着那個保險箱,在三名同伴的護送下,剛走下車廂,意外的事發生了。只見兩輛掛着警牌的本田越野警車趕在他們前面,把郭強接走了。方雨林看得非常清楚,那輛本田警車裏坐着市局的第一把手金局長。方雨林完全呆住了。
金局長親自來接站,雖説有點過分,但也可以理解,領導重視嘛。但既然他親自要來接站,又何必讓我白跑這一趟呢?是事先金馬兩位領導之間沒溝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帶着好大的一個疑團他回到局裏,見到馬副局長,一問才知道,馬副局長事先也不知道金局長要親自去接站。不一會兒,郭強走進門來。他説:“金局長讓馬副局長趕緊上他辦公室去。”馬副局長稍稍遲疑了一下,對方、郭説道:“你們倆誰都別走,在這兒等着我。”待馬副局長一走,方雨林趕緊問郭強:“怎麼回事,金局親自出動去接你們?”郭強也一臉茫然地説道:“誰知道啊!”方雨林又問:“照相底片和鑑定報告呢?”郭強説:“金局鎖起來了。”
馬副局長聽説金局長今天居然親自去車站“接”郭強一行人,馬上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派郭強他們去北京、上海之前,沒跟金局長江告。雖然金局長在局裏中層幹部會上明確過,“12.18”案由老馬全面負責。甚至還説過這樣的話:只要破案需要,有利於抓住時機,做什麼不做什麼,都由老馬決定。特殊情況下,完全可以“先斬後奏”。但看來,自己還是把問題想簡單了。金局長是個老政法,但一直都是在省一級的機關裏搞行政和後勤方面的工作,不是搞業務的,特別沒有做公安業務的經歷,也沒有在一個單位主持工作、獨立支撐一個局面的經驗。到局裏來當一把手後,班子裏的同志都非常支持他的工作,也非常尊重他。而他也的確能團結同志,放手讓副手們開展工作。但大家還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出他內心深處存留着某種“自卑”——怕別的同志嫌他“不懂業務”,因而有時也特別計較同志們對他的態度,特別需要一種“尊重”。
“很抱歉,沒跟你商量,就把人和東西給你‘截留’了。”馬副局長一進門,金局長就起身打招呼。“要去接人,你吭個氣兒,我去就行了。何必你親自出馬呢?”馬副局長趕緊笑道。金局長扔了一支煙給他,沉吟了一下説道:“老馬,你是個老同志了,跟方方面面的領導也打了這麼些年的交道,你應該清楚這裏的規矩。如果市裏真的要讓我們追查誰,早就下令查了。拖到今天死活不説一個查字,其中的實際用意就很清楚了嘛。就是不要我們查嘛。你還非得讓領導自己來給你捅破這層窗户紙?你想想,哪個領導會説這樣的話,你們公安局別查誰誰誰的問題?誰會這麼不給自己留後路呢?萬一這人真有問題,這責任他負得了嗎?讓你來當市裏的領導,你會那麼傻?如果我們不能主動為領導做這些考慮,領導把我們放在這個位置上幹什麼?他們為什麼要繼續把我們放在這個位置上?
你派這麼些人,北京、上海轉了一大圈,弄得滿城風雨,結果也沒搞出啥名堂。值得嗎?”
不能説金局長的這一番話完全沒有道理,但是……但是,這案子怎麼辦呢?“放棄周密這個線索?”馬副局長問道。金局長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沒説過要放棄,誰也沒這麼説過。”馬副局長真是不知所措了。誰也沒説過要放棄,誰也沒説過要堅持,那麼到底是放棄,還多堅持呢?為了不犯錯誤,為了能維護好跟上邊的關係,關鍵時候該決斷時不做決斷,只充老好人,致使下邊做具體工作的人手足無措,以至於一次又一次喪失了極好的工作時機和工作局面,這正是我們少數為官者的“為官之道”。這種時候,你還説他不得,越説,他們越惱火。因為對於他們來説,維護好跟上邊的關係,要比做好某件具體工作不知要重要多少倍。無數次經驗教訓告訴他們,即使做成一百件具體工作,但只要有一兩次傷了關係,被上邊的某人認為你不聽話,不是他的人,你的前程就有可能到此就算是結束了,再也不可能有所“進步”了。尤其是當前任職年齡限制越來越嚴格,如果40歲以前跨不到司局級,50歲以前跨不到副省部級,那麼你以前以後的一切努力,就都算是“白搭”了。這對於已然把自己的大半生貢獻給了“行政領導工作”,而放棄了“業務技能”的他們來説,顯然是極不願意看到的結局——如果他們都還是有相當進取心的同志。
看到馬副局長從金局長那兒回來,帶着一臉的無奈,方雨林和郭強知道事情越發複雜化了,兩個人就沒敢吱聲。馬副局長悶悶地坐了好大一會兒,只説了句:“你們回吧。”
方雨林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問道:“能讓我們看看這個鑑定報告嗎?”
