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方雨林就這樣“突然”閒了下來。他在家裏爭着洗碗,爭着上醫院去伺候媽,以為老爸會説他一個好。豈不知,老爸對他的這些“變化”,早懷有疑心了。他跟老爸解釋,單位補他假哩。老爸狐疑地瞟他一眼道:“別踉我鬧了,什麼時候見你們局裏給你們補過假?”方雨珠在一旁忙幫腔:“爸,您也是的,哥忙了,幾天不着家,您叨叨他;這閒了,在家陪您幾天,您也叨叨他。做您兒子,真難!”方父啐她:“他是陪我嗎?我看他是出啥事了。”方雨林忙説:“您説我出啥事了?”方父哼哼道:“沒出事,你臉上不是那神色。”方雨林笑了:“爸,您真可以上我們刑偵支隊去幹一把了。”
父子仨説了一會兒話,方雨林便上院子裏洗碗去了。方雨珠在一邊洗衣服,突然低聲問:“哥,真出事了?”方雨林愛理不理地:“你怎麼也跟爸似的?”方雨珠往方雨林跟前又湊了湊,説道:“跟我説真話,別以為我不知道卜‘方雨林笑着撩她一臉水,説道:“你知道個啥呀!“方雨珠抹去臉上的水星子,回頭看看,見老爸已經進了裏屋,便把聲音壓得更低,説道:“我有內線在你們局裏哩!“方雨林大笑起來:“哈哈哈……你還有內線……“方雨珠着急地:“你輕點!“方雨林索性停下手裏的活兒,問:“快説,那內線跟你説啥了?“方雨珠結巴地:“他們説的……我都不信……“方雨林倒很想聽聽,便繼續催促道:“説嘛,説嘛。“方雨珠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説道:“他們説,你被停職反省了。“方雨林暗自一驚,但表面上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默認了。方雨珠一下瞪大了眼睛説道:“是真的?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你?“方雨林忙做了個手勢:“噓……“方雨珠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地:“你這麼不顧家不顧自己地替他們幹,他們還要這麼對待你。他們到底還讓不讓人活了?我一直以為公安局是最講公道的,現在怎麼……“方雨林着急地:“死丫頭,快給我打住。打住……”
“人家這麼欺負你,你還讓我打住?”方雨珠説着眼淚居然奪眶而出。
見小妹如此動了真情替自己打抱不平,方雨林心裏真感動了,一時間居然不知該説什麼來安慰心地如此善良而又單純的妹妹。“快説呀,他們要停你多長時間的職?”方雨珠一個勁兒地在催問。“也沒説死。也許一兩個禮拜,也許一兩個月……”方雨林只得應付。方雨珠慢慢地:“你就這麼順着他們?他們要停你一兩年職呢?”“哪能呢?”“哪能?現在的人就會捏軟柿子,誰嗓門兒大,誰有理。誰膽大,誰來錢。誰關係硬,難活得滋潤。最沒出息的就數我們家人,認一個死理兒,一根筋,一棵樹上吊死!”
方雨林“撲哧”一聲笑了。方雨珠更根了:“你還笑?”
方雨林忙解釋:“我這是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我們單位的一個頭兒還罵我沒出息來着哩。”方雨珠説道:“那你還笑?他憑什麼説你沒出息?我看,你們全局的人將來都沒你有出息!”方雨林感動地:“別劃別,咱可別搞那個什麼來着?自己家的蚊子咬的也是寶貝疙瘩。”這一下,把方雨珠逗樂了,她“撲哧”一聲含着眼淚也笑了。
這時,有兩個女工蹬着一輛平板車,到方家大雜院門外停下,大聲地叫着:“雨珠——走哇——”方雨珠聞聲忙不迭地答應:“來了來了!”爾後,急急地叮囑方雨林:“這衣服,你別管。你也洗不乾淨,別糟踐了那點洗衣粉、等我回來再洗。”方雨林問:“幹嗎呢?跟火燒似的。”方南珠不好意思地説:“兩個小姐妹拉我去做一點小生意……”方雨林忙問:“小生意?你做什麼小生意?”方南珠着急地:“哎呀,人家都來不及了,你就別審問了。”方雨林正經起來:“沒聽你説過要做什麼小生意。”方雨珠忙不迭地:“拜託拜託!詳細情況,等回來再跟大偵探彙報。”
方雨珠把洗衣盆抱回家,簡單地用梳子找了攏頭髮,便拿起圍巾大衣跑了。方雨林追出院門,大聲問:“雨珠,你們到底在整啥玩意兒?”方雨珠急急地蹬着車,回頭,衝方雨林揮了揮手説道:“拜託!千萬別動我那盆衣服……”
方雨林無奈地回到家,又去問老爸:“爸,雨珠跟您説啥了?她怎麼又去做小生意?”方父知道的也不詳細:“好像聽説有個熟人能替她們從哪兒更批特別便宜的凍魚去賣。”“她不是已經去那個橡樹灣上班了嗎?”方雨林問。“那橡樹灣好像是不行了。進了個工作組,聽説那工作組也是拿着燈芯草趕大車,整個兒一個糊弄老百姓哩。你説這樣下去,中國怎麼得了哦!”方父嘆道。“嗨,爸,您就放寬心吧!江山輩有新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強。總會有辦法的。”方雨林勸解道。
“一代真比一代強嗎?”老爸豎起長長的眉毛,驟然問。
“當然。”方雨林説。“不説別的,就論這個頭。您瞧,現在誰家的兒女不比他們的爹媽長得高?就説我跟您……”
“哼,”方父冷笑了一下道,“竹竿兒邪高,但趕得上石墩子瓷實?那都是樣子貨。空心的,管啥用!”方雨林反駁道:“不能説都是空心的吧?”方父長嘆一聲:“唉,中國……”
方雨林忙截住老爸的話頭:“行了行了,別開日閉口就是中國怎麼怎麼的了。政治局、書記處又沒給您開工資,您操那份兒心幹嗎?來,把藥吃了,牀上歇着去,我上醫院瞧瞧我媽去。”
方雨林説着走進他和方雨珠住的那個小房間裏,換了裝,拿出兩張50元的鈔票放進皮夾子裏,爾後就上自己牀頭的褥子底下去取局裏剛配備給他的呼機和手機。摸索了一陣,顯然是沒摸到。他有點兒急了,一下子把被子褥子都掀開,但仍沒找見。他衝到老爸的房裏,急赤白臉地問:“爸,您拿過我的東西沒有?”方父故意反問:“啥玩意兒,着恁大急?”方雨林趕緊説:“您要動了,趕緊還給我!”方父不緊不慢地再問:“到底是啥玩意兒,還得‘趕緊’?”方雨林踩着腳道:“爸,您快給我吧,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這是局裏配發給我們,讓我們執行特殊任務使的。”從老爸的神值上看,方雨林肯定,那東西是讓老爸給收起來了。老爸歷來有這做法,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只要往家帶一點他認為不該是他們擁有的東西,他都會“審問”個一清二楚。所以,方雨林、方雨珠從小都不敢在外頭胡來,偶爾有一點小小不然的“胡來”,也不敢把東西往家裏帶。
看着兒子真急了,方父才從自己的枕頭底下取出一個嶄新的BP機和一個嶄新的手機,問:“它們?”方雨林一跺腳叫道:“哎呀,爸,您拿它幹嗎使?”説着,伸過手去就要拿走。方父卻一把摁住這兩件東西,皺起濃濃的眉毛問:“跟誰要的?”“什麼叫跟誰要的?是局裏發的!”方雨林説得挺輕描淡寫。方父一聽,勃然大怒,吼道:“你把你爸當什麼了?
你爸害的是腰腿疼,不是老年痴呆症!你腰帶上別的是啥?”