馬副局長揮揮手:“先回去。”
方雨林還問:“鑑定報告到底怎麼説的嘛……”
馬副局長有點不耐煩了:“你這人怎麼這麼不開竅?還要我説幾遍?讓你們先回去!”兩個人無奈,到食堂裏找到正在那兒吃早飯的夥伴兒,回重案大隊去了。回到大隊部,郭強通知各組,今天哪都不去了,都留在家裏學習。偵察員們都奇怪,那麼多案子還沒破,怎麼想起來讓大夥兒關門學習?一時間便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方雨林吼了一聲:“讓你學就學唄!吵吵什麼?”大夥兒這才噘着嘴,回各自的屋,從抽屜深處和枕頭底下翻出學習材料,端着各自的茶缸,揣着廉價的“黑煙”,蔫不唧地上會議室裏找個位置,聽郭強讀《人民日報》社論。唸完一篇,郭強放下報紙,抿了一口釅茶,清清有點發乾的嗓子説:“社論代表中央精神,都談談感想吧。誰先説,誰來打頭炮?”底下立刻響起一片低低的笑聲。郭強喝斥道:“笑哈笑?”一個偵察員説道:“大隊長,大夥兒笑您學習會上用詞不太文明。”郭強一愣:“我怎麼不文明瞭?”方雨林笑道:“你説‘打炮’了。”郭強立刻醒悟過來,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們這些操蛋東西,學社論哩,都想哪旮旯兒去了!”於是所有在場的偵察員索性哈哈大笑起來,氣氛開始活躍了。
到下班時分,馬鳳山收拾了辦公桌上的東西,拿起公文包和大衣,剛準備走,金局長打電話來,讓他去一趟。“能晚走一會兒嗎?”他非常客氣地問道。“有事?”“隨便聊聊。”
“行,我馬上過去。”“不不不,我上你那兒去。”“不不不,我上你那兒去。”“不不不,我去,我去。”
馬鳳山推門走進金局長辦公室時,金局長已經替他把茶都沏好了。金局長這人就是這樣,也許多年當秘書出身,為人謹慎周到是他一大特點。
“我來咱們局也快兩年了吧?”待馬鳳山坐下,他微笑道。“這兩年,不能説咱局的工作有多大的起色,但大體上應該説還算過得去。市委、市政法委和省廳的領導對咱們基本上還是滿意的。我心裏明白,這跟你老馬方方面面對我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馬鳳山笑道:“老金,你罵我?”
金局長笑着搖了搖頭:“我們倆誰罵誰呀?我這是真心話。今後,還希望老哥多支持我!”
馬鳳山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突然説道:“老金,你想説啥,痛痛快快説,甭跟我繞這麼大的彎子。我這人刑警出身,這麼多年,沒別的長處,就是能服從領導,經得住批評。”
金局長忙説:“別別別,別説服從領導這話。咱們都是同級幹部……”
馬鳳山淡淡一笑道:“金局,咱倆怎麼是同級幹部呢?您是正的,我是副的。這一正一副,差多去了!”
金局長説:“不説那話了,不説了。老馬呀,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想跟你好好嘮嘮。剛才我説,感謝你在工作上對我的支持,的確是真心話。你説你是幹刑警出身的,我説起來也算是個老公安了,跟你有點差別就是,你一直在破案第一線,我呢,這麼多年一直在機關裏待着,頭一回主持這麼個市局的全面工作,的確不是很有把握。眼前這個‘12.18’大案,牽涉面廣,上下震動大,可以説十分棘手。鬧好了,當然能讓咱們上上下下露一把臉;但鬧不好,你我就此可能就栽這兒了。
所以,我琢磨來琢磨去、這檔子事,咱們一定要‘穩’字當頭……“説到這兒,金局長才總算把他要跟馬鳳山鄭重交代的那層意思説了出來,其實就是那一個”穩“字。”……千萬不能因為這個案子,把各方面的關係都鬧崩了……馬老哥,你好歹也算是我們省刑偵方面的一個權威,現在又主管我們局的刑偵業務。你一定要替我把這根繮繩飩住了,千萬不能讓局面失控,更不可急於求成,捅出什麼大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