方雨林撩起外衣,他皮帶上還彆着一個BP機。方父衝過去吼道:“公安局錢多得沒處花了,燒得慌,給你們一人配倆呼機,再加個袖珍大哥大?”“特殊需要。説了,任務結束了,還得上交……”
方父卻説:“方雨林,我告訴過你,有人仗着自個兒頭上戴着大蓋帽,成天的在外頭黑吃黑,變着法的逼那些大小款爺兒給自己買這買那……”方雨林也叫了起來:“爸,別人不瞭解,您還不瞭解自己的兒子?我是這種人嗎?”方父説:“就是因為了解你,我心裏才窩得慌!你跟我照實説,這玩意兒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方雨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給老爸看:“的的確確是局裏配發的。”方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撒謊!昨天我還給你們刑偵支隊的同志打過電話。他們都説不知道這麼回事……”方雨林難堪地:“我的天啊!您還給他們打電話來看?!他們沒執行這特別任務,當然不知道這檔子事。”“跟我説實話,這玩意兒到底哪來的?”方父不依不饒地追問着。“我可以跟您説一千遍一萬遍。對着偉大領袖發誓,第一,這的的確確是局裏發的;第二,局裏為什麼要給我們少數幾個人配發這雙份的通訊工具,我不能説……這是我們的工作紀律……”方父一下氣得哆嗦起來:“好……我叫你不能説……我叫你拿狗屁紀律來嚇唬我……還跟我偉大領袖!”
説着,拿起呼機和手機就要往地上砸。方雨林一個箭步衝過去,緊緊抓住父親的手腕叫道:“爸,您可別犯糊塗!”方父用力掙扎,喘着粗氣:“我犯糊塗?我犯糊塗?你個混賬東西!”
方雨林叫道:“爸,您要不鬆手,我可要動真格的了!”
方父也叫道:“你還要打我?你打!你打!我叫你打!”
方雨林叫道:“爸,您砸了這麼昂貴的東西,一是我們家賠不起;二是那您就真的是在逼我犯錯誤了。您讓我沒法跟組織交代……”
方父叫道:“還拿組織來跟我矇事兒?”
方雨林逼得沒法子了,便大吼一聲道:“爸!您到底還相不相信您兒子是個真正的人民警察?是個真正的共產黨員?
爸!”
方父這一下被鎮住了。已經有多少年了,人們已經不用“我是個共產黨員”來説事兒了。就算是這麼説了,一般情況下也頂不了大事兒。人們不再像多少年前那樣,堅信擁有“共產黨員”這個稱號的人,一定是個正直而願意為大家辦事的人。所以,不少共產黨員平時也不愛亮自己的身份招牌;極少數的,可能只在被催着交納黨費時才能想起自己還有這麼一個“身份”。對這種種現象,方父是久有感慨的,常在嘆惜,深夜為此唉聲嘆氣,久久難以入眠。所以,今天猛然間聽到兒子居然會拿出這樣一個身份來説事兒,他先是心頭一熱、一震,甚至都有些一倍,爾後便被鎮住了,被打動了。
“你……你再給我正正經經説一遍……説一遍……”他愣徵着説。他很願意再聽兒子説一遍,以證實兒子不是隨口亂説的。
方雨林義正詞嚴地説道:“您兒子是個真正的人民警察,真正的共產黨員,是個一心保護百姓,為民除害的刑警。就是餓死窮死,我也不會仗着自己是個戴大蓋帽的,去社會上幹那種黑吃黑的混賬事。您要信這一點,就把這機子還給我。您要不信,您砸!砸他個稀巴爛!”方雨林説着,便猛地鬆開了手。
方父手裏高舉着那兩個機子,直瞪瞪地打量着兒子,顫慄着……顫慄着……方雨林的眼眶濕潤了。他委屈、憤恨,卻又無奈。過了一會兒,只見方父舉着機子的手突然耷拉下來,人也一下跌坐在牀沿兒上,老淚縱橫地嗚咽道:“兒子呀,你可不能幹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啊,你可要給老百姓留一點希望啊……